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肆月打开顾雪沉给她的卡片,里面的字一如从前,隽雅风骨,丝毫看不出他眼盲,不知道写了多少遍,才挑出这一张。
上面是个地址,地址后,还有一个寄存保险柜的牌号和密码。
许肆月走出医院,坐车赶往,快到的时候,窗外的风景愈发眼熟,她才恍然意识到,地址竟是在一中的北门外。
明城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全市名列首位,她当年在一中初高连读,顾雪沉也是。
他就是在这里守望她,一年一年远远地看着她长大。
许肆月心脏被勒紧,她急忙下车,小跑着冲进那个寄存站,里面人不多,零星几个都是学生,穿着当年跟她一样的校服,她跟着工作人员找到牌号,手太抖了,密码输到第三次才成功,柜门弹开,里面摆着个木色的箱子。
工作人员贴心提醒:“那边有桌椅,您要看什么的话可以坐过去。”
许肆月抱着箱子,小心掀开,闯入视野的是几册破旧笔记本,只看外表就很有年代感,她翻开写着“一”的那册,扉页上的钢笔印已经有些晕开,稚嫩地写着几个字。
“顾雪沉,五年级三班。”
许肆月下意识把箱子搂紧,来不及去找什么座位,直接在柜子侧面蹲坐下去。
这一层笔记的下面还有更多本,从旧到新,每一个都为她标着编号,最末尾的一本是他亲笔写的“十三”。
一本就是一年,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他整整十三年。
许肆月靠着柜子喘了几下,才抬起冰凉手指,抚摸了几遍他的名字,从最初的第一册开始,触碰到他那么长的时光。
“外婆把我的碗砸了,说我不配吃饭,也不配活着,妈妈当年不应该生我,就算生下来了,也应该在杀那个人的时候把我一起杀掉,我身体里流着恶心的血,早晚会变成魔鬼,做恶事,这些话她说过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特别重,碗的碎片弄伤了她,她就捡起来割我。”
“我今天没有东西吃,很饿,胃很疼。”
“在学校我拿到了期末考试第一的试卷,出来的时候又被那些上初中的人堵住,他们偷了工地里的钢筋来打我,问我凭什么活着,凭什么考第一名,我应该去死。”
“我躺在地上咳血了,他们笑得很开心,没有人知道我怀里藏着捡来的小刀,只要一下,我就能杀掉他,杀光所有人,我拔掉刀鞘,可是……”
许肆月捂着嘴,眼前一片模糊,她用力眨了几下,让碍事的水雾流出来,去看下一行。
这几个字明明在同一页上,跟上面的语气却截然不同。
他清秀稚嫩的笔体,一笔一划,在泛黄的纸张上写:“天还没黑,月亮降临了。”
“她很傻,又矮又瘦,敢挡在我前面,拿玩具就想当英雄,路上经过的人变多了,他们怕麻烦才跑掉,我还抓着刀,她蹲下来,用很小的手摸我的脸。”
“没有人这样摸过我,我只被打过。”
“她说,你长得真好看,我家也住这里,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负责。”
许肆月嗓子里堵得刺疼,闷声咳嗽。
“我讨厌顾雪沉这个名字,妈妈在雪天生下我,亲口和我说,当时想把我沉进雪塘里溺死,她就不再叫了,说她救我的那天是十号,所以应该叫阿十,为了跟我配,她也改名叫圆月。”
“月月不怕我,不躲我,她给我的伤口擦药。”
“我很脏,衣服上沾过很多次血,洗不干净,月月也不嫌弃,还愿意碰我。”
“她带我去山上,我以前不知道明水镇的山里有花。”
“晚上我被外婆关在大门外,月月把我带回家,让我睡在她旁边。”
“我不敢睡,我怕会醒。”
“月月很香地抱住我,她眼睛好亮,手是软的,她跟我说,阿十睡吧,明天早上我还在。”
“她说夏天的圆月很像柚子,我就攒钱给她买柚子糖,她说阴天太黑了,都把月亮挡住,我就想,我要给她深蓝的夜空,让月亮永远挂在上面。”
“她送我小机器人的模型,说要是能动会说话就好了,我拼命点头,她要什么,我都去做。”
许肆月捏着本子,蹲在无人的柜子边泣不成声。
她被抑郁症折磨的时候,每次吃药以后,都离不开柚子糖,脑海里明明没有印象,身体却始终依赖着他给的味道。
原来他的深蓝科技,他手中那么多的机器人,从最开始,就是为了实现月亮童真的愿望。
“月月走了,把我留在这里,我在车的后面追,摔倒又爬起来的时候,车已经找不到了。”
“我考到了明城一中的第一名,不给月月丢脸,我明天就能见她了。”
许肆月不敢往下看,她仰头汲取着稀薄的氧气,再低下头,注视着那一行:“月月把我忘了。”
“我终于知道,我跟她的世界是云泥之别,她在天上,我在土里,她不需要记得随手怜悯过的人,仅仅是站在她身边,我都没有资格。”
“我的班级离她很远,今天上课前,我又去看她,她在跟同桌的男生讲笑话,拍了他的肩,我回到教室,胃很疼,一天没有吃饭。”
“今天放学的时候她跟一群人在我旁边经过,有人喊她看我,我手心里都是汗,血液也凝固,可她只是说,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班级一起上公开课,我坐在她后面,帮她捡笔,她没回头,但是指尖碰到了我,我不洗手,我想买创可贴,把那里包起来。”
