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原很清楚,冯松达今天上门要一百万还是看热闹的意思为多,一旦他认真计较起来,恐怕都不是花钱可以收得了场的。
陆元年少气盛,她能理解,她只是后怕,怕冯松达真的后面备着杀招。
那会毁了陆元。
鹿原叹气:“我跟你说过的,冯松达这个人心眼小,锱铢必较。”
“那不是更欠揍?” 陆元不想听他再说冯松达的名字。
鹿原还想在说什么,陆元翻开她的课本,敲了敲桌子:“精神好点了?那就来学习。”
灯光下,陆元面色如玉,眸中含星,看着鹿原的眼神深情温柔,仿佛一场无声的邀约。
学个习而已……鹿原摸摸鼻子,拿起手里的笔记本,一边朝书桌走过去,一边心里唾弃自己——这人用点美色,自己就妥协了,服了。
不过鹿原心里倒是坚定了找冯松达探口风的想法。
算了,急也没用,一切等她试探过冯松达的意思再说吧。
***
第二天,鹿原坐上陆元的单车,回九山上学。
进了学校,就有很多人看过来,陆元知道自己保送黄了就会这样,他也没在意,鹿原脑子里一路盘算怎么找冯松达,也没在意。
到了教学楼前,陆元要去停车,他叫住鹿原。也是见她精神比前两日饱满许多,他终于问她:“大前天晚上你在鹿家发生什么了?”
好端端的,“没有家了”这话是什意思?
鹿原抿抿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国庆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脸色铁青,指了指陆元,说:“陆元,你这个臭小子给我过办公室来!”
他声音很大,站在本来说话就有回音的一楼大厅门口,更是怒声远播,把台阶处负责打扫卫生的几个低年级女生吓得不知所措。
陆元跟着吴国庆去了一楼办公室。
鹿原也不清楚陆元的保送黄了对学校来说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影响,但肯定很负面,吴国庆震怒是一定的。
鹿原心里盼着陆元说话软一点,别惹吴国庆,耳边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原姐——”
鹿原站在楼梯上抬头,就看到好几天没见过的高骅和陈晨程朝自己跑过来。
“原姐!大事不好了!陆哥他——”
鹿原见他俩慌里慌张,出声道:“我知道,保送被举报,黄了。”
“不是!”高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保送黄就黄了,反正陆哥考得上!现在是学校要开除陆哥啊!”
“什么?”鹿原嘴巴张了老大。
“我在办公室偷听老师们议论呢!说是马上给咱们学校捐一个亿盖新体育馆的一家企业,说要开除陆哥,才能继续这个项目,”高骅愁地脸颊的肉乱颤,“这是哪家企业啊?怎么会看陆哥不顺眼呢?无语了,好学生谁不喜欢啊?”
妈的冯松达!
这个兔崽子这次玩真的?
鹿原站在原地,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转身就往楼下跑,连书包掉了都不回头。
“哎——原姐你干嘛去?”陈晨程和高骅不明所以,一边捡起她的书包,一边拔脚跟上。
鹿原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尽快联系上冯松达!
***
鹿原一口气跑到学校大门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冯松达的号码她只有一点稀薄的印象了,试着拨了三次,每一次都不对。
鹿原闭了闭眼,又试了一个,还是不对。
“操!”
她低声骂了一句,拿着手机的手有点抖,表情也逐渐狂躁。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铃声响起。
一串有些眼熟的号码,来电地址是岚城。
鹿原只消看了一眼,胸膛里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吞了吞唾沫,接通了电话,搁在耳边。
电话那头,冯松达笑得好大声:“书仪,我突然有心灵感应,感觉你在找我呢,对吗?”
鹿原咬了咬嘴唇,她冷静下来,问:“冯松达,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人又开心地笑了:“你猜?”
我猜你麻痹!鹿原心里忍住一百零八句不带重样的辱骂,冷声问:“你到底在哪?”
电话那头的人哼笑一声,没说话。鹿原沉下思绪去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只听见“砰砰砰”,拍动铁门的声音。
有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的更远处传来:“是谁啊?”
鹿原眼中眸光一闪。
耳边听到电话里冯松达笑嘻嘻道:“是我啊,老太太,我又来找您聊聊啦!”
