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个理由。”岑千山冷淡地说。
这些古怪的魔神似乎拥有永恒的生命, 切断他们的身躯四肢并不能让他们死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自行组合复原。
但破坏他们的脑袋能让复原的时间拖延得久一些,确保大家安全远离。
“脑袋如果被切开,会失去记忆很长时间, 有一种‘死去’的感觉, 让我觉得害怕。”那只剩半截身躯的魔神平静地阐述,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他却阐述出了一个代表着情绪的词汇――害怕。
他身躯的截断面没有流出任何血液, 而是一片光洁的黑色晶石。看起来根本不像活物,而像一个人造的雕塑。
“你们为什么待在这里?”穆雪站在岑千山身后问道。
“不知道呢,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必须守护着神殿, 不能让人随便通过, 我知道那是我的使命。”
“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这里的太阳永远不会下山, 我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额生双角的男人呆滞地看着昏黄的天空。
距离古神飞升上界离开人间已有了数千年的时间。
穆雪拉了拉岑千山的衣角,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岑千山果断地收起了刀。
向前走的时候,穆雪回头看了一眼, 碎石堆里那只剩半截身躯的魔物,正伸出双手向前爬, 去够那努力爬向自己的双腿。
“怎么了,小雪。”牵着穆雪的苗红儿问道。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另外的一种傀儡,由神灵制作的高级傀儡。”穆雪一路琢磨着这个问题,虽然在构造上不同,但精通傀儡术的她总能从这些魔神身上找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这会是人类傀儡术的终极目标。
“傀儡不可能这么聪明的吧。再高级的傀儡也只能完成主人给予的简单命令。”苗红儿说道,“你看渡亡道上的那个无常,连我们这么多人都差点不是他的对手。”
穆雪想起那个在九幽塔前的那位白衣无常,最后的时候,穆雪清楚地看见他收了手,召回亡灵,算得上是手下留情。
一个没有心脏的神造物,也能够拥有感情和思维吗?
“是漫长的时间,给予了他们思考的能力。”走在前方的岑千山转头说话。
“会思考,有了感情,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算是一种生命?而不是冰冷的‘死物’。”穆雪和他讨论。
穆雪仰头望岑千山,岑千山也在看她。两人之间有了个简短的眼神交汇。
小山和她还是这样默契。
有时候彼此都不用说话,就这样一个眼神的交流,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答案和自己如此一致。
岑千山很快转回头去,垂在身侧的手掌蜷了又蜷,来回摩挲着手指。
穆雪莫名生出了一种他希望自己能够牵着他,而不是苗师姐的错觉。
寻觅已久的极乐园并没有想象中的仙乐飘飘,宝殿璃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静寂荒芜的园林。
汉白玉雕成的高大石柱几乎被绿色植被完全淹没。大块的喷泉早已干涸,泉眼中心飞天仙女灿烂的笑脸上爬满了苔痕。
那些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琉璃彩灯,漂浮在空中慢悠悠地转动,生锈的转轴发出的吱呀声,在一片寂静的庭院中显得分外刺耳。
一行人沿着五色石铺就的道路,慢慢行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园子内。
这里空得很,看不见任何走兽飞禽,也听不见一丝虫鸣鸟叫。甚至连那些四处飘荡的魔神都不见了。
一片死寂的园林中偶尔出现一两个石雕的塑像。
那些石像和真人等高,栩栩如生。大多面朝他们来时的方向。一个个凄苦或绝望的神色被雕刻得活灵活现,连衣饰鬓发,肌肤纹理都无一不精。
“不太对劲,”付云一路皱着眉头,“你们看这些人的衣物。根本不是上古时期的装束,而都是最近才盛行的。”
他突然在一尊雕塑前停下脚步,仔细辨认半晌,“这个人我认识,天衍宗三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岑千山看着一尊女子的雕像,“是浮罔城烟家的人,她的衣服上有烟家的家徽。”
原来这些石像,都是前来探索神殿的活人所化。
岑千山等人交换了一个神色,面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一开始零星出现的石像,逐渐变得多起来。前方仿佛拨云见日似的,突然出现了一座极其轩昂壮丽的神殿。
