后来才知道这是【金蝉脱壳秘术】带来的后遗症,毕竟那半腔子【阴阳双生血脉】是楚昊苍硬生生地灌进去的,并非宁桃天生。她虽然因为【金蝉脱壳秘术】起死回生,却也受不住这秘术的烈性,伤了元气。
也在这情况下,常清静主动提出了,重新做药人。
要知道这些药,有的温和,有的是虎狼之药,足够烈呛。光是沾上皮肤,都不亚于岩浆浸身,烈火灼心。又或者,如冰冻十尺,钻心剜骨。
薛素微微出神的功夫,常清静已经在解他的腰带了。目光对上这一桶药浴,青年琉璃色的眼里并无多少波动,平静地解开衣襟,褪去道袍,自己抬脚走进了温泉里。
甫一入水,常清静不由皱了皱眉,疼得眉心一跳。
但他还是坐了下去,闭着眼,任由温泉浸没了全身。
薛素看了常清静一眼,他背对着他已经泡上了。
白发束着马尾披散在流畅结实的后背,一道脊柱沟往下延伸,白得像雪一样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点儿冷凝的色泽来。
然而在这脊背上,却布满了道道伤痕。这些伤痕简直汇集了百家兵器。
刀枪剑戟无一不足。除却兵器造成的伤口外,蝴蝶骨,脊椎等地方还有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爪痕、恶咒,看着倒像是怨鬼和恶妖干的好事。
这还只是脊背一处,顺着脊柱沟往下,腰腹,大腿,又或者是上半身的胸膛、手臂,新伤叠着旧伤。
光看这些伤痕,也能明白这几十年常清静究竟有多不要命。
薛素默不作声地帮着整理好待会儿要用的一切东西,也知道他这是在赎罪。
他甚至有点儿捉摸不清常清静对于宁桃究竟是个什么感情。他虽然不是他亲传弟子,但薛素却很喜欢他,他过来找他,他也就帮他这个忙。
“你慢慢泡,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温泉里的常清静开了口,嗓音泠泠得像松风:“有劳长老。”
每一寸的肌肤如同浸泡在滚烫的铁水中,皮肉骨髓好像都被烧成了灰烬。
常清静默默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寸寸肌肤上传来的痛苦。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生活在热闹的孤独里。
舅舅舅母同情他,蜀山的弟子畏惧他厌恶他,苏甜甜欺骗他。
在这种成长环境下,他日渐扭曲偏执。
但是,有一个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爱他,关心他。
踮起脚尖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血。
真诚热烈。
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宁桃,他推开了她,摧折了她,甚至于,亲手杀了她。
一想到这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疼得心脏都皱缩在了一起,比这肌肤上的痛楚更加剧烈,更加清晰,疼地要命。
常清静在这温泉里泡了足足有三个日夜,就算他如今修为深厚,重新站起身的时候眼前也有点儿发黑,这三个日夜,简直是恍若隔世。
薛素一手拿着个银色的小匕首,一手捧着个玉碗,匕首在他胳膊上划了一道,接了点儿血,“过几天你想办法让那小姑娘喝下就是了,然后你记得每隔一旬都到我这儿来继续泡着。”
常清静:“多谢长老。”
“不费事不费事。”薛素大手一摆,“你快去吧。”
“我和你说,你心头血的药效虽然最好,但是其他血也能用,你要是光取心头血,那可是要命的。”
常清静捡起石头上的道袍,一一穿戴整齐:“弟子谨记长老教诲。”
穿好这一身葛布道袍之后,又挽起这一头华发,重新梳了个马尾,这才起身告辞。
出去的时候,天色是黑的。
三天了,常清静拧着眉忍不住想,也不知道桃桃如何。
没有立即回自己的住处,常清静直接去了松馆。
松馆大门紧闭,站在门前,常清静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
宁桃她会不会已经走了,离开了。
不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起,常清静就立刻泠然地掐灭了这个想法,他前往杏林堂前,曾经嘱咐吕小鸿照顾好宁桃。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常清静也有一瞬的茫然,茫然于自己这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丑恶得令他自己都恶心,可是他还是不愿放她走。
只是固执地,将她紧紧地攥在了手掌心里。
目光落在松馆竹窗前的灯光上,常清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他好像能看到宁桃坐在桌前埋头写东西,那些西洋的筹算,读着那些他看不懂的书。
她的天地太过广阔,而他,却像是只常年坐在蜀山的井底之蛙,触目所见的只有这一寸见方的天空。
常清静站在门前,任由风雪落满了衣袖,他站了很久,冷到他也有些受不了的时候,这才上前敲响了门。
“来了来了!!”
