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微微笑了笑,银边面具下的双眼中,是除了玄殊之外,其他人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行远心道,这个郁青虽然心思有些重,但对世安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
若是她输了,玄殊的秘密对于世安来说,那必定是“利”。但若是世安输了,无非也就是随她一起在这镇中生活……
想到这里,他心中腾地升起一股难言的痛感,立刻眼神一凛抿紧薄唇,暗自告诉自己:不,世安绝不会输!
世安懒得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因为她在前世混迹人世间时,曾进过不少赌坊,不仅见过不少千奇百怪的奇葩赌法,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间悲喜剧。
一开始混迹赌坊时,她心中常怀不解,不知道为何凡人宁愿去赌,也不愿努力去向心中所求靠拢;后来见得多了,便感慨于人性复杂曲折,就不愿再去了。
此时她意外遇到了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赌坊,心中便被勾起了兴趣。
于是,世安催促道:“既然赌约已成,那便请开始吧。”
春兰笑了笑,又道:“姑娘且慢。我这赌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有人在这里以赌比试,尤其是以自身为赌注的,必须拿出身上最值钱的一件物什,作为自己的替代品,交给我们保管。”
最值钱的物什?
世安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微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可我……我穷得叮当响。”
玄殊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郁青随即淡淡的斜了他一眼,他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委委屈屈的低头对起手指,看起来十分滑稽。
春兰翻转左手,手心缓慢生出一朵兰花。那兰花围着世安周身上下飞了一遭后,停留在她鬓边。
不待行远说什么,世安抢先不悦地说:“这可不是我的物什,这只是小和尚托我代为保管的!”
言外之意:你们别想打我鬓边这朵青莲的主意!
春兰微微摇头,似乎也觉得很无奈:“可是……兰花它就是这样判定的呀,我也无权干涉。”
意思是,这是定死的规矩,她这个坊主也没办法的。
世安毫不犹豫的一把抓过鬓边空中的那朵兰花,用指尖凝出的淡紫色妖火炙烤着它,威胁道:“快给我重新判定!”
话毕,她又把鬓边青莲抛还给行远,并用眼风示意他先行收好那青莲。然而那青莲眨眼间又回到了她鬓边,竟是无论她怎么抛还,也无他法。
被她的妖火所炙烤的兰花可怜兮兮的哆嗦着,颤颤巍巍的重新围着她飞了一圈,最后畏畏缩缩的——依然停留在她鬓边处。
世安气急,对郁青道:“我不与你比试了,你们耍赖!”
郁青叹道:“咱们都看得分明,那青莲明明是世安姑娘所持之物,扔都扔不走。你却非说它不是你的,到底是谁在耍赖呢?”
世安真是有口也说不清,又不好随便对他人讲述行远的秘密,只好耍横道:“本姑娘说不比了就是不比了!”
“那可不行呢。”
玄殊优哉游哉的摇着泥金纸扇,笑道:“青青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自然是十万分支持的。即便是她要我毁了那渭水城,我也是愿意的哟。”
世安急了,拉住行远的手:“小和尚我们走,不揭那什么皇榜了。让空明那老秃……自己来弄吧!”
一道黑雾从玄殊手中纸扇上飞出,凝成一堵薄墙堵在她身前,散发着一股令人害怕的不妙气息。
纸扇上显出了渭水城中因被浓浓黑雾压境、而仓皇不已的各路修士和城中百姓们。
世安恼道:“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快放我们离开!”
玄殊依然弯着唇角,只是眼中毫无笑意:“哦,是吗?”
他手中黑雾越来越盛,纸扇上的画面中,渭水城上方的黑云更是浓重得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城中的房屋似乎在被什么腐蚀一般,逐渐老朽、坍塌,露出了里面已经被饿得瘦骨嶙峋的百姓们。
世安看得直咬牙,扭头怒瞪着玄殊。
后者挥了挥手,她面前的黑墙便裂出了条缝隙,通往不知名前方。
玄殊潇洒道:“去留如何,随你决定。”
纸扇上的百姓们慌乱地收拾着包袱行囊,无声地互相呐喊着什么,挤在一起冲向城门。但他们却像是笼中困兽般,怎么也走不出城门一步。
腐朽之势却如急水冲刷田地,眼看着就要到他们身前了——
世安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玄殊,快住手!”
玄殊丝毫不意外地挥了下手,止住了腐蚀之势,淡声问道:“那你还要继续与我家青青赌吗?”