神殿的大门外,或站或坐,汇聚着无数面色惊恐的石像。那些人的服饰各异,有当下流行的,也有数百年前陈旧的款式。
数千年来,神殿现世过多次。被神殿吸引前来的众多探索者中的佼佼者,却这样永恒地化为石像,被留在了此地。
那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绝望和惊惧,固化在了时光里。提醒着后来者停下前进的脚步。
神殿的大门由纵横交错的铁栅栏固封。铁栅栏上锒铛锁着一道儿臂粗的铁链。
透过栅栏的空隙看进去,可以看见一个昏暗的大广场,广场的正中挂着一块巨大的玉石。那平整的石面,闪着光,显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无声影像。
放映着影像的玉石前,无数的背影呆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看着眼前发光的石幕。
“这些都是阴魂,不知为何被束在此地。或许就是来自于外面这些石像的元神。”付云拦住大家,“你们先等等,我上去看一眼。”
他的脚步刚刚踏上神殿的台阶,神殿内便传出了一道平淡的男音,
“回去吧,这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
东岳大神早已破碎虚空而去,世间再无极乐之园。里面也没有你们想象的天材地宝,速速离去吧。”
大家放开神识搜索,并没有找到那说话之人。
付云试探着道,“我等有同伴身中剧毒,欲取无生无尽池畔一株仙草。不得不入,还望放行。”
那声音叹息一声,“放不放行不在于我。这门上的铁索名为缚心链,欲开,需生人以素手扣之。只是触碰这缚心链之人的结局如何,你们也已经看见了。”
要推开这个扇门,必须亲手拉断这铁链,拉断铁链的人,生魂被摄入神殿之中,肉身化为石像,不得走脱。这简直就是一个无解之题。
“敢问可有破解之法?”付云问道。
“破解之法也并非没有。只需在石化后的十二个时辰内,取得无生无尽池之水,浇以身躯,便可使生魂归位,顽石复人。”那声音回答,“可惜古往今来多少年,我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人类。不是同伴取不回池水,便是同伴在神殿内发现了些许宝物,不愿多人分享,自顾走了。倒在神殿门外留下这么多石像。”
付云回头看了苗红儿及穆雪一眼。
深吸了口气,伸手便欲解那锁链。
“等一下,”苗红儿喊住他,“我还有话想问呢。”
“按你这么说,生魂被束的人,就只能乖乖等着别人来救。”苗红儿不紧不慢走到付云身后,伸手搭在他的肩头,笑嘻嘻地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能够自行挣脱的吗?”
神殿内那声音道:“年纪轻轻,心气倒是不小。我在这里守了这么些年,自解心链之人固然也有那么几位。就看你有没有那份心性了。”
苗红儿笑道:“那我就试试。”
她说这句话的同时,突然出手,一手扭住付云的胳膊,脚下一绊,将付云扭转手臂压在地面上。随后伸出另一只手臂,握住了门上那条会使人石化的铁链,用力一扯。那铁链发出一声清响声,轻轻松松碎裂了。
苗红儿这一套动作令所有人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刚刚还笑嘻嘻说话的她,下一秒就行动了。
她扯断了缚心链,松开付云,慢慢站起身来,手上那条粗重的铁索渐渐溃散,化为星星点点的蓝光,尽数隐没入她的体内。
付云一下站起身来,脸色煞白,咬牙切齿,“苗红儿,你!”
苗红儿笑嘻嘻的:“虽然你修为比我厉害,可惜体术还是差了些。别忘了,我才是逍遥峰的大师姐,排资论辈,也该我先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目上已经隐隐现出灰败之色,是开始石化的表征。
穆雪两步跨上台阶,扶住她的手臂,心里是真的急了。
苗红儿抬起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脑袋,“小雪不要怕,你我修行之人,行事当唯本心,是我的劫难便躲不过,也不用躲。你放心跟着你师兄先进去,你师姐很强的,很快就能摆脱这个束缚,跟上你们。”
她的双脚已经完全固化,岩石的灰黑色开始逐渐在健康的肌肤上如水一般扩散开来。
付云看着这样的苗红儿,抿着嘴握紧了拳头,
苗红儿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师弟勉强笑了笑,“别气了,你是我们归源宗最强的弟子,由你进去,比我更合适一点。”
死气沉沉的灰色从她的脖颈蔓延上来,向着脸部合围。
“有件事吧,我其实一直想和你说,不如借这个机会说了。”
“小的时候,不太懂事,总是欺负你。”
“其实并不是讨厌你,就是想找你玩,又不好意思说。”
“对不起啊,师姐和你道歉了。”
她那漂亮的笑容,终于凝固在了脸上。摸在穆雪脑袋上温暖的手,也失去了温度,僵硬地被生机全无的灰色取代,凝固在了空中。
穆雪抬起头,透过那灰色的指缝,凝望那张变成石头的熟悉脸面。
她踮起脚尖,握了握那凝固在空中的手掌,扭头就向敞开了的铁门走去。
岑千山从后伸手拉住了她,“我正要去无尽池,我保证全力替你取来池水便是。此地危机重重,你还……这么小。就待在门外守着你师姐,好不好?”