门内传来女孩子活泼的叫声,宁桃从床上跳下来,将脚伸进床下这香芋紫的绣鞋里面,趿拉着鞋子跑到了门前,打开了门。
“来了来——”
门打开,露出门外青年的孤冷的身影来,宁桃愣愣地张了张嘴:“常,常清静?”
宁桃根本没有想到会在门口,深夜时分看到常清静!
她那次和玉琼玉真打了半天的雪仗,回来的时候衣服都湿了,干净换了身温暖干燥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钻进了被子里。
昏昏沉沉地睡去后,醒来她才发现桌子上那碗鸡蛋挂面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被常清静带走了吧。
宁桃揉揉脑袋,默默地想。
没想到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常清静了,常清静也没到她这儿来,宁桃还以为他想通了。
倒是玉真怕她在蜀山待得无聊,特地跑到山下买了好几本山下姑娘喜欢看的话本上来。
于是,宁桃晚上的夜生活顿时充实了不少,每天例行就是点着一盏“床头灯”,趴在床上看,感觉又像是找到了之前窝在被子里看网络的回忆。
这些话本,在饱读网文的宁桃看来,实在有点儿没新意,但毕竟无聊,便一边翻着一边吐槽,在被子里蹬着腿,自得其乐。
呃——
桃桃定了定心神,眨着眼睛,面色古怪又局促地看着他:“你、你怎么来了?”
少女的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只是有些古怪、诧异和局促不安。
就算这几天没有看见他,她也没有多问一句。
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来了,为什么不到松馆来,甚至没有他的打扰,她活得反而更加滋润和自在。
她好像当真不在乎他了。
第72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十七)【有修改】
常清静手垂在袖口, 松馆前寒风呼啸,冷风如刀刮在脸上,身体好像在这一刻突然结了冰, 血液冻成了冰碴子,喉口好像有股寒气阵阵地往上冒。
常清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却是一声低低的:“嗯”。
看到常清静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桃桃内心疯狂吐槽。
常清静他到底要在这儿待多久!她还没看完,不上不下的啊啊啊啊啊
看到一半被打断实在是太难熬了,就算像以前一样她还喜欢那个“小青椒,”他大半夜到访她也会礼貌地请他出门。
可是常清静好像浑然未觉,没有办法, 桃桃不能再装傻了, 只好默默让开半步。
“屋里有点儿乱,你随便坐吧。”
看了眼屋子宁桃有些脸红, 这才住了几天, 她就原形毕露了。
匆匆忙忙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 倒了杯茶给常清静, 桃桃飞也般地冲到床前,掀起被子,又把床上的东西全塞在了被子里。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地做下来。
常清静顿了顿。
他记得宁桃一向手脚麻利,很勤快。可是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宁桃,慵懒俏皮。
他好像从未了解她, 他少年时所谓的“了解”实在自负得让人可笑。
对于宁桃而言,她从前喜欢常清静,便拼尽全力努力想在常清静面前表现得最好,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但实际上哪个青春期的姑娘房间里不都是乱糟糟的。
桃桃长舒了口气,她发现, 她已经没有在常清静面前掩饰的必要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常清静目光落在了摊开在枕头上的话本书页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也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点儿,明明心脏几乎快紧张得收缩成了一团,常清静还是状似无意地开口:“桃桃,你在看书?”
呃——这个还是有伪装必要的!!