***
此时的九山村,陆元家大门口。
祁淑英听出来了门外的人,一时在院子里站住了脚步,没有开门。
“老太太,真不给开门啊?”冯松达说,“行啊,一天而已,您大孙子的转学学校您就给挑好了?”
祁淑英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她声音颤抖,质问道:“你,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九山高中的学校领导还没跟您打电话通知呢?您的宝贝大孙子陆元出入娱乐场所,并且与人发生肢体冲突,致人伤残,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即将被开除了呢,”冯松达抬起完好的那只手,屈起手指,“砰砰砰”又一阵有节奏地敲了敲大铁门,笑道,“怎么,一百万比您孙子上学还重要?您真不愿意跟我私了啊?”
***
“看您脾气这么倔,陆元一定是遗传您吧?”
冯松达再度走进陆家的客厅,仍旧大摇大摆地坐在餐椅边上,扭头看到餐桌上挡菜的纱罩,他还颇为感兴趣似的想伸手揭开看看。
可他抬的是受伤的手,一牵扯便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唉声叹气道:“哎呦,我这手,可是真废了……”
祁淑英已经很清楚面前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是个满怀恶意的混蛋,她皱起深深的眉头,打断他的表演:“姓冯的,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说了啊,医药费。”
“没有别的目的?”
冯松达笑得像只狐狸:“您的意思是?”
祁淑英顿了顿,说:“鹿原,租住我家房子的那个丫头,你的目的是她?”
“她?”冯松达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什么有意思的故事,“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我们冯家家大业大,鹿原家那几个小铺子加一起,还不够我妈一个戒指贵,我们冯家可不要穷人家的媳妇当少奶奶。”
祁淑英不信:“那你究竟什么意思?陆元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这样费心整他?”
“您真的想多啦!我整他?明明是他整我啊?”冯松达竖起受伤的手指,“我就是想要医药费,您不肯,那我就只好用点关系给您孙子一些惩罚。如果您把这医药费老老实实付了,我保证啥事儿没有。”
“真的?”祁淑英听他这样说,顿时有些松动。
冯松达认真道:“当然,陆元上不上高中,上不上大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明年就出国上学的人,您孙子就算考全国第一也跟我不犯冲突。”
“……真的?”
冯松达信誓旦旦:“我们商人就是讲究利益的嘛,一百万,我觉得利益够了,就绝对不再纠缠。您不信,咱们可以写字据。”
祁淑英完全心动了,陆元实在是她的命根子,这样关键的节骨眼上被开除,先不提陆元,她自己就根本接受不了。
祁淑英犹豫了好大一会,终于开了口:“我可以答应你。”
“这就是了嘛!”冯松达一拍大腿,“老太太,您看哈,看在您家老爷子走得早,您儿子又死得惨,您一个人带孙子这么不容易的份儿上,我又与租您家房子的鹿原一起长大的缘故,这样吧,我给您打个折吧?”
祁淑英以为听错了:“什么?”
冯松达笑眯眯道:“给您打个七八折怎么样?”
祁淑英脑子里算了算……一百万打七八折……
她一怔——
正好78万整。
是……陆家老宅子的拆迁费。
冯松达自顾自地站起身,往桌子上搁了一张纸:“喏,打在这个账户里就成,给您一天时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明天我没收到钱,您孙子的高中生涯就到此结束。”
“行啦,叨扰啦!”他耸耸肩,往院子里走去,没两步,又回来,“对了,折扣都打了,我就再给您附赠个笑话怎么样?”
祁淑英心里酸涩,一开口,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什么笑话?”
