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些许的惆怅,仙子似乎已经越走越远,路也越来越窄,而尽头只是一个地点,一方高处不胜寒的宝座。
“去吧,我在山下,等你凯旋。”
丰神俊朗的仙君笑笑,白惜月瞬时安心了几分,她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腾空而起,足尖掠过千树万林,落身于山巅圆形道场的中央,静等天雷劈下。
不多时,天边黑雾团聚,乌云密布,伴随轰然巨响,灼目的电光粗暴撕裂阴沉的天幕。
一道,一道,又一道。
孟怀枝抬眸观望着阴郁欲滴的天空,道道天雷仿若裹了烈酒的鞭子,一鞭鞭抽在他的心上。
提心吊胆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滚滚天雷终于停息,天上黑云亦随之散尽,他一个闪身来至山巅。
只见本来一袭雪衫的仙子,此刻浑身血痕,周正的发髻松散开来,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瞧着...委实有些狼狈。
却也能弯唇,冲他菀菀一笑。
孟怀枝阖眸摇了摇头,瞬移至她身前,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恭喜惜月仙子飞升上仙,今后,可要多多提携我这,没阶没品的小仙啊...”
“那是一定。”在虚脱昏厥之前,她轻声如是说。
而远居天庭紫微宫的天帝,却听千鹤啼鸣,不由停下了正在批注奏疏的御笔。
再抬眸望向窗外,只见漫天彩云飘曳,流霞遍照,久不见情绪波动的面容,终是散开一抹浅而又浅的笑意。
半年之后,一道天帝法旨,轰动六界。
其实这两千年来,白惜月同天庭的联系一直未曾断过,毕竟,每隔五百年就要上凌霄殿,向天帝述职。其间屡屡拔擢,起初众臣还颇有微词,但提拔的次数虽多,到底都是些虚名,遂慢慢也习惯了。
可如今竟一举赐封公主位,这大大挑动了,一众神族隐忍许久的神经。
“陛下,白惜月到底是青丘的人,如何能担当天界的公主呢?”有仙家出列。
“当年还是少主的当今狐帝,亲自上天刑台领人,都没能带走仙子。这两千年来,白惜月更是未曾踏入青丘半步,而是矜矜业业,恪尽职守,为我煌煌天庭培养了无数的人才...”寂遥以手支颊,神情闲散,“本座不明,这究竟有何不可?”
“诚然,惜月仙子的确能力非凡,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陛下慎重啊。”仙家深深一躬身,大有你不收回成命,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天帝却是笑了:“仙家提醒的好,这恰恰正是,本座看中仙子的一点。作为神族和道仙结合的后代,更能兼顾两方的权益,确保天界能够均衡发展。”
此言一出,教人半天接不上话来,原本想表达的意思,是青丘同天界到底是独立的两界,不可混为一谈。可天帝故作不懂,将问题拔高至神族与道仙的层面,教人难以反驳。
其实,为了控制道仙,长久以来,都是神族女嫁道人天帝为天后,诞下的后代,则继任为天帝。可是一连十任天帝,要不清心寡欲不曾立后,要不倒台太快还来不及立后。等到寂遥这一任,眼见就要迎娶沧云兮为后,沧云仙子却在封后当日莫名失踪...
如今神族与道仙结合的后代,身份地位能登大雅之堂的,就只有白惜月一人。
然而,现在再逼修无情道的天帝迎娶天后,已然不可能了。时至今刻,每一行每一止,天帝都计算的分毫不差,只等着众人往这圈套里跳。
寂遥似笑非笑地觑着满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一众仙家,坐看他们究竟还有何说辞。
一阵窃窃讨论之后,众臣终是俯首尊礼,齐声道:“臣等——谨遵法旨!”
......
将观云殿交接给景澜之前,金碧辉煌的云辇已然在殿外等候多时,两列礼官并排而立,足足有百人。
车檐下悬有一块祥云玉璧,天庭任职逾两千年的白惜月自是知道,这祥云图案,是当年昊天帝定下的,天宫专用的图样。
她飞升上仙,修为更加精深,根本无需云辇代步,但...诚如天帝所言,昊天玉皇定下的规矩,总有他的道理。
在景澜以及一众岛民的殷切瞩目之下,白惜月躬身进入了车辇之中,只听排首的缁衣天官高声唱礼:“起——驾!”
