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区的严格规定,家属探望时间每天不能超过半个小时,江离也不能破例。
他以为劝走许肆月要费点力气,没想到她很配合,她出去前仔仔细细给顾雪沉掖了被角,然后二话不说去外面找人搬了张小病床,摆在离ICU最近的墙角,就住下了。
这墙角不影响通行,不耽误医护进出,床也不占什么地方,连撵她走都没个够强硬的理由。
许肆月每天进去半个小时,出来就窝在这儿,沉着心学习护理知识,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打量她。
程熙急死了,苦口婆心说:“你太瘦了知不知道?快成一把骨头了!34C的胸都要没了!”
“没就没了吧,”许肆月无所谓,“反正他爱我。”
程熙气晕:“胸没了可以,命总得在吧,你再这么不好好吃饭,等大魔王醒了你就挂了,谁照顾他?他努力活下来又为谁?”
许肆月抿了抿唇,才勉为其难往嘴里放了个小蛋糕,嚼两下又停了,眼眶一酸:“这是甜的吗?我吃着怎么这么苦。”
五天后,顾雪沉体征稳定,离开ICU,回到之前住过的五零六病房。
得知消息的时候,许肆月开心到站不稳,跑回五楼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不许别人插手,上午九点人从ICU出来,许肆月八点不到就站过去等,终于不受阻隔地抓到了顾雪沉的手。
很凉,但有温度。
皮肤跟皮肤紧密相贴的触感,让许肆月重新活了过来。
江离特意给五零六安排了几个利落懂事的男护士,然而上岗第一天就集体失业,看起来娇气金贵的顾太太对顾总全权负责,事事亲手,比专业的也不差。
“我再跟你重申一遍——”
“他体征平稳了,但意识不知道要多久恢复,”许肆月自动接着江离的话说,“醒过来有可能看不见,听不到,不会说话,变傻了,不能动,说不定还失忆把我给忘了,对吧?”
江离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她一笑:“那怎么了,我老公活着就行。”
许肆月与世隔绝,基本不理会外界的消息,她隐约知道沈明野关于跳楼女孩的罪证落实,牵一发动全身,连带出了沈家生意上更深的内幕,怕是连大厦也要被他连累倾倒,而他提早得到消息逃了,现在在被警方通缉。
《裁剪人生》的首期节目也播了,超出预期的火爆,她主打的雪月系列目前只有几个成品包,被女明星和名媛网红瓜分,带起了很高热度。
微博上隔三差五就有新的热门话题上榜,求她更新状态,让大家知道顾总的情况,很多知名画手在画顾雪沉,芝兰玉树,清隽沉冷,却还是不及本人半分。
没有什么能影响到许肆月,她守在病房里二十天,给昏迷的人讲了无数故事,每晚窝在他身边,戳他的脸问他打算什么时候醒。
“顾雪沉!零点一过就到你生日了!”深夜,许肆月坐在床边,一根一根抚摸他的手指,在苍白指尖上轻吻,“你要是再不醒,想让我陪你过生日又要等明年。”
“我的头发都长长了,手上的伤口也好了,做的包被抢空,还学会了照顾你。”
“VIP楼的外楼梯被拆掉了,防止有人再学我跳窗,楼下有个小护士怀了宝宝我好羡慕,连外面花园的那棵古树都开花了……”
“可你怎么还不醒。”
许肆月低下头,用脸颊磨蹭他手背:“我把你给我的礼物都快背下来了,你怎么还不醒……”
墙上挂着时钟,指针无声转动,许肆月静静望着,等针尖合为一体,转到12的那刻,她轻声说:“老公,生日快乐。”
说完她抹掉眼泪,转过头,对上了顾雪沉的眼睛。
太晚了,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暖黄,不甚清晰,外面的月色也过于温柔,实在起不到照明的作用。
四处静得过份,呼吸和心跳全部消失,到处变成黑白剪影,天地空荡,只剩下一双半睁的黑瞳。
许肆月呆呆凝视他,声音哽在喉间发不出来。
顾雪沉也没有动,就那么跟她对视。
许肆月身上忽冷忽热,唇动了几下,忽然失控地哭出来:“雪沉,你醒了吗?你是不是看不见我?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怎么不出声,也不叫我,是说不出来吗?”
她扑过去,忍了将近一个月的眼泪决堤:“你想说什么,眨眼睛也行,我能懂的!不能动没事,反应慢也没事,我在呢你别怕!”
