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虽嘴上不语,但各自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或深或浅的阴云。
更糟糕的情况亦随之出现,初级的修士实在难耐如此长时间的辟谷,于很早之前就开始有计划的进食了,到现如今,已是弹尽粮绝,终日都在忍饥挨饿。
景澜显然低估了此次寻岛的难度,因为,他们越往东走,海面就越平静,甚至...连风声都快听不到了。无风鼓帆,他每日都要耗费大量灵力,来维持龙船的航行。
然而更糟糕的是,能从海里捕获到的鱼类也越来越少,哪怕他动用法术搜索,亦寻不见鱼虾的踪迹,整片海域一片空旷寂静,如同死水一般...
怎么会这样?
看着船上饿的面黄肌瘦的一众修士,景澜心绪翻涌,还记得自己曾夸下海口,声称绝不会让他们挨饿。
可如今...
除了自责自疚的景澜,为此情形所深深担忧的,亦包括白惜月,可她也是第一次赴岛,对这片海域的情况同样知之甚少。
恍然想起爹爹说起过,义父曾亲赴员峤岛除魔,那么,义父应当是了解的。
近日,孟怀枝便收到了自家父君的回信,说是越靠近归墟,海面就越是无风无浪一片寂静,如此看来,他们应是快到了。
快到了,就快到了吗?...忧心忡忡的仙子,终是感到一丝安慰。
然而不曾想,比岛屿更先到的,竟是死亡。
第一个死去的修士,修为最浅,只修行了百余年,而他就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已是饿的瘦骨嶙峋不成人形。
他是活活饿死的。
说起来,大家无不是修行了数百年,早已见惯了人间悲欢的道者,却仍是被深深的触动。
这浩渺海域一望无边什么都没有,他们甚至,都无法为他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将尸体沉入海里之后,众人在船舷默立良久,面上的表情皆是凝重至极。船上的氛围愈渐冰冷,仿佛当初启航时的言笑晏晏只是一场久远的幻梦,如今的他们无一例外,皆是陷入了深重的悲观。
是仙岛先露面,还是...还是死亡先降临呢?
大家都没有答案,亦不敢去深究这答案。
然而天不遂人愿,不过又三日,再次有人死去,然后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这早已不是一艘寻仙问道的巨船,这俨然成了一座受死神接管,被恐怖笼罩的...
移动的棺材。
从深重的悲观,再滑向无尽的绝望,也不过是再多添几条人命的事。
整座船死气沉沉,好比他们如今所行驶的海域。
白惜月和孟怀枝在一旁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们是神仙,无需进食维生,而这些修士们,因着有修为傍身,算得上是凡人之中的佼佼者,可到底...也只是凡人,是凡人,就得接受命运的磋磨。
她如今总算是明白了,缘何都说,六界之中,独人界最苦,是以神仙历劫飞升,都需得去人间走一遭。
气氛压抑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惜月终是忍不住动用了仙法,去探寻员峤的方位。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就快要到了,再向东五百里,就是员峤岛了!
孟怀枝知道仙子一直在暗中施法,帮助景澜驾船,按理讲,神仙实不该插手凡人的事。但他知道小狐狸最是心软,断不会坐视不理,也就由着她去了。
在白惜月的助力之下,船行驶越发迅疾,竟遥遥可见远处有一座岛屿,在蒙蒙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那蒙蒙雾气非是凭空而来,那雾气实是...缭绕着整座岛屿的,庞然的仙气!
他们修行数百上千年,竟是从未见过灵气这般磅礴的地域,员峤——梦想之中的仙岛,他们...他们终于寻到了!
念及此,大家皆是激动不已,个个喜极而泣。
在海上航行了这么久,除了广阔无垠的水面,什么都没有。听不见一丝风声和鸟鸣,看不到任何一块礁石,此时所见的岛屿,好比穿越沙漠的饥渴难耐的旅人,忽然得到了一滴水。
太宝贵了,也太及时了。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本是碧空万里的朗朗乾坤,却忽而阴风大作,黑云密布,电闪雷鸣。
受这狂风的影响,本是平静的泛不起一丝涟漪的开阔水面,蓦地卷起巨浪,翻涌着朝船头拍来。
再想调转船头躲避已然来不及了,景澜一咬牙,运起全身灵力,强行张开结界包裹着船身,试图硬闯开这巨浪。
然而,在天地法则的面前,他的力量太渺小了,海浪袭来的瞬间,他脆弱的结界立马分崩离析,整艘船被顷刻掀翻。
白惜月和孟怀枝俱是一惊,随即腾身而上,避开了这滔天巨浪的席卷。
而其他的修士,由于长期的辟谷,修为流失严重,根本无力御风驾云,还来不及逃脱,就被飓风卷起的漩涡吸入了海底。
不行!
