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斜阳如血,染红一池之水。
水中的石碑,像是这古神遗迹的墓碑,碑上一朵白花,像那寄托着期待的祭祀之花。
“这个给你,”穆雪白生生的小手,持着黑莲花递给了他,
第42章
入神道之前, 年叔为岑千山准备的药剂十分有效,使用之后,岑千山和付云严重的伤势总算有所遏制。
穆雪翻看那些瓶瓶罐罐, 有不少自己曾经眼熟的好东西。
回春丸, 解毒散,百花定神丹, 金创再生膏, 都是平时不太容易买到的上品丹药。
“都是好药啊,老头子挺够意思。”穆雪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了明显的疏漏之处。慌忙偷偷看了岑千山一眼。
小山坐在不远处, 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那枝黑莲花,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应该是没有听见自己刚刚的那句话。
穆雪在心底长吁了一口气。
“这朵黑莲,是我收了费用, 答应为烟家夺取的。”岑千山转头看向池心的那块石碑, “那朵白莲, 你不带回去吗?”
这是神域内的灵株, 价值不菲。烟家为一朵九转黑莲可是出价十万灵石外加神器一件。
穆雪看向那水中的墓碑,和永远被禁锢在墓碑上的人。
在取出无常的心脏,看着他的双眸失去亮光,垂下头去的时候, 穆雪心中生出一股不忍之情。
她的人生有很大部分的时间, 都是和这些傀儡相处在一起。从最早粗糙简略的铁皮小人, 到后来越来越精致灵动的千机。这些大大小小的傀儡,倾注过她无数的心血,乃至她能以术入道。
对于一个醉心于炼器之术的人来说, 不忍看见这样精致到已经生出神志的傀儡就此湮灭。
同时她心中也按捺不住,想借此机缘, 验证自己从妄境中顿悟到的神术。
或许也是这位无常自己种下的因果,在他引导穆雪进入神殿大门的那个妄境,穆雪朦朦胧胧窥视到了一丝属于神灵的领域。她在乘龙翔天,洞察万物生灭之时,看到了一点万物本源的真谛。
借着心中那一点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顿悟,她伸出手,专心致志将那枝碧落九转白玉莲种进了无常失去心脏的胸膛。看着那生动的莲花和机械的血脉在自己灵力的引导下融合在了一起,穆雪有了一种亲手炼制了生命,触碰到了神域边缘的通达之感。
被禁锢在石碑的男子依旧低垂着头颅,双目紧闭。但穆雪清晰地感觉到生机勃勃的莲花已经融入他的血脉,开在了他的胸膛。
传说中曾有上古大神,可以莲藕替人身。
穆雪希望这朵莲花能慢慢为这位无常带来一线生机。
“我也就是有一点不忍心,想帮帮他。”穆雪挠挠头,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对岑千山解释,“我平时也没这么心软的。”
在魔灵界,心软可是一个会被人嘲笑的词汇。虽然顶着一个年幼的壳,但她也不想让小山笑话她。
不顾穆雪的反对,岑千山忍着伤痛,勉强背起昏迷中的付云往外走。
穆雪十分不忍心,无奈以自己目前的身高体力,实在无法在没有小山的帮助下,把师兄带出去。
小山自己也伤得那么重呢,这走没几步,额角就滚下冷汗来。
“真的不要紧吗?能走得动吗?”穆雪不放心地一路追问。
岑千山侧目看她,眸光深处透着一点笑。
你本来就心软,这个世界还有比师尊你更心软的人吗?
