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间正盛开着簇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芍药,诱蜂引蝶。燕淮眼中柔波一闪,收拢情绪,回头对任城王道:“殿下今日来送我,淮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请留步吧,你我就此别过。”
“阿贺敦,你就这么急着要走?”
任城王意气风发地翻身下马,执马鞭挥手指向他身后“你且回头看看,谁来了。”
和煦的春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銮铃声,燕淮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阳春艳景之中,一驾雕金饰玉的轺车辘辘而来。车前悬挂着纹饰繁复的罗帐,掩去车中情形,而坐于车前驾车的那个,赫然是他那已位极人臣的表兄苏衡。
“表哥?”
燕淮诧异喃喃,下意识看向了他身后低垂的罗幔。苏衡如今位高权重,能让他亲自驾车的除了他的父母也便只有陛下和皇后。陛下是会骑马的,不必乘车而来,难道是……
他呼吸骤紧,视线紧紧粘着于帷幔之上,神魂皆似出窍。
轺车在二人马前停下,帷幔被人从车中拨开,露出一张娇美绝伦的小脸来。燕淮的神情僵在了脸上,猛地反应过来,屈膝跪下抱拳行礼:“臣燕淮拜见皇后殿下!”
那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此时犹该待在宫城里陪伴圣驾的皇后。念阮搭着兄长的手自车中出来,看着那自幼随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如今却伏在自己身前下跪行礼,眼角突兀地一酸,示意苏衡扶起他来。
“阿贺敦。你起来吧。”
“我是来送你的。听闻,你此行要去并州,路远迢迢,途中可要当心啊。”
她笑容温柔而纯美,似还是两人未曾婚变时、温声细语关怀他的模样。燕淮痴痴看着往日魂牵梦萦的女孩子就立在自己身前,眼角渐渐地湿润了。
苏衡和嬴绍对视一眼,尽皆会意地退去了一旁,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燕淮回过神,稍显局促地一笑:“是要去并州……陛下封了我做并州刺史,在洛阳蹉跎了这么些日子,也是该赴任了。”
他视线明亮而灼热,念阮有些不堪承受,便别过头望向了远处的平芜春色。寒暄之后便是沉默,念阮只得找话道:“这就是你往日说的东郊么?我还是第一次来呢,确乎很美。不知草丛间有没有狍子?”
这正是往日里两人的约定,如今相隔不过一年,却是恍若隔世了。幽碧的草色在眼间模糊,燕淮却似没听见这句一般,轻俯下.身,折过一枝开得正艳的芍药别在了她的发间。
芍药花瓣轻触耳郭,柔软如丝绵。念阮怔然回眸,两人的视线就此对上了。他眼中柔和,如春水涓涓:
“念念,这个给你。”
“本来去年就要给你的,可惜造化弄人。如今,还望你不要拒绝。”
念阮一愣,抬手欲要拂下:“谢谢你的花,不过,还是送给……”
未尽的话语却被他打断:“收下吧。此去一别,你我此生不会再见。还望皇后殿下能够成全臣未尽的心意。”
“臣祝殿下,和陛下丝萝千年,子嗣绵绵。就此别过了。”
说完这一句,他翻身上马,若矫健的雄鹰策马而去,自始至终也未留给她拒绝的机会。念阮摘下鬓边的芍药,置于手心,愣愣看了一晌。再抬眼时,春草纷飞间已没了少年人远去的背影。
“我们回去吧。”她对动身走来的兄长说道。
回到方才和丈夫分别的长亭边,嬴昭已从皇辇中下来了,正倚坐于亭中,手中擒着捆不知从何摘来的柳条,长指上下,若白鹭翻飞,一顶花环的雏形渐在他手中显形。
见她回来,他眼也没抬一下,冷不丁抛出句:
“你的老情人这么快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昭昭,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83章
四周侍从皆在, 苏衡同任城王尴尬地对视一眼,不敢上前。
龙颜不悦,唯独她还敢踩着天子的逆鳞作妖,念阮俯身把那朵芍药别在他发顶, 笑吟吟的, 清灵双眸藏几分慧黠:“是的呀。陛下满意妾的回答吗?”
这个妖妇!
嬴昭强忍着心底的怒火, 手中动作一顿,冷着脸起身把那顶柳枝编的花冠按她头上了, 发顶那朵芍药花则被春风拂落, 掉落在地。念阮道:“这是什么?”
她下意识伸手去揭,额上却遭他敲了一记,吃痛地“唔”了一声。嬴昭冷眼睨她:“戴好了,谁允你戴别的男人给你的花?朕去年送你的那顶花冠怎不见你戴过?”
哎?
她眼睫惘惘地扑闪, 像流蝶翩跹的痕迹。继而想起, 去岁元夕, 宫中的确送了一顶花冠来。柳枝为环,桐花、绿萼梅为饰,间杂缀着拇指大的一颗颗明珠明珰, 确是好看。她一心以为是宫中太后所赐, 没想到却是他。
“那是陛下送的?”