最后一种可能跳出来,刺得许肆月愣住,她伏在床边,抽噎着问:“雪沉,你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忘了没关系,我重新追你,这次我肯定——”
一只手吃力地从床上抬起,虚弱落下。
他不肯放弃,再次尝试,艰难地放在许肆月头上,嘶哑问:“我老婆这么傻?”
许肆月被他拢在手掌中,目不转睛盯着他,肩膀不断抽缩。
他说得很慢:“知道我要瞎了,傻了,失忆,不能说话,不能自理,还不快跑,等什么?”
许肆月坚韧独立了一个月,华仁医院上下人人知道顾太太有多成熟,但此时此刻,她身上所有撑起的屏障碎成粉末,她最柔软,最娇气,最无助,望着顾雪沉,鼻尖通红地哭出声:“你让我去哪,顾雪沉,你刚醒就不要我了!”
“瞎了我就当你眼睛。”
“哑了我会去学手语!”
“失忆怎么了,我追你两次,也能追第三次。”
“傻了我就照顾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想怎么样我就让你怎样,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打过去!”
“不能自理又有什么关系,我能一辈子陪你。”
许肆月抓着他,仍然不能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你怎么又不说话?别吓唬我,我现在胆子太小了,真的不经吓。”
透明水迹从顾雪沉眼尾滑出,润湿睫毛,顺着苍白皮肤坠入枕头里。
他低低乞求:“离我近一点。”
像是场梦,醒着睡着幻想了那么多次,他肯相信自己将去地狱,却从未奢望过梦会变成现实。
“我想看清楚……爱我的月月,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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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许肆月听他这么说才意识到, 雪沉已经太久没见过她了,他从住院起就眼睛不好,最后一次看她,还是在家里的客厅, 她跟他决绝地提离婚。
她迫切地挨过去, 跟他四目相对, 他瞳中有小小的倒影,很瘦, 长头发也不太整齐, 显得有点凌乱,跟以前那个光鲜明艳的许肆月简直不像一个人。
许肆月在医院这么长时间,面对别人无所畏惧,没空想自己好看不好看, 可在顾雪沉面前, 对她来说完全不一样。
她把脸枕在他肩膀, 哽咽说:“雪沉,我们好久不见,你还是先别看我了, 我脸色不好, 也没化妆。”
顾雪沉的手仍抚在她后脑上, 哄她,也求她:“别躲……我视力没恢复,你一乱动,我就看不到了。”
许肆月一窒,顾不上别的了,急忙抬起身,试他额头的温度:“没恢复?还有哪不舒服的?!头疼不疼!我去找江离, 我现在就去!”
她是傻了,雪沉醒过来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医生!
许肆月给他把被子盖好,站起来就想往外跑,迈出一小步又忍不住回过头,魔障似的盯着顾雪沉那只从她头上滑下来,无力落在床边的手。
不能放开他……
万一是她想象出来的,等她再回到病房,雪沉又闭眼了怎么办。
许肆月鼻酸地把顾雪沉握住,紧紧攥着,拍响床头的呼叫铃,哑声喊:“通知江离,他醒了!”
这一晚五零六病房灯火通明,以威廉医生为首的专家团连夜赶过来会诊,顾雪沉眼前被暂时蒙上了遮光罩,大大小小仪器的连接线在他身边堆积。
许肆月在包围圈外干着急,隔着缝隙看到雪沉的指尖在动,好像想抓什么。
她逮住机会挤进里面,很省地方地缩成一团蹲在床旁,悄悄把手伸过去,摸了摸顾雪沉的手背,温暖包住他。
杂乱的讨论声里,许肆月听到他唤她:“月月。”
“月月在,”她马上回应,“没走。”
他绷着的指骨终于松弛,跟她掌心摩擦。
后半夜,冗长的检查告一段落,汇总出了一个临时报告,由江离代为转达:“总算是醒了,第一个难关也迈过去了。”
许肆月站在病房门外,听江离说一句,再回头隔着玻璃看顾雪沉一眼。
江离摇头失笑,随即道:“目前看来很惊喜,智力方面正常,读写理解能力正常,反应速度正常,记忆没受影响,能听能说,至于眼睛,是视神经之前被压迫的时间有点长,需要慢慢恢复,以他现在的情况,应该用不了太久就能找回以前的视力。”
“不过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江离拧眉,“暂时看不出他行动力怎么样,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有不少病人刚醒过来状况不错,但等下床的时候……”
“别说了!”许肆月严肃瞪着江离,“他会听到。”
江离推了推眼镜,叹气:“好,你知道就行,另外他刚苏醒,术后颅内压偏高,疼痛也得持续一段时间,可能头晕恶心嗜睡,都算正常,你多照顾。”
许肆月没工夫跟他多说,回身关上门,把玻璃上的小帘子“哗”一声拉严,边跑边踢掉鞋,不由分说爬上病床,掀开顾雪沉不用打针的那侧被子,钻进去黏在他身边,无缝贴紧。
顾雪沉很低地说:“如果我不能下床,你……”
“我什么?”她心急地打断,一口气截断他后面的话,“我从早到晚照顾你,喂你吃饭喝水,把你打理得干干净净,别说日常生活没问题,就算是做.爱我也能自己动!要是你打算撵我走,想都别想!”