走到浮岛边缘,踏上那暴雨瓢泼的石梁,黑色的莲花微微亮起了一道光圈,光圈的范围内,雨水不再伤人。
付云在中途醒来了一次,第一眼便是看向穆雪。
“在这里,在这里。好好地抱着呢,师兄你放心吧。”穆雪立刻举起怀里的水罐给他看,“紫心草我也拔了好多,都好好地收着了。”
付云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幸好带了师妹来。”
来到神殿的大门外,大家惊喜地发现苗红儿已经从石化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了一点。她举在空中的指尖已经恢复了肌肤的颜色,面部神色如常。无奈身躯的其它地方还是不能动弹,只能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转来转去。
穆雪用无尽池水淋到她石化的身躯上。很快,活蹦乱跳的师姐就回来了。
苗红儿一把抱住穆雪好一通摩挲,“哈哈,好小雪,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回来救我。”
然后她才看到了岑千山和付云一身惨状,
“唉,你们俩伤成了这样。”她叹息一声,伸手来接付云,“辛苦道兄了,我师弟让我来吧。”
苗红儿背着付云,慢慢走在回程上,“其实我还挺怕的,我怕从今以后只能天天站在这里,啥好吃的东西也吃不到了。真是辛苦小雪了。”
她又对着趴在自己肩头上的人说了句,“也辛苦你啦。”
回答她的是那人轻轻的嗯了一声。
神道内的道路是一个奇怪的环路,来的时候危险重重,归途却平静得多。
甚至可以避开那些危险的区域,直接回到人间。这里毕竟是神域,彰显着神灵对人类的慈悲。
穆雪却重入了铁围城,白衣无常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站在那座阴沉沉的高塔前等着她。
那枚金属制成的心脏放入他空洞洞的胸腔的时候。数条鲜红的管状物主动游移过来,迟疑了片刻,融接上了那颗心脏。
金属所制的心脏开始一鼓一鼓地搏动起来。发出怦怦的响动声。
穆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取针线把那胸腔的裂缝仔仔细细缝合。
一滴水打在了她持针的手背上。
无常伸出他苍白的手臂,抹了一下眼角,慢慢地开口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哥哥一人。我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心意相连,生活在一片明亮耀眼的火海之中。是神将我们两一起从那炉火中取出,炼成了如今的模样。”
“神令哥哥守着无尽池,让我永镇九幽塔。虽然我们不能再倚靠在一起,但依旧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看见对方眼中的世界。”他抬起手臂,对着斜阳看指尖上那一点水痕,“我很羡慕哥哥,他有一颗我没有的心脏,可以像人类一样,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痛苦。我天天和他吵闹,说我也要一颗心脏。”
穆雪啊了一声:“所以,他就让我把他自己的心挖出来,送给了你。”
“兄长的视线里,永远只有一片无生无尽的水面。他时常说羡慕我,说他觉得痛苦。可我没有心,我不明白痛苦是什么。”无常慢慢把手按在自己胸口,“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被制造出来,赋予了使命,千万年束缚于此地,固守着主人交托的任务。所以他看着人间悲欢喜乐,会心生艳羡。
如今连唯一能回应他的兄长都不在了,他可能更孤独了。
本来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现在看起来,又觉得有些可怜。
“你再等一段时间。你兄长他或许能从那片池塘中挣脱,醒过来,再陪你说话。”穆雪安慰道,但她其实对此也不是特别有把握。
“那里的情形我都看见了。”白衣无常看向穆雪,“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有时那么贪婪,有时却又纯粹得很。”
他的手掌朝上,生长出了一朵艳红色的丝绒花。
穆雪见过这朵花,这花曾化为红绳,把小山捆束着吊在自己面前。
“九转白莲你没有拿,就把这一朵给你吧。”他微微摆手,那朵红色的花便从他的手心脱离,轻飘飘地飞到穆雪跟前。
“此乃――捆仙索。算是谢礼,拿回去吧。”
穆雪伸手欲接,那花却没入了她的手心,在她的手背那被泪痕打湿之处,现出了一道漂亮的红色花形图案。穆雪心念一动,察觉黄庭之内,心湖畔边,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绒朵。
神识所到之处,那花心化为一条红绳,可长可短,心随意动,竟然十分便捷。
无常一挥衣袖,把他们重新送入忘川的船上。
穆雪趴在船沿,看着那个孤零零永镇亡灵之地的白色身影。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过于矫情。
船慢慢离岸,顺着忘川飘去。
“诶。我叫苗红儿,仙灵界归源宗逍遥峰弟子。”苗红儿冲岸边那个白色的身影挥手,“虽然打过一架,但你这个人也不算讨厌。以后要是能出来,记得找我们玩啊。”
付云还说不太出话来,声音低哑,“逍遥峰,付云。”
穆雪赶快跟着挥手,白皙的小手上印着艳红图案,“小白,我叫小雪。”
岑千山抬手抱拳:“魔灵界,浮罔城,岑千山。胜负未分,改日再战。”