世安心中十分纠结,她自己的安危与自由倒是其次,无非就是不为自己报仇了,与郁青一起待在这个无盐镇中,同那些有才华的女子们日夜相处,应该也挺潇洒快活的。
但她一早答应了小和尚,要点亮青莲来解开他的身世之谜。好不容易误打误撞的通过良画点亮了青莲脉络,眼看着点亮青莲也指日可待……
但是渭水城中的百姓们也太过可怜,被困在这一方四方城中不得解脱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被玄殊那个疯子给挫骨扬灰了——
行远亲昵的摸了摸她的长发,坚定道:“世安不要在意我,既然来到了这无盐镇,那就入乡随俗、继续赌吧。”
他又低低的与她耳语道:“你只管大胆去赌,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你。再说青莲已经认你为主,不会被她们的小术法给带走的。”
也对诶!
世安眼睛一亮,挺直腰板道:“我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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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盐镇(5)
春兰颔首,她变出的那朵兰花便围着青莲转了好几圈,试图想把它弄下来。
只是果然如同行远所说,那朵兰花失败了。但它也不灰心丧气,努力地拓了个模子下来后,变成世安鬓边那朵青莲的模样,自行飞回、嵌在那兰花烛台正中。
世安不可置信的指着那兰花烛台:“就这样便好了?”
春兰答道:“是。有时一方赌徒身上最值钱的只有他的心,但取走他的心他便无法存活,自然也无法完成赌约,只能如此般拓下最值钱物什的轮廓,加以法术相持、监视,便不担心那人会赖账了。”
这话听得世安有些生气:“你是觉得我一定会输、或者觉得即使我输了就一定会赖账吗?”
郁青身形微动,春兰便赶忙摇头解释说:“非也。只是依照赌坊规矩行事而已,还请姑娘莫要妄自菲薄。”
世安见她神色真挚,不像是说假话,便转而不解道:“若是你们担心有人耍赖,大可以把那人扣下,为何要他身上物什的替代品呢?若是他逃了,留下的也只是个替代品而已,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春兰自信的笑道:“我赌坊会用坊中秘术,在那替代品上打上印记,天涯海角的追捕失信者。”
“对于我们赌坊来说,拘捕一个人自然不算什么难事。但对待失信者来说,让他终生惶恐惧怕、不得解脱,难道不是更有意思吗?”
看着春兰淡定异常的笑容,世安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列入这如意坊的“失信者”名单,只是对这赌坊的做法有些……疑惑和不太认同。
即便是有人在这里输了自由,一时后悔逃了,捉到他之后加以惩戒便可,也不至于要让他余生都不得解脱吧?
世安语气生硬道:“要打就打要杀便杀,无端折磨人做什么?”
郁青扬手示意春兰退至一侧,亲自耐心解释道:“世间万事若真能一刀切,那便好了。可是有的人即使死到临头也不见得知错,更别提’改’了。倒不如杀鸡骇猴,更能震慑人心。”
世安表示听不懂。
郁青默默看了她几眼后,望向虚空某一点,叹道:“这都是我的那位故友……曾教会我的道理。这样吧,请跟我来。”
行远轻拍了拍世安的手,示意她安心,带她跟了上去。
郁青再次召出月白色水屏,率先走入。世安、行远、玄殊和春兰随后也走了进去。
一阵令人舒爽的微风过后,眼前只见一片富丽堂皇。
这间屋子到处都金灿灿、亮闪闪的,刺得世安眼睛有些发痛,赶忙抬袖遮眼。
她身为走兽,视力虽然异常敏锐,但也惧怕强光忽然直接照射。要知道,有时甚至可能会被……亮瞎眼的!
行远立即撕下一截衣袖,缚在她双眼上。
郁青赶忙道了声抱歉,给整间屋子都加上了层薄薄的月白色水雾,又递给她一个净面的银色面具,看起来才总算没那么刺眼了。
世安感激的朝他和郁青笑了笑,轻吁出口气后仔细观察起来。
这间屋子大而高,屋内装饰非金即玉,或为各色宝石、各种珍稀海贝珊瑚,极尽奢华。
左右两侧有蜿蜒曲折的楼梯,楼梯上缠绕着怒放的各种鲜花。
赌坊内的男男女女们皆衣冠革履、靓丽体面,走路姿态优雅从容。他们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在轻声交谈着什么,脸上神色各异。
这看起来更像是达官贵人们之间的友好会面与交流,一点也不像世安前世遇到的赌坊那样,到处都是激情拍案怒骂、言辞粗鄙不堪的赌徒。
只是女子们脸上都戴有不同的面具,男子们面上却空空如也,音容笑貌一览无余。
怪了,不是说这无盐镇中几乎无男子的吗?