激动讲完,她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也没敢看顾雪沉的神色,等了片刻,她耳边响起沉暗的嗓音:“如果我不能下床,你别丢下我。”
“我身体是有知觉的,手可以动,腿……也不会像江离想得那么严重,就算暂时不能正常行动,等过一段时间应该……”
许肆月怔住,眼眶烫得要点燃,她翻身抱紧他,语无伦次说:“不用解释这些,我不会丢下你,再也不会了,我家雪沉一定能好,不好也别怕,我保护你。”
“不准想了,”她把手盖在他眼睛上,“医生说了要多睡才恢复得快,我就在你身边,哪都不去。”
顾雪沉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透过他薄薄的眼帘,他比前一晚对光的感知更清晰了一些,睁开以后,能看出病房中事物基本的轮廓。
肆月不在,但……
他眼前不远放着个小桌子,桌面上堆满层层叠叠的礼盒,太多了,他数不清。
有道紧巴巴的歌声跟随着他睁眼的动作,恰好从桌子底下传出来,带着点小颤抖,曲曲折折地软声唱,祝你生日快乐。
顾雪沉下意识想撑起身,许肆月吓得赶紧爬出来,把他按回去,当着他的面把一首生日歌从头到尾唱完。
许肆月坐在床沿,把小桌子拉近,拿起手边第一个盒子展示给他:“看不清没事,别着急,我给你描述,里面是个平安锁,黄金镶玉的,我在百八十个里挑出来,圆滚滚的特别可爱,这个是给我们家雪沉的出生礼物,保佑一辈子平安健康。”
顾雪沉模糊看她,无力的手控制不住抓着被沿。
没有人为他的出生高兴过。
在拥有肆月以前,他也从不期待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在最开始就被钉上了苦痛,又一层一层,叠加着肆月的不告而别,和住院前那一顿没有吃到的饭。
许肆月把他的手拉起来,十指相扣,单手去拆第二个礼盒:“我们家沉沉满一岁了,是个特别乖的奶娃娃,我亲手给做了一套小衣服,超软的,穿着肯定会舒服。”
“肆月……”
“二十多岁的顾雪沉先别说话,打扰小朋友收礼物,”许肆月笑眯眯,“两岁的沉沉会跑了,肯定爱摔跤,给你准备了好多双小鞋子,防滑又能亮灯,跑起来最拉风了,别的小孩子绝对羡慕——”
顾雪沉的手指把她握疼。
他一两岁的记忆太含混,破碎的印象里都是暴烈的争吵和殴打。
三四岁懂事了,会保护妈妈了,就开始跌在地上,滚进土里,被不同的工具伤害,熟知每一种疼痛,很多个晚上不能睡床,要钻到能蜷缩的小角落。
五六岁在幼儿园,他性格阴郁孤僻,不讨人喜欢,别的小朋友害怕他,他爸又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劈头盖脸把他撞到墙上,他的血弄脏了漂亮的墙纸。
七八岁他遍体鳞伤,去哄慰妈妈,妈妈精神早就崩溃,歇斯底里地把他当成发泄的对象,谁让他身体里流着那个男人的血。
九岁十岁,妈妈在家里,当着他的面杀人分尸,把沾满血的刀塞进他手里,让他也去剁几下泄愤,他扔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没人要他,他一个人辗转流浪了很多天,被外婆带走,去明水镇。
十一岁,他有月月了。
“十一岁,你遇见我了,”许肆月眼圈湿红,拿出一把很精致的小木剑给他,“我那个时候能守护你,以后也能。”
礼物一件一件拆完,许肆月在上午暖煦的阳光里俯下身:“雪沉,今年的生日没有礼物,我想给你做东西吃,但你现在还不可以,我想买什么,也没有一件是合适的,我把月月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