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时间:2020-10-24 10:06:36

  这样女子竟不被天道所容。
  穆大家金丹大圆满,渡劫的那一日,天空之中雷似金鼓,电如蛟螭。云中神威滚滚,九重天劫难逃。
  我远远躲在山头,向那处望去,却见一盈盈女子立身雷云之下,昂首望天,红衣烈烈,凌然不惧。
  紫色的神雷密密麻麻翻滚在云隙,两道三道,十道百道,无穷无尽,誓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天地中抹除。
  如此天威,压得远在山头的我毛发悚立,肝胆具颤,一动也不敢妄动。
  我只能含着泪,眼睁睁看着那孤独的身影在全力拼搏,耗尽了灵力,用光了法宝之后,依旧败在天威之下。被那怒雷紫电,活生生碾为灰烬。
  浩荡雷云散去,几缕天光从云缝中照下,照在那一处飞灰湮灭的尘埃之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这才从远方狂奔而来。
  我泪眼婆娑,看着那岑千山一路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赶到那抹灰烬前,抖着手去拢那化成灰的尸骨。
  即便有如我这样的邻里之人,都忍住不为穆大家的香消玉损掬一把伤心泪,更何况是他。
  但那时却没见到他落下半滴眼泪。
  那个素来凶悍的男人,忙乱而固执地把所有灰烬细细收拢进一个袋子中,又慌慌忙忙地开始寻找散落一地的傀儡碎片。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副模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硬把失魂落魄的岑千山拉回他的家中。
  还险些因他过于呆滞而打不开他们家屋门的禁制。
  在屋内的桌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储物袋,下压着半页裁开的信笺,上只简简单单留着穆大家的几个字:
  如不归,此皆予我徒,忘自珍重。
  岑千山哗啦一下把储物袋倒了个底朝天,功法秘籍,法宝灵石,满满当当泻了一地。
  虽我为外人,见此情形,也不免为之心酸,何况多情山乎?
  数日之后,邻家的那间屋子依旧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母亲叹息一声,将几个热包子并一壶汤水装在篮中塞进我的怀中,催我前去看看。
  我进入那灯火全无的房屋,屋内的情形依旧和我那日离开时一般,灵石宝物散了一地,岑千山双目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装盛骨灰的袋子,眼下青黑,双唇瓷白,不哭也不闹。我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我绞尽脑汁和他说了许多,可他愣愣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我想起,这世间传有招魂秘术,如若得之可聚亡者阴魂,助其练就中阴之身,修鬼道,续前缘。
  岑千山听了此话,眼中方才渐渐有了光。
  愿意开始吃我带来的包子。他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很快跑出去吐了一遍。慢慢走回来,又继续往自己口中一下下硬填塞进食物。
  唉,他这副模样,看得我真是难过。我宁可他和从前一般,又狠又毒,有事没事把我揍一顿,还到穆大家面前装成白莲花模样也好过如今。
  不过人最怕的就是失去了希望,只要他心中还存有希望,愿意努力下去,我觉得总有一日,上天终会垂怜,能让他们师徒有缘重逢,再续前缘。
  穆雪翻到这里,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一滴水痕,一大个湿湿的圆点,一会又是一个。
  她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纸窗外飘零的树叶稀稀落落不知飘下多少。窗前的那个身影终究长叹一声,合上书页推门去了。
  前庭之中,苏行庭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你真的确定想好了吗?”
  他身前的小徒弟点点头,跪下地来,“徒儿无能,不能也不愿消此执念,只得将他长留心中。还请师尊教我。”
  ……
  碧游峰上,丁慧柔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苏行庭:“以情入道?师兄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苏行庭摆摆手:“师妹小声些。此事不必张扬。因这孩子喜爱化物炼制之术,时常也跟在师妹身前求教,我才特意告知于你。”
  丁慧柔问道:“可是,这条道路不算好走。难道不能改而换之吗?”
  苏行庭微微叹息一声:“她是一个通透明白的孩子。不论是因为亲情,友情,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她心中已然有情,且不愿抹去。如果强行扭转,反倒容易滋生心魔。”
  “那师兄欲待如何?”