为何这赌坊中竟有如此多的男子?
还有,他们与这些女子是在此相会呢,还是在此立下赌约呢?
世安心中满是疑问,正要转头问郁青,就听见有人大声嚎哭求饶道:“求坊主开恩,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对嗷嗷待哺的幼儿。我,我我再也不赌了!”
一个面如白纸、浑身上下也没两件值钱玩意的瘦弱男子跪在地上,慌乱地朝四周作揖,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有个戴着花纸面具的女子走上前,冷声道:“坊主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我如意坊的赌约既成,便不可撤销。来人,快把他拖下去!”
男子一见她就膝行过去,满脸涕泪的乞求道:“花姐姐饶命,我张三愿为你当牛做马——”
那花姐姐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不要抱住自己的脚,又冷笑一声:“张三啊张三,事到如今你才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你刚来我如意坊时,是如何对我们说的,还记得吗?”
张三面如金纸,两股战战,不敢回答。
“我张三寒窗苦读二十余载,总算高中进京做官,早先耳闻无盐镇中诸位才女各个贤良,心驰神往已久。苦等三年后才得以进入这如意坊,欲在此寻得良配,明媒正娶迎回家中,承诺一世一双人、相守不分离。”
花姐姐一字一字重复完毕后,又凉凉道:“否则,我张三愿终生留在这无盐镇中,供被我辜负的那位女子所驱使,无怨无悔。”
张三喃喃道:“可我当时以为,我当时以为……”
“你当时以为,我无盐镇中既然全是女子,那就怕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这天下的弃妇怨偶多了去了,也没见几个闹得出大水花的,一群故弄玄虚的丑女又能把你怎么样呢?是吧?”
张三垂头不语,显然心中确实曾如此想过。
花姐姐嘲弄的弯起唇角,不再说什么,旁边立刻过来两个头戴面具的男子,上前架起他的臂弯。
张三如梦初醒,奋力挣扎道:“可我并不知道那女子竟是研究巫蛊之术的,她现在是要把我拿去炼药折磨我、要我的命啊!!!我可以不要自由,但我想活下去,我还要飞黄腾达步步青云……”
他又急切地转头问身旁两个男子:“你二人也是被迫留下的男子吧,为何就不能帮帮我呢?!”
但那两个面具男却一言不发,宛如毫无生命般的傀儡般,将他提起来拖走了。
原来他俩也与他一样,早已是这赌坊中的奴隶了?
张三凄惨哭嚎着“救命”,却被迅速架走、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其他人再次迈出步伐,不快不慢的继续与身侧女子相谈甚欢,就像是丝毫未见过方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所谓赌徒,就是如此。即便是亲眼目睹了别人赌输之后的下场,也不会轻易放弃继续赌下去的。
因为他们总想着,那是别人倒霉,自己运气一定不会那么差。然而他们忘了,在自己立下赌约那一瞬,就已经终生都是个赌徒了。
毕竟身为赌徒,即便曾小赢过,但又怎么可能一直战无不胜呢?可就是偏生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却一直无法参透、解脱。
唉……
见状,世安情不自禁的靠近行远,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春兰不知何时也戴上了一副面具,面具上大朵兰花交织绽放,看起来清雅又绚丽。
只听她无情道:“来这里的男子都说不看容貌只爱才华,但镇中才女遍地都是,大多人还不是像那张三一样,只倾心于外表最为美艳的毒娘?”
“他以为我这无盐镇是那扶不上台面的销香窟么,竟敢如此怠慢!他能有今日如此结局,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世安无以言对。
她做妖皇前,也遇到过对自己见色起意的男子,而且不止一次。而在她能幻形、故意变为丑女之后,别说搭讪她的男子了,就连正眼瞧她的男子,都怕是十个里挑不出半个来。
行远身形微动,慢慢握紧了她的手,在她手心写字。
她凝神屏气仔细感受,发现他写的是——“世安莫忧惧,我非那般之人。”
世安抬头去看,只见他神色坦荡,眼神清澈且认真,一颗心瞬时就放松了许多。
也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见到的那些挂在墙上的话本画轴,上面也有一个白纱蒙面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