头上顶着花冠, 念阮颊上如饮了酒般火辣辣的,当初以为是太后所赐暗示她入宫,她佯作不知地束之高阁了,后来,那顶花冠上的桐花绿萼渐渐枯萎,只留下明珠明珰和柳枝,因是太后所赐不敢丢弃, 仍保存在她出嫁前的屋子里。
不过,就算当初知道是他送的,她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那时候她躲他皆来不及呢,哪里会珍惜。
嬴昭瞧了她这幅心虚的神色便知她必是没有好好保存了,联想到陪她回门时在她屋子里瞧见的存得满满几大架子的小麒麟的旧物,心里愈发不是滋味。面上倏地透出森冷,振袖而起:“回城!”
马车辘辘又驶回城去,行至近郊,一路半个多时辰,他还是不怎么理她,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念阮心里没底,终是忍不住自己先打破了这几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
她拽拽男人绣着繁复云纹的衣袖,语气柔婉:“您在生念念的气吗?”
明知故问。
嬴昭视线漠然盯着车壁,侧颜冰冷。见他不理她,念阮脸上略红了下,取下花冠默默起身,像只黏人的猫儿一般攀至他膝头坐着,双臂环住他脖颈,把张渐渐红透了的脸凑至他面前去,软糯糯地唤他:“陛下别生气了。”
“妾真的不知道是您赐的,还以为是顶普通的花冠呢。若知是您所赠,岂敢不妥善对待?”
“现在妾不是收了您送的花冠吗?妾定会好好保管,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了。”
她人生得娇小,坐于他膝上也不过和他平齐罢了。女孩子一双盈盈水眸近在眼前,眼底情意如水纹脉脉,娇弱堪怜。言语间呼出的徐徐香气更是不断撩拨着他已近分崩的意志。他耳尖泛上一抹薄红,语气却冷冰冰的:
“下去,谁让你这么不知羞。”
话虽如此,他手正稳稳扶着她后腰,半点也不见放她下来之意。
念阮樱唇翕动方要说些什么,道路不平,宫车似碾至一处不平地,轻微地颠簸起来。念阮被这股力道一带,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他倒去,两片软软的樱唇亦碾在男人的薄唇之上,倒像是她主动献吻了一般。
嬴昭怔了一瞬,瞬息便如捕捉猎物的猎手精准地反攻回来,他啮住那软嫩而香甜的唇瓣,撬开贝齿,让自己的气息交融进去……
宫车渐渐平缓下来,良久,待两人都呼吸不畅之时,他才终于肯放过她,绵密的亲吻细细碎碎落在她颊畔颈后,平复着呼吸及心下盈然泛起的欲念。
箭在弦上却不得发,这点酥酥绵绵的力道不过是寥慰人意。念阮脸颜滚烫,绵软胸脯抵着他暖热的胸膛,攀着他肩徐徐换着气。冷不防被他捏住了下巴拽过脸来,四目相对,他视线灼灼,如有业火燎原毫不掩饰地燃烧。
她莹面上霎时漫开一层红雾来,心也跟着颤了颤,羞涩说道:“等回去……”
她胸前衣襟已被扯了开来,露出如玉玲珑的锁骨以及那枚血红的朱印,车中气氛煞是暧..昧。嬴昭不置可否,长指拨开她凌乱衣襟拈弄了一会儿那枚印章,突然问了一句:“你会骑马吗?”
念阮脸上又是一红,还道他知道了去岁燕淮允诺要教她骑马的事,忙摇头否认。
他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指腹缓缓揉弄她被啃噬得微红的唇瓣:“回去后,朕教念念骑马吧。”
念阮不知他话里机锋,不过通红着脸,懵懂点头。蓦地,又想起早前便绣好的那个佩囊,忙自他膝上下来,自袖中取出讨好似地献上:“……这是念念亲手给陛下做的佩囊,针线拙劣,入不得大家之眼,只望陛下念在妾一片真心莫要嫌弃。”
嬴昭很早便知了她针线功夫极好,侧眸一瞥,其上绣着云龙之纹,云纹飘逸,龙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绣面针脚精致而细密,色泽层迭,光影氤氲,又缀着明珠流苏为饰,一看便知费了不少的功夫。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这一针一线皆沉淀着她对他的拳拳情意,思及此处,嬴昭薄唇不禁暗暗一抿。
但,转念一想,从去年冬日就答应给他做的东西,到如今才送了来,可见她对他有多么的不上心。
不过嬴昭如今正一心念着回去后教她骑马一事,便没发作,低头看着她将那佩囊系在他腰间玉带上。
“差强人意吧。”
他语气不冷不热:“你从前给小麒麟做过多少,以后,全部给朕补一份。”
要死!