穆雪回头看向他,“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师兄师姐才来的这里,刚刚我突然明白了。此地的这一番旅程,对我来说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数,让我得以炼自己的心,度我自己的劫。”
她转头看向那道敞开了的铁门,“以我此刻的心境来说,这个神殿只怕我是不能避,也不该避。小……我们一起进去吧。”
付云转身第一个迈入了那道泛起白光的铁门。
穆雪回头看了岑千山一眼,握着他的手,一道跨进门内那一片白光之中。
第39章
付云一脚踩进门内, 踩到了一块柔软的织锦地毯上。
这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临窗一张黄花梨木大案,摆放着洮河石的砚, 善琏湖的笔。墙上挂着吴道玄的神仙图, 怀素的狂草贴。
这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地方,付云却对此太过熟悉, 他在这里几乎渡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期。
一个端着水盆入内的宫女, 哐当一声打翻了手中的水,欣喜万分地跪伏在地上, “殿下,殿下怎么回来了?”
……
入仙山修行多年的皇长子突然回宫,消息迅速在这个沿海小国的宫城内传开了。
此刻一身云纹素袍,头梳道髻的付云居于静室内。
双膝盘坐, 两手于身前抱诀。
这本是他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姿势, 但不知为何, 在熟悉的家中, 他的心却总是不能宁静。
只不过回家探亲,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焦虑感?
但他从来都是一个十分克己自律的人。即便心中再煎熬,依旧努力调息入静。
在定境之中,下意识让神识覆盖出去, 以期能寻找自己心不静的根源所在。
神识如潮水一般铺陈, 不远处的回廊上, 两个宫女捧着食盒边走边悄悄说话,“世上怎么会有殿下这般的人物,我看到他一眼, 心都要醉了。这趟回来,他不再上山了吧?”
再往外一些, 弟弟付珍所在的宫殿内,两位内侍面色凝重。
“可有打听仔细,皇长子为何突然回来,是不是从此便要长居宫中?”
“皇长子自幼文武双全,又接了仙缘,在百官心目之中声誉极高,若是他觊觎东宫之位,殿下危矣。”
“再派人去,务必要盯紧那边的一举一动。”
宫殿的另一头,母亲的寝殿内,弟弟付珍正腻歪在母亲身边讨要一件心爱之物。
“坐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副模样。”皇后推开他,嗔怪道,“你大哥回来了,多和他学学。你但凡能有你兄长的一半,我也就放心了。”
付珍并不恼怒,笑嘻嘻地说话,“我才不要,哥哥那是要做神仙的人,我哪里比得,我不过是母后膝下的一只猴儿,平日能逗母亲开怀一笑便行啦。”
母亲宠溺着伸出手指在他额心点了点,“你啊。”
再远一些的宫学内,年迈的先生吹着胡子冲一群背不出书的小豆丁发脾气,“当年皇长子在学堂的时候,就没有一篇背不出来的文章,从未让夫子这般劳心,尔辈如何不引为楷模?”
刚刚被打过手心的小皇子、小皇女们嘀嘀咕咕,
“大哥,大哥,是我们的楷模,这话我从小都听腻了,你们说大哥真的一次都没被夫子打过手心的么?”
“皇长兄是神仙,可以不用睡觉,当初想来是要比我们学得快一些。”
“我宫里嬷嬷说,皇长兄七岁就把四书通读了。”
“我也听说神仙都是不用吃饭,也不用如厕的。所以天天读书,不容易惹夫子生气。我就老在学堂上想去解手,刚刚才被夫子骂了。”
“这样看起来,做神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
付云将神识收了回来,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宁静,反而有一种更加窒息的束缚感。
“师尊,弟子这是怎么了。”他坐在黄庭之中,在心中问自己的师长,更问得是自己的内心。
黄庭之内景物变幻,仿佛回到那个草木恣意生长的逍遥峰。
一身青衣的师长依稀出现在眼前,叹了口气道,“云儿,你什么都好,只是把自己束得太紧了。你可以放松一点,不用这般日日用功,和师姐师弟们出去玩一玩好了。大比这种事,我们逍遥峰是否第一其实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