那个白色的身影听到这些话,抬起头来,沿着岸向前跟了两步,
携友交欢,离别为苦。
诸行无常,悲欢喜乐,生灭有时,是谓无常。
人生无常,但旅途有终。
九转黑莲和紫心草都已经得到,分别的时刻也终究来临。
付师兄和苗师姐站在岔路口拉着小山说了许多话,唯独穆雪呐呐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山在她的身边,是一种常态,是一种习惯。她仿佛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两人将要分别,再见不知何日。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岑千山在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他背对着斜阳,肩染着黄昏的悲凉,目光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小……小山哥哥,你别再受这么多伤了,回去以后要爱惜自己一点,你师父知道了,才会觉得高兴。”
岑千山的睫毛垂了下来。
分道扬镳,穆雪跟着师兄师姐往前走,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黄昏的阴影里,目送她们离开,久久不曾离去。
第43章
逍遥峰上, 叶航舟得到了解药,终于摆脱了生命危险,不再用承受每天强制驱毒的痛苦。
只是断了的手脚还需要术法的治疗才能够慢慢恢复。尚且还要在床榻上躺一段时日。
从神域归来的师兄妹们围坐在他的床边, 眼见他无碍了, 兴致都很高,交流起神道上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和种种趣事。
苏行庭很是高兴:“听你们这么一说, 神殿一行倒是收获颇丰。别的且不说, 每个人的心性都有所突破,当真难人可贵, 让为师欣慰。”
叶航舟坐在床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肉麻话,只是埋头喝着师姐苗红儿端给他的墨鱼筒骨汤。热腾腾的汤雾迷蒙了他的眉目。
“对了叶师兄,这个给你。”
穆雪想起一事, 从行囊里翻出一只收藏草药的木匣递给了他。
叶航舟单手接了过来, 推开匣子, 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形态独特的灵株, 碧如翡翠的枝叶,顶端结着一枚花生般大小的金色果实。那果实金光璀璨,隐隐像是一沉睡中婴儿的模样。
“天婴草?”苏行庭看见了,有些意外, “这可是炼制龙虎丹的主药。很是少见, 小雪从哪里来的。”
龙虎丹, 是筑基后期去矿留金,冲击金丹的秘药。此药十分珍贵,在丹药市场上向来是一药难求。皆因炼制龙虎丹的主要天婴草存世稀少, 极其罕见。
再罕见也不过是灵株,有些人却觉得可以为它放弃人性。
叶航舟看着那枚金光璀璨的果实, 在神道之内,便是为了这一株灵草,相交多年的朋友狠心将自己推进了毒虫红腰的巢穴。
“吕宏逸死了,死于红腰之毒。这大概是他死前觉得问心有愧,偿还给你的,你就收着吧。”苗红儿替穆雪补完了要说的话,“以后出门在外警醒一些,别再这么天真单纯容易相信别人。”
神域一行,付云,苗红儿,穆雪在心性修为上都有所突破和感悟。回山之后,各自潜心修行,领悟境界不提。
却说穆雪,拜入师门短短时日,便开了黄庭守祖窍,修得行庭功法,识了龙虎境。本来算得上是修为进益得极快。却可惜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回山之后,不论怎样洗心止念,黄庭中的那只水虎还是不愿安分,动不动就具像化为岑千山的样子。
少年时期的岑千山赤着脚跑在水边,踩乱心湖玩耍。
成年后的他趴在湖畔,伸出莹白的手臂,去够那朵艳红的彼岸花。
“别闹了。”
穆雪皱着眉,心念动处,红花化为捆仙锁,将那只意图捣乱的水虎从头到脚死死捆住。
被红绳束住的水虎,最初还挣扎一下,随后就不动了,任由自己被捆束浸泡在湖水中,抬起湿漉漉的眼神来看穆雪。
穆雪觉得自己的心更不净了。不得不忍着羞愧,悄悄来找师父苏行庭解惑。
“你是说黄庭中的水虎具象成了一个人?”苏行庭有些吃惊地转过身,
看见自己的小徒弟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正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苏行庭笑了,“比你师姐当年,忙着在黄庭之中煮鸳鸯火锅好多了。”
“可是这般一来,龙虎不得归炉,无从产药还丹了。”穆雪苦恼地说。
穆雪本来有些担心师父询问水虎具像为谁,不好回答。
但看起来,除非自己主动说,师尊对徒弟们内心的一些隐秘心思,是没有准备过问的。
苏行庭只是问道,“你先前说过,在神殿的妄境之中入了还虚境,得大道游太虚,最后是如何舍得破妄还真的?难道就因为心中系着这只水虎吗?”
“怎么会呢,当时师姐身处险境,我即便在妄境,心中也隐隐不安。”穆雪及时给师父拍了个马屁,“我这是牵挂着师尊和师兄师姐们。才舍得那么快破妄还真的嘛。”
苏行庭伸手搓了一把她的脑袋。
“你不必心急。多花一点时间好好沉寂一下心绪。如果能够洗心如镜,止念还初,当然最好。但如若真心不舍,也不必强求,到时候你再来寻我便是。”
师尊所说的意思,穆雪都明白。洗心如镜,止念还初,也就是首先要把小山的影像从黄庭中抹去。最好是从根源,从心底将此人抹去,从此不再挂念于他。潜心于大道,专注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