“开家长会了,全校只有我是自己一个人,我坐在花坛边看天,她调皮爬上树,摘了果子丢向我,分别后第一次和我说话,她问我,你是谁。”
许肆月记得那一天,她为非作歹太多,怕被许丞念叨,就溜出去瞎逛,看见一道清瘦身影背对着她坐在那里,衣服帽子很大,扣在他头上,孤伶又安静。
她招惹他,却又问,你是谁。
他把又青又丑的果子攥在手里,很爱惜地往怀里藏,对她说:“我叫顾雪沉。”
“她身边的男生又换了,没有一个像我,如果有,我可能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留不住,会去求她看我一眼。”
“她碰别人什么地方,我就想把那里切下来,但想到月月害怕血,就忍住了。”
“我可以保送,但我签了放弃,月月去哪,我才去哪,我想有一天能多一点资本来追她。”
“今天她逃课去校外唱歌,回来的时候翻|墙,掉进了我怀里。”
“那一刻,让我死也行的,可我还想活着,再多看她几眼。”
“我不喜欢大学,她太受欢迎,今天穿了很短的裙子,头发散下来,对别人笑,我想把她抢过来,关进我的房间里。”
“六号,星期五,她出现在我面前,说对我一见钟情,我知道她是骗我的,只有不接受,我才能拥有她。”
许肆月的手压在纸页上,心跌进滚油。
她以为雪沉会怨她,会恨过她,但直到她走后,他还散乱地写:“十一岁夏天的三个月,十九岁的半年,加在一起,我幸福过整整九个月。”
分别四年里的本子太薄了。
“有人告诉我,她刚到英国就交了男朋友。”
“月月,那我算什么。”
许肆月没有勇气看,僵硬发疼的手指勉强翻着,到她回国的那一天,他写:“月月,忍一忍,我很快就不在了。”
婚后他不写其他的了,每一个她印象深刻的日子里,她或是讨厌他,或是躲避他,或是在撩拨他,他留下的都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
“爱你。”
五月爱你,六月爱你,任何一个嘲讽着或是冷淡着的日子里,都在发疯地爱你。
许肆月合上最后一个封底,下面还有个很小的播放器,连着耳机。
她戴起来,仰头望着窗外天光,按下播放。
沙沙的轻响过后,顾雪沉低润的声线响起,犹如贴在她耳边,亲口告白:“月月,对不起,让你看了我这么多难堪的心事,以前我总觉得,不让你知道才是好的,可真到了结尾,还是想告诉你。”
“告诉你许肆月有多好,多重要,这个世界不太光明,给了你很多磨难,但还有一个人,从跟你认识的那天起就在追逐你,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就都给了你。”
“不管我在人世,还是刻在碑上,许肆月永远被爱着,也应该永远骄傲地活。”
阳光很暖,透过玻璃漫成细腻的纱,盖在许肆月身上,像被爱人的手轻轻抚摸。
许肆月跌撞着站起来,抱紧箱子,走出寄存站,一路赶回华仁医院,手术室的灯依旧在亮,乔御和程熙歪在椅子上睡着。
到处都静谧无声。
许肆月站到门前,缓缓靠在上面,手臂悬空地勾勒出顾雪沉的腰,仿佛在抱他。
她记不清又过了多久,远处走廊里的光线已经在变暗,紧闭的门内,突然隐约传来声响。
许肆月惊跳起来,脸色煞白地按着门板,片刻后,上方指示灯熄灭,门微微震动,向两侧划开。
作者有话要说: 把沉沉的人生补齐了。
下章就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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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门里灯光雪亮, 照着江离暗绿色的手术服,他站在离许肆月一步远的位置,口罩还没来得及摘,直勾勾盯着她。
气温不低, 许肆月却冷得打颤, 一句问话在嘴边徘徊了几遍, 也没说出口。
江离自顾自道:“肿瘤比片子上看起来大,有一部分还藏在主血管下面, 以前都没发现, 导致手术比预计的更麻烦,如果那部分保留不切,后续做放化疗控制,就会严重增加复发的风险, 可他很难再承受第二次手术了……”
许肆月命悬一线, 而这根线, 正在被江离撕扯。
江离的声音隔着口罩,格外暗哑:“选择不切,目前的安全性高一点, 也许能延长一段时间生命, 早晚还是会出事, 到那时候就等于直接判死刑,选择切,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但干净彻底,所以我们……”
许肆月签了字的手术同意书上,有一条写的很清楚,术中遇到突发意外, 主刀医生有权利应变处理,无需也无暇来征求家属意见。
选择已经做完了。
江离只是在通知她结果。
许肆月的指甲抓破了手上的皮肤,她感觉不到,注视着江离问:“他怎么样。”
她脊背绷得笔直,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江离有些机械地说:“我们选了切除,中途血管有轻微损伤,威廉处理得非常及时,没有造成大规模出血……”
“我不听这些!”许肆月被逼到崩溃边缘,揪住江离的手术服,“你告诉我雪沉怎么样了!”