念阮暗暗叫苦,却不敢表露出来。嬴昭满意地捏了捏她红晕未褪的脸颊,心绪如被春风吹走,已经想到教授骑马之术上去了。
岂料回京后却不得空,先是羽林卫来报了萧朗父子于府中自杀一事,后是黄门呈报如今居于嘉福殿的南安郡君自请出宫,前往崇宁寺带发修行忏悔己过。
萧朗父子的死是意料之中,嬴昭神色未动,不过微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唯在闻至后句奏言时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许表情,薄唇微抿,一语不发。
南安郡君。
念阮呼吸微屏,她已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年前腊祭宫变,她立有大功,被他赐了这个封号命她在嘉福殿疗养,自始至终也没提过相认一事。那嘉福殿地处偏僻,念阮忧虑宫人怠慢,曾派过许多宫人过去侍奉,却都被她拒绝了,只要了那个被太后指派进式乾殿的小宫人阿宝。
对于素晚,从前的仇恨早已释怀,只余淡淡怅惘。人生苦短,她不想他为她留有遗憾。
她眼波如被微风吹皱的春水轻颤,浅浅莞尔:“陛下,去劝劝姐姐吧。”
嬴昭侧眸看向她,眸中含了缕怜惜,欲言又止。他道:“先帝不曾诞下公主,朕没有姊妹,皇后可是说笑?”
“可……”念阮还欲再劝,却被他轻握住手劝住:“让她去吧。”
“汝阴姑姑之死,罪魁祸首虽是萧岚,却是她亲手造成,朕不欲追究,但她理应去崇宁寺出家为汝阴姑姑祈福。如今她既自己提出,朕若不应,才是既对不起小麒麟和汝阴姑姑,也违了她的意。”
做错了事便该承担。便如他,当初为了得到怀中的女孩子的确是用了些阴险的手段,起初她不情不愿地嫁入宫中来,恨他厌恶他,他都能够理解。好在上天眷顾,她终是肯原谅他了。如此一想,便也值得。
“念念知道。”
念阮被他揽在怀中,脸贴着他胸膛乖顺地点了点头。她吸了吸鼻子,微红着眼抬眼嗔他:“念念只是不想陛下此生留有遗憾。”
嬴昭眼神微黯,却是摇头:“不会。”
不过,虽是此言,素晚出宫那日他到底去送了她一程。嘉福殿外,姐弟俩无言对视一晌,谁也没开口。那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女子轻福身向他行礼,上了事先已备好的马车,出宫前往崇宁寺。
她走后,嬴昭站在清暑殿东西交空的复道之上,远远目送着那辆马车驶出宽敞巍峨的掖门,渐渐在视野里凝为一粒黑点,消失不见。远处的澄明天空下,一座庄严焕炳的庙塔如长剑矗立,割据黄昏。
“郡君已经走了吗?”
身后传来念阮的声音,他回过头,她正捧了一袭披风带着两三宫人向她走来。一如当日阊阖门前,她嫁给他、捧着皇后宝册走向他的模样。
视线交汇,她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像是四月里春光融融杏花打头的暖艳明媚。念阮将那袭披风替他披上,柔声嘱咐:“陛下要当心莫要着凉了。”
不经意间的侧眸,那座曾困守她三年的寺庙便映入眼中,念阮下意识地身子轻颤,侧身避了避。却落入个温暖的怀抱。嬴昭从身后揽住她,薄唇轻贴她耳侧:“别怕。夫君在这里。”
“夫君知道念念在担心什么,事在人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夫君会陪着念念,往后,还会有孩子……念念别怕,好么?”
念阮眼眶已泛上涩意,她轻轻点头,攥住他手,侧眸第一次看清了那座从不敢正视的庙宇。黄昏下,崇宁寺如沐佛光,恢弘而立。馥郁香烟若云雾升腾笼罩寺庙,一行大雁掠过塔顶,惠风和煦,送来铿锵清脆的铎音。
她忽然便觉得,从前的梦魇,从前的耿耿于怀,皆被这暖艳的夕光融化,就都放下了。
“这夕色可真美啊。”
她轻语喃喃。夕阳无限好,一切的不幸都已结束,下一缕黎明的曙光已近在眼前。念阮转身回抱住他紧窄的腰身,下巴抵在他胸前星眸如波如雾:“往后,陛下每日都要陪我看这么好的黄昏。”
嬴昭凝眸看着她娇美动人的笑容,只觉整颗心皆浸在了蜜水里,心间盈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
抬指抚了抚她的脸,他柔声应:“好。”
他会陪着她,看朝升夕落,星月来去。
也要她陪着他,坐享江山万里,列国来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吧,平淡的开始,平淡的结束……
番外估计还有个十来章。骑马一章,孕事三四章,阿贺敦的溱洧三四章(站昭昭的千万别看)还有任城王的上元。昭昭的事业线穿插在番外里,本来是该放在正文中的,但是,他那些事没有几年根本完不成啊,所以放番外中好些,可以随意拉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