  “我令她先不修龙虎决,别传翕聚蛰藏之法并胎息坐卧之术。即便会慢一些,但她天资聪敏,能够多花时间固本培源,夯实根基反倒是好事。等她长大一些,将来机缘到了,修行反而更为顺畅。”
  丁慧柔眨眨眼:“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观这个孩子,平日里醉心于修行,不喜外物,不问世事,还以为她会走无情道呢。想不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啊。”
  “你不要看她素日里冷清清的,实际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苏行庭笑了,他翻转手中的卵生天地,看那天地间金钱落定,“我总觉得,她自有自己的机缘,天意如此,倒也不必多虑。”
 
 
第45章 
  浮罔城内的“牛记食铺”是一间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
  铺子规模不大不小, 往来的多是熟客。这时已过了饭点,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牛大帅拿着一卷话本, 靠在柜台上, 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不时发出一两声嘿嘿的笑声。有一个戴着斗篷的客人掀起帘子走进来,坐在墙边的角落里。
  牛大帅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没看完的话本上抽离, 端着茶壶来到那桌客人前招呼道,
  “客官吃点什么?”
  坐在桌前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斗篷。
  “嘿, 您这!”牛大帅一拍大腿,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岑千山!岑大家!你怎么来了。”
  小饭馆的角落,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并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 牛大帅和岑千山相对而坐。
  “诶哎, 咱这是多久没见了, 再想不到你还能来看我。”牛大帅满心欢喜, 给岑千山满上酒杯,“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有心想多问几句,又不敢多言。当年十妙街的邻居们都搬来了新城区。只有岑千山还固守在那一片废墟之中。
  上百年过去了,自己的修为不上不下, 继承了母亲的饭馆凑合着经营。期间除了偶尔听到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说, 基本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
  小时候基本都是岑千山揍他, 后来出了那事,岑千山性格大变,每一次出门回来都染着一身血迹, 阴沉可怖,没人敢再接近。别说和他喝一次酒, 就是话都没说过两句。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他还能想着来看看自己,和自己喝上一杯。
  模糊了岁月的角落里,两位曾经的少年轻轻碰了一下酒杯。
  “几日前,我去了一趟东岳神殿。”岑千山道。“喔,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里面幻境重重,听说不少人都陷在里面没出来。”牛大帅三杯酒下肚,很快热络起来,“哈哈,不过对你来说肯定不算什么事,你可是我们十妙街最强的人。”
  “在那里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你和牛婶。”岑千山转着手中的酒盏,澄明的酒面依稀倒映着他的倒影,“想当年忘记和你说一声谢谢。”
  “害,瞧你说的。”牛大帅一脸酒气,“我那啥也没做,也值得你一声谢。穆大家曾经那可是救过我的命。”
  送岑千山出门的时候,牛大帅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可有……一点消息吗?”
  那个十妙街最强的男人侧过脸来,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出了牛记食铺,戴着斗篷的岑千山沿着灯红酒绿的街区,走到医修年叔的医馆内,
  “回来了啊,这一趟收获颇丰吧。”年叔戴着老旧的单边眼镜,从柜台后抬起头看他,“外面都传开了,听说你替烟家拿到神殿深处的碧落九转黑莲,烟家拿出神器东和十万灵石为酬。”
  岑千山没有多言,打开背包,取出神殿采摘的一些灵株。
  年叔眯着的小眼睛一下就亮了,“黄芽草,好!天婴草,哈哈这个好。这个是?我的天,传说中的紫心草!”
  岑千山叉这手靠在柜台上,府身问他:“年叔,听说你曾经有见过仙灵界过来的修士?”
  年叔爱不释手地看着那些罕见的灵草,头也不抬:“是见过,那些表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问这干啥?”
  “那你知道……”斗篷阴影下的男人双眸透出了一点光,“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仙灵界天地灵物稀少。自然是有人想到我魔灵界来。”年叔不高兴地回想起往事,“据说他们有精于阵法的门派,积累历代之功专研出上古法阵通魔御行阵。时常悄悄到我魔灵界来猎杀妖物,掠夺资源。哼,来便罢了,还要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别要让我再看见那些虚伪的家伙。”
  归源宗的玄丹峰上,空济看见逍遥峰的那个小弟子第一个开了丹炉,从丹炉内捧出几粒混元流光的丹药来,顿时满室生香。
  空济心里想着:“这张二丫合该是我玄丹峰的弟子才对,当时怎么就没留意,偏偏被苏行庭这个狡诈的家伙抢了去。”
  他板着脸道:“你既有炼药的天赋,就应当多来我玄丹峰听讲学,女孩子家家整日舞拳弄剑,打铁制器,像个什么样子?”
  看见碧游峰几个整日“打铁”为主业的女弟子齐齐转头来看他。
  他瞪着眼睛哼了一声,“大道万千,本就以炼丹之术为正法门。为何我派修行称为‘丹道’?皆因我们以身为炉鼎,采天地为分之气,夺龙虎相交之精,在黄庭中炼成金丹。故而成之为内丹术。我们炼制外丹和内丹术乃是一体同源,互为补益。所以不管你们是哪一峰的弟子,都应当认真修习炼丹术才对。”
  看来不论哪位师叔,都觉得自己所修才是大道的正法门,真功夫啊。
  穆雪心里有些好笑,捧着丹药向空济请教,貌似不经意地聊道,
  “师叔,我在东岳神殿内也看见魔修了,他们的炼丹术和我们虽然不同,却似乎也自有独到之处。付师兄还吃了一颗魔灵界的伤药,伤势瞬间就好转了。”
  空济不高兴地道:“你倒是说说他们用了什么药?”