江离向来严谨镇定,此刻居然红了眼,他扯掉口罩,朝许肆月露出个带泪的笑容:“肿瘤全部切除,没有残留,雪沉坚持住了,他还在。”
还在。
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让许肆月虚脱地弯下腰,她只缓了几秒,让心窝里那种窒息稍稍过去,马上起身追问:“他在哪!现在醒过来了吗?让我去看看他,我不靠近,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江离轻松了一瞬的神色随之凝重:“看可以,你先冷静,听我说完下面的话。”
“现在不能算是手术成功,他距离清醒也还有一段路要走,虽然人在,但是呼吸心跳都很微弱,我出来之前,他在观察室里,随时有可能骤停,还好熬过来了,已经送进了ICU。”
“肿瘤是良性的,之前那么惨烈的发作是因为长得过快,体积大形状特异,威胁血管和神经,完全切除的情况下不需要放化疗,这个你事先知道,不过我要跟你讲清楚——”
许肆月淡白的唇抿成线,目光要把江离的脸烧出洞来。
江离不得不说:“全切掉了不意味着没事,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谁也不能确保他颅内没受任何影响,肿瘤拿掉后,他有可能昏迷不醒,醒来也可能出现各种后遗症,失明失聪失语,甚至记忆力受损都是常见情况,更重的还会失去行动力。”
许肆月一声不吭听着,在医院走廊的光影下,整个人只有很细瘦的一条。
江离于心不忍,加快语速讲完:“另外,即便复发的可能性降低,也不是不存在,半年内是复发高峰,挺过半年,几率就会小很多,如果三年内没有复发,才算是真正康复。”
许肆月点头:“我明白,这些我很早就了解过了,现在能让我去看他了吗?”
在手术之前,她已经把一切风险和后果都弄清楚了。
复发没关系的,她陪雪沉继续治。
有后遗症更没关系的,她能承担,只要雪沉活着,别离开她。
江离凝目看了她一会儿,一时说不上是欣慰更多,还是难受更多,他回头扫了眼墙上的钟表:“现在不行,他还没稳定下来,你先吃点东西,等两个小时以后我安排你进去。”
许肆月只听见最后一句,乔御和程熙早醒了,在后面围着要带她去吃饭,她固执地拒绝,小跑着换到ICU病区外面,很乖地盯着时间等。
讨她欢心的各种吃食送到了手边,许肆月还是摇头,推回去:“我真的吃不下。”
江离说话算数,两个钟头一到,他带许肆月去消毒,换隔离防护服,全副武装好才进入ICU。
里面层层隔断,许肆月心跳几乎是凝滞的,直到江离拉开一扇玻璃门。
年轻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连接着呼吸机和数不清的仪器,他太静了,睫毛黏成缕盖着眼睑,只有屏幕上波动的数据和呼吸罩里淡淡的雾,证明他还活在世上。
“过去吧,控制住情绪。”
许肆月放轻脚步,生怕吵到他,她在床边俯身,想摸摸他的脸,又害怕自己手脏,不敢乱碰。
她蹲下去,把脸贴在他被子上,靠着他的手臂,喉咙里堵了那么多话想说,然而最后倾诉给他的,就是很短的一句:“雪沉,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