见常清静提到自己的话本,桃桃脑子里警铃登登登直响,立刻扑倒了床前,一把抄起了话本,往枕头里一塞:“没什么,随便看看。”
转身看向常清静时,却有些意外地看到青年身子又是微微一僵。
宁桃她这副畏惧他如猛虎的神色,看得常清静静默了良久。
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骗不了自己了。
宁桃这时候不愿见到他,他消失了整整十多天,她反而更加轻松自在。
面对他,只剩下了可以称得上“温和”的敷衍与尴尬。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多待叫她为难也没有任何意思,常清静直起身:“你好好休息。”
也不等宁桃说什么,径自走出了松馆。
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药性的折磨,一时间让常清静如坠冰窖,饱受皮开肉绽之苦,一时间又让他恍若身在烈火地狱,身受烈火焚身之痛。
这股痛楚被寒风一吹便愈加清晰了几分。
常清静不自觉地拢起了眉头,加快了脚步。
他还需折回住处取心头血,不好多作耽搁。
不远处有几个蜀山弟子在练剑,远远看到他走来,纷纷收拢了剑,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仙……仙君……”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常清静没有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垂着眼:“剑练得怎么样了?”
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几个蜀山弟子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就差把“夭寿啦!!”这三个大字写在眼里了!!
仙华归璘真君竟然好脾气地过问他们的课业?这位仙华归璘真君不是说从少年时,还是蜀山小师叔的时候就都是独来独往的,不欲多和人接触吗?
几个蜀山弟子互相使了个眼色,战战兢兢,硬着头皮。
“呃——还、还行。”
他们脸上震惊、畏惧、挣扎的神色无一例外全落在了常清静眼里,常清静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话到嘴边却成了句有些冷淡的:“好好练习,若有不懂之处,不妨来问我。”
真君今天是转性了还是怎么的?
几个蜀山弟子苦着脸,就差给常清静磕头了。
真君你别这样,这样我们怕。
“多谢真君关心,弟子愚笨,不不不敢让真君费心。”
常清静看着眼前这几个蜀山弟子,喉口蓦地一滞,又语气稍缓默默提点了两句,转身走了。
风雪将这几个蜀山小弟子的交谈声送来。
“真君今日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突然问我们剑术?”
“不知道,许是转性了吧哈哈哈。”
“哈哈哈哈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他已经习惯了。
就像少年时一样,一个人上课、修炼、吃饭,,一人独来独往,将众人的视线和议论抛之脑后。
在这几十年的时光中,唯独宁桃一个人是个例外,她尤其喜欢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拉着不善交际的他在王家庵没日没夜的疯玩。
如果没有宁桃,他迟早会变成一个冰冷的怪物。
可惜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如今的他,已经不在意,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目光。
……
自从那天常清静深夜到访之后,一连几天桃桃又没再看到他的身影。
伸了个懒腰,宁桃跑出去打了盆水,洗了把脸。
洗完脸后宁桃却没立即倒水,而是看着面前这只脸盆怔怔出神。
这脸盘里好像渐渐有血水涌了出来。
“备战!!”
“安静!!!”
“跑!快跑!”
刘慎梁目眦欲裂:“给我上!杀了她!!都给我杀了她听见没有?!”
“我不!!我不去!!”柳易烟慌乱惊恐地大喊出声,四肢拼命地扑腾。
……
渐渐的,脸盆里的水波纹好像也变成了大海的浪潮,如潮拍海岸,朝她涌来,她仿佛能感受到水花已经摸上了脚踝,只要再靠近一点,稍微再靠近一点——
“桃子!!”玉真的呼喊猛地将宁桃拉回了现实,“你在干什么?!”
宁桃一个哆嗦,匆忙一把捞住了思绪,循着声音的方向去看站在了门前的孟玉真。
“玉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孟玉真十分坦然地走进了屋里,“看你好几天没出来了。”
桃桃心虚:“我、我熬夜看话本呢。”
每次看,她就刹不住,熬夜也得看完。
孟玉真仔细地端详着她脸上那两个黑眼圈:“今天论剑台上有蜀山弟子小比,你去不去?”
老实说,比起去看小比,她更愿意看话本。
比起看话本,她更愿意躺在床上。
就像刚刚洗脸的时候一样,她身后好像跟着个无处不在的黑洞,一闭上眼便是当初雁丘山的尸横遍野,便是那些被她暴走的灵力杀死的罚罪司修士。
一个不慎,行错踏错,她就将被这黑洞缓缓吞噬。
宁桃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不爱动弹了,不爱做家务了,对什么事儿都兴趣缺缺。
但因为这样反倒要更加多出去走走,多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做。
“去,去!”桃桃飞快地端起脸盆倒掉了盆里的污水,又跑到桌前,翻出个小瓷坛子,“你等等我,我擦个护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