  “有听到一个名字叫回春丸,还有驱毒散和金创再生膏。”
  空济面色难看:“哼,年再桃那个老家伙居然还活着。”
  看来空济师伯确实去过魔灵界,还和年叔结了怨,穆雪心里想到。
  下学之后,丁兰兰和穆雪一道走,“不和我一起去碧游峰吗?我姑姑总是念叨你。说你比我们这些正经弟子学得还好,让我喊你常去呢。”
  穆雪笑道,“上回过去旁听,师叔布置的傀儡我落在神道内了。等补做好了,再拿去给师父看看。”
  “对了,你竟然去了东岳神殿,也不喊我一声。听说你遇到那位了?”丁兰兰兴奋了,眼睛亮晶晶的,那手肘捅穆雪,“怎么样,他有没有传说中的俊美?会不会特别凶?听说魔修都是既冷酷又凶狠的人呢。”
  穆雪回想起神道内的情形,
  有没有传说中的俊美?
  若是论容貌,小山自然当得起俊美二字。
  有没很凶?
  他怎么可能会凶,那孩子最是温柔不过了。
  “啊,我也真想见一眼他本人啊。”丁兰兰捧着脸感慨,
  “我听说空济师伯去过魔灵界?他是怎么过去的?”穆雪问道。
  “开通魔御行阵的时候去的吧?”家学渊源什么消息都知道的丁兰兰回答,“那事和我们没关系,每开一次御行阵耗费巨大,十余年才几个门派共开一次呢,能去的都各门派中的精英弟子,我们离得还远着呢。”
  原来有可以通往魔灵界的法阵?虽然很久开一次,终究还是有见面的机会。穆雪至出了神殿之后,一直郁结于胸的东西终于舒缓了许多。
  丁兰兰却哆嗦了一下,“希望将来开御行阵的时候不会选中我。我可不想去魔灵界。听说那个地方阴森森的,到处都是妖兽和鬼怪。”
  穆雪哈哈笑道:“你刚刚不还说想见岑千山长什么样吗?”
  “那只是说着玩的,你不知道真正的魔修都是很恐怖的。”她做出吓唬穆雪的模样,“他们有的炼功要吃小孩,抓很多童男童女到家里去,你怕不怕?还有一些以女子为尊的家族,听说修什么大欢喜功,专门祸害年轻俊美的男子。像是你逍遥峰的那些师兄去了可都得小心。”
  没有吃童男童女的魔修啦。穆雪在心里说,确实有人大量采买凡人的孩子为徒弟为义子,从小压榨,各种苛待,导致那些孩子存活率极低,比如她的师父和岑千山的义父都是如此。传到了这里就变成吃童男童女来修行了。
  烟家以女子掌家招男子入赘,柳家修习大欢喜阴阳相交秘法,也并非全是强娶豪夺,多数还在自愿情形下的金钱交易。
  以讹传讹传到这里,全都变了样。
  归源宗内,不同的主峰之间,距离相去甚远,那些修行多年的内门弟子,纷纷祭出自己的飞行法器破空而去。有的是精美的团扇,有飘逸的绢带,也有锐利的宝剑。罗裙飘飘,衣襟猎猎,驰骋于山峦之间,煞是好看。
  “好羡慕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得到飞行法器,御物飞行就好了。”丁兰兰羡慕地说。
  “没事,师尊说了行走坐卧都是修行,多走走也好。”穆雪说道。
  刚入内门没多久的几个小弟子,手拉着手,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下走。
  山林间传来虎啸之声,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凌空停在了她们面前,仙气飘飘的云中君子坐在虎背上,淡淡对穆雪道:“上来,师尊命我接你下学。”
  虎啸声远去,白虎消失在山峦之巅。
  “啊,我酸了,去你的行走坐卧都是修行。”
  “逍遥峰的待遇为什么就那么好,从前是叶师兄用叶子载她,眼见着叶师兄受伤了,好歹和我们一起走两天路啊,这又换了云师兄这样的仙男。”
  “呜呜呜,我也想坐一次云师兄的白虎,这辈子坐一次都值了。”
  小伙伴们酸溜溜的话语穆雪来不及听见。她乘坐着白虎很快落进了逍遥峰的庭院中。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