他们会死的!
白惜月当即就要冲进海里去救人,却被孟怀枝拦住。
“忘了吗?天规有律,严禁仙人在凡界施法,不然,可是会吃雷鞭的!”
仙子甩开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雷鞭就雷鞭吧!”
“你在这儿别动!”孟怀枝却施法定住了她的身,眸光一沉,“我去。”
话音刚落,化回龙形,一个纵跃,潜入了海底。
白惜月身体被定住,不能动弹,一双美目只得紧紧注视着水下的情况。海面仍在动荡翻涌,隐约可以看见一条巨硕的青龙,在水间来回穿行着救人。
此时,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仙子却没有半分掐诀避雨的心思,她放任雨水冲刷这躯体,最好能连同她此刻满心的惊惶一起冲刷掉...
明明,明明连风声都听不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突然气象大变,卷起巨浪?...这分明,是有人在兴风布雨,这分明是...
天罚!
“去好好看看,什么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如今却是能,懂得这句话了。
太快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被卷入漩涡之中的人们,几乎瞬间就丧了命。青龙深知,自己不能再徘徊了,不然,他背上驮着的这十一个人...也会淹死!
心下一横,龙浮出海面,用仙术捏出一艘船,将幸存的修士们放置船上后,将才解开了白惜月身上的定身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仙子甫一恢复自由,即刻登天而上,瞬移至他们头顶那片雨云之中。
孟怀枝很快反应过来,月儿只怕是...去兴师问罪了。
狐狸现在定然是愤怒的,可别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思及此,他一个掐诀,闪身至云层里,果见脸色煞白强忍怒火的仙子,正在与一位龙君对峙。
“为何...要这么做?”白惜月语气不善,声音冷的可怕。
对面的龙君一脸莫名,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子,竟敢同他东海大太子问罪?
但下一刻即见孟怀枝现身,龙君一怔,随后恭敬揖礼:“东海龙宫大太子敖甲,见过少阁主。”
担心仙子冲动犯事,孟怀枝将她半掩于身后,神色不虞地问向敖甲:“她是员峤仙岛新上任的岛主,过问一下岛民的生死,也不算过分吧?”
员峤仙岛?新上任的岛主?
龙君反应了过来,当即向白惜月赔礼:“失敬失敬,原是惜月仙子,是在下眼拙。”
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他的顶头上司,为了自家义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将天魔塔,连塔带魔给毁了个干净彻底。
眼前这位漂亮的仙子,保不齐就是今后的阁主夫人,自是怠慢不得。
“但有一说一,敖甲这也是...”龙君端的是不卑不亢,“奉命行事。”
“奉命?奉什么命?奉谁的命?”
白惜月冷笑,她倒要看看,是哪个本事通天的仙人,竟敢下达这般草菅人命的指令!
敖甲转眸看向孟怀枝,面露犹豫之色。
仙子当下就明白了,是了,她怎么这么糊涂?四海皆归苍龙阁管辖,还能奉谁的命?自然是苍龙阁的授意!
一想到这层,她忽感手脚冰凉,连心脏...都不会跳了。
“月儿,你听我说,”孟怀枝伸手去拉她,却被狠狠甩开,他只得无奈一笑,解释道,“这其实...是母神的意思,每艘去往员峤和岱屿的船上,顶多只能留下五分之一的活口。”
“活口?”白惜月笑了,笑得嘲讽至极,“孟怀枝,你把船上这些,与我们相处了好几年的同伴,称为...‘活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对凡人而言,人间一世,也不过是轮回路上的一瞬,他们很快又会投胎,继续开启新的人生...”眼见仙子脸色阴沉无比,孟怀枝心里很是慌乱,他小心翼翼地说,“月儿,你不必为此太过伤心的...”
“呵,听听,多么冷酷无情啊...”白惜月深深合眼,神情悲凉,“在你们这些神族眼里,凡人与草木,又有何分别?”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月儿,你仔细想想,若是什么人都能登岛,那么员峤和岱屿,迟早会沦为第二个人间!”仙君顿了顿,继续说道,“届时,整座岛屿将拥挤不堪,人们为争夺资源和地盘而相互攻伐,就如同凡界的佛道相争一般。如此怨念生浊,反而会污了仙岛,这留给天下凡仙的最后两块净土,亦将荡然无存。”
闻言,仙子却是静默了。
她懂,道理她都懂...可是,可是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几十条人命,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死在自己面前?