冯松达眼睛里放着光,好像暗夜里锁定猎物的毒蛇。
他说:“您知道鹿原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第六十六章
顾不上身后高骅和陈晨程的阻拦,鹿原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了九山村。
路边的积雪还没消融干净,被车压出肮脏的泥泞,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鹿原想起她第一天来合汀。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根浮萍,随身世飘到合汀而已,过两年随高考又要飘到其他城市,对于合汀,她内心毫无任何感触和期盼。
而此刻,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若自己的命运,早已冥冥之中已经跟这座城市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羁绊。
这份迟来的认知让她有些惶恐,总觉得前方应该有包着糖衣的未知事物在等待着自己。
车子拐过弯,在不算窄的胡同里又开了两分钟。
“到了。”
司机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鹿原扭头去看,隔着一扇车门,陆家紧闭的大铁门就在眼前。
她一时没动。
冯松达的纠缠和刚刚那么巧打来的电话,让鹿原忽然清醒地预感到,这扇门的背后很有可能藏着他给自己准备的巨大的恶意和玩笑。
但想到老太太忧愁地模样……鹿原立刻把内心所有的猜忌和担忧统统甩在脑后。
付了钱,拉起车门,她毅然下了车。
***
大铁门一推就开,院子里非常安静。
鹿原大声喊了声:“奶奶——”
无人应答。
站在廊檐下,鹿原小心翼翼地往客厅伸头看去,只见祁淑英瘫坐在餐桌边的走道上,两眼无神,神情颓唐,一副毫无生机的模样。
“奶奶——”
鹿原被吓到了,赶紧跑过去,想要将人搀扶起来。
“您怎么了?奶奶——啊——”
手碰到祁淑英胳膊的一刹那,老太太不知道哪里来得一股力气,一把将鹿原反过来推了好远。
鹿原没蹲稳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鹿原呆了一秒,抬头,祁淑英正晦涩难辨地盯着自己。
两个人坐在地上,陷入了沉寂和对视。
“……奶奶?怎么了?”
鹿原懵懂讶异的表情做不得假,祁淑英看在眼里,更是觉得荒唐可笑。她还没开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捂住心口,厉声质问:“鹿原,你老实回答我,你的亲生父亲叫什么名字?”
鹿原脑子里还分出神来想冯松达去了哪里,突然祁淑英不知为何会提转到这里……可她反应不及,开口实话实说:“他?他叫鹿林。”
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连气都提了一口,好半天没缓和下来。
她眼神呆滞地望着地上某处,出神般地喃喃自语道:“鹿林……原来你的生父真的是鹿林……”
“您问这个……您认识他?”鹿原手撑在地上,仰头问她,一时也忘记起身。
祁淑英悲凉地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听起来又像哭,但她的表情却转为一种咬牙切齿,是那种见到仇敌之时的愤然和狠意:“何止认识……鹿林这个王八蛋……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鹿原听到这,瞬间也懂了老太太如此怆然的原因……可是……她内心抑制不住地茫然无措……这怎么可能?
祁淑英已经扶着餐桌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鹿原,红红的眼里满是失望和愧疚,她抬手照着自己苍老的脸庞就是狠狠一巴掌,一个不解恨,反手又打了一个,嘴里恨声骂道:“就是你们家一群白眼狼……害死了陆元爸爸……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真是老糊涂了,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会让鹿林的女儿住进我们陆家?还……”
眼泪从苍老的脸上不停滑落下来,她说不下去了。
鹿原看见祁淑英的苍老的泪,听到她痛彻心扉的哀嚎,心里最后一块平地终于被她这两个巴掌“轰隆”一声炸了个粉碎。她被不敢相信的真相震到全身僵直,像是被人从灵魂深处揳进去一颗钉子,将她死死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可能!
陆元跟着自己去过鹿家,也见过鹿家的人,他怎么会认不出?
他一定……鹿原心里浮现那些往日里相关种种的细节……
她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窟——
陆元他,难道是早就认出来了?
不会的,不会的,陆元认出来为什么不说?
他不说……鹿原一口气憋在胸膛……陆元不说,是为了她……
鹿原就这样僵在了地上,不知过了多久,连祁淑英从楼上下来,她都不知道,她整个脑海里只有一件事在翻来覆去地狠狠敲击她的太阳穴——陆元的爸爸是因为救她的爸爸死掉了……
这怎么可能会发生?
怎么可能?
头顶上响起祁淑英冷冰冰的话:“你有什么好哭的?”
鹿原默默抬起脸,这才察觉眼泪不自觉已经流了满脸。她抬起手背,胡乱地擦了擦,开口声音嘶哑:“奶奶,我并——”
“别叫我奶奶,”祁淑英哭过的眼睛同样红的厉害,她看鹿原的眼神已经像是看是一个陌生人,“你别叫我奶奶,我受不起。”
鹿原断在喉咙里的话,如同一截滚烫的铁,烙着她的整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