“其实按计划,不必这么惨烈的。”这时,一旁的敖甲突然出声。
“什么意思?”白惜月问向他。
“其实按计划,在他们看见岛屿,再至抵达的这段时间内,还会有人相继饿死,届时,五十五人,便只会有十一人顺利登岛。”龙君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可不知为何,这船的行驶速度突然加快了许多,这样下去,登岛的人数必然超标...因此我才接了苍龙令,前来此处兴风布雨,将船只掀翻,确保将人数控制在十一人及以下。”
听他如此一说,白惜月整个人如蒙雷击!
是她...是她暗中施法加快了船速!是她,竟是她害了他们?!
眼见仙子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孟怀枝是又急又痛,当下严声喝止:“够了!你话太多了!既已完成了任务,还不速速退下!”
敖甲见状,仔细一寻思,随即明白了几分。只叹这两人竟无视天规,胆敢在人间擅自施法,只怕这司法天神,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但这都与他无关,龙君躬身施礼:“少阁主,敖甲告退。”语毕,便消身而去。
“月儿...”孟怀枝轻唤仙子,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默然叹息一声,将陷入深深自责的仙子,轻轻揽入怀中,“月儿,这不怪你,你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白惜月却是笑了,“什么好心啊?让他们在最是充满希望与期待的时候害死了他们,就是所谓的...一片‘好心’吗?”
若只是饿死,还能说是以身殉道,证明了自己的虔诚,而如此这般,能算作是什么?权当以身试法,去验证天道的无情吗?
无情,真的太无情了,连一个骗人骗己的借口...都懒得去编了。
将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命。
命,这就是凡人的命,这就是道仙的命,命该如此,只能认命。
“月儿...”
孟怀枝担忧地看着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仙子疲惫地摆了摆手,下一刻,便掐诀离去了。
他知道,她是去往员峤岛了,眼下她心绪繁乱,由她独自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而且,他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即将降临。
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的天空,又莫名劈下一道灼目的闪电,对这突然降至的亮光分外不适,孟怀枝不禁蹙眉,眨了眨眼。
只听一记甚是威严的男声,遥遥自高天传来:“孟怀枝...”
“你可知罪?”
第74章 同受罚,褪衣衫
如今的司法天神桓枢, 乃是玄冥大帝亲力培养出来的一员悍将,如玄虞一般,最是刚正不阿, 大公无私。
端方天神矗立于闪电的尽端,面容坚毅,从层云之上, 不带任何情绪地俯视着孟怀枝。
仙君却站的笔直, 风轻云淡,道:“怀枝, 知罪。”
此后,孟怀枝于天刑台领罚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仙诧异。
怎得才领了贬斥的法旨, 这出海赴任没几天,就又要回天庭来受雷鞭之刑了?
神尊的儿子受罚,这场面可是难得一见啊~向来为人所避如蛇蝎的又偏又远的天刑台, 此刻竟是围观了一层又一层的吃瓜群众。
仙君站在刑台的中央, 身形挺拔, 面容平和毫无惧色。知道的,知他即将要受罚, 不知道的, 还当他是到此一游。
“你既已认罪, 便受刑吧。”说着, 威严的天神手心一摊, 幻出一条电光四溅的雷鞭, 将手高高扬起,正要落下。
却听一女声蓦然响起。
“住手!”众人皆被这声喝止吸引了目光,只见一貌美绝伦的女仙凌空而降, 正是白惜月。
“月儿?”孟怀枝蹙起好看的眉头,“你不该来的。”
仙子回身睇他,轻浅一笑:“你说过的,白惜月在哪里,孟怀枝就在哪里...其实于我而言,亦是如此!”
语毕,也不再多说什么,回过头去直视着桓枢,不卑不亢道:“敢问神君,为何救人...也成了罪过?”
“天条明律,不得在人间妄动法术,触犯天规,如何不当罚?”
“可人命关天,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吗?”白惜月反问道。
桓枢不苟言笑,语气冷肃:“那我也问问你,每年皆有乘船驶向员峤仙岛的道人,为何你偏偏...只救这一艘船上的人?”
“不过恰好与他们同行同往罢了,但若是见了其他人溺水,我一样会施以援手。”
“那好,每年在海中罹难的凡人成千上万,难道你每个都要...”桓枢冷冷一勾唇,“施以援手吗?”
“我...”仙子一顿,继而又道,“至少,至少就发生在眼前的,我做不到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