车辇启动多少会有些颠簸,仙子的心中,却是毫无波澜,沉稳至极。
她早已不是当年初上天庭的小女娃,看见一道彩虹都是新奇的,碧青纱帘轻盈飘动,她却再没了,探出一看的冲动。
犹记第一次乘云辇上天宫时,不过撩开纱帘探身一观,便被一条黑龙甩尾所激起的云尘迷了眼睛...
如今,百名礼官为她开道,想来,再也不会...为云尘伤眼了。
遐思间,巍峨南天门已耸立眼前,只听天官再唱礼:“落——辇。”
此言毕,彼声起,南天门外的广场上早立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众人万口一词:“臣等——恭迎公主金驾!”
在礼官的搀扶之下,白惜月姿态优雅地下辇,落地之后,眉目平顺地看向一众仙家,轻勾唇角:“众仙家有礼了,平身吧。”
恰逢日辉朝升,不偏不倚尽数落于仙子一身,整个人霞光大绽,让人不敢逼视。
如今再入婉华宫,心境已不同之前,当年聒噪的十二仙婢早已被下放仙山。如今宫中的一应仙侍,皆为宁笙亲手培养,个个耳聪目明,机警守序,倒是省心了不少。
婉华宫掌事仙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金制托盘,白惜月垂眸睇着托盘里的公主玺印及册宝,面上无甚表情。
她知天界的规矩不同人间,为防为人掣肘,天帝金口一开法旨既成,并不以典礼为昭。是以,虽明日才行赐封大典,但玺印和册宝已先行下赐。
白惜月淡淡开口:“放在玉案上吧,本宫要去一趟玉清宫,你们不必随侍。”
第78章 她爱你,我爱她
似是感应到仙子的到来, 凭空现出两扇玉璧高门,从外向内缓缓打开。门彻底敞开之后,只见一头浑浑金光的神兽, 正好端端站在那处。
麒麟分明是在等她,却在见到她的那刻,很是不屑地偏过了头去。
白惜月心中暗笑, 毛毛这傲娇的性子, 真是万万年如一日啊~
“毛毛,这么多年, 你都是自己遛自己的吗?”她上前去摸摸它硕大的龙头,说起来, 还没摸过孟怀枝的龙脑袋呢?不知道手感如何~
麒麟龇牙, 拼命甩头,试图甩开她的手。
但玉清宫四百年的仙侍生活,仙子早已将这头倔毛麒麟的脾性给摸了个彻底, 只要给它摸舒服了, 是可以躺平任撸的。
果不其然, 假意挣扎了一番,毛毛开始一脸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甚至...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轻微声响。
“能让毛毛这么服帖的, 除了我, 也就只有你了。”
正撸着麒麟, 只听一记温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
“尊上?”白惜月惊喜抬眸, 在见到那一袭天青衫子的刹那, 未防,竟微湿了眼眶。
好像仙人一直未曾改变,他就停在这里, 无风无雨,而他本身,便是风和雨。
她却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毛毛一见自家主人,就屁颠屁颠地跑回昊天帝的身边,抬首摇尾求抚摸。
仙人面带笑意,一边顺着麒麟金光闪闪的被毛,一边问道:“明天就要赐封了,不在自己宫中整顿歇息,跑来我这清居冷所作甚?”
“我只是...想来看看尊上和毛毛。”白惜月近前去,双手叠合,手背贴额,郑重揖了一礼,“感谢尊上当年的提携之恩。”
“打杂跑腿儿,竟也是提携吗?”
昊天帝转身,仙子随即跟上,两人闲闲聊着,渐渐步入繁花深处。
日暮时分,白惜月将才回了婉华宫,只宁笙过来叮嘱了几句,却始终未见天帝的身影。
不见也好,见了,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华丽绝伦的大典礼服垂挂于木施之上,长长的裙摆逶迤了一地,一顶精美无比的簪羽头冠副配一应饰物,妥帖的搁置在一旁的檀木妆台上。
失神间,一片白色花瓣自窗外飞入她掌心,落为一张字笺:高贵的公主殿下,容微臣明日,再进宫向您请安。
仙子一哂,回道:今晚不来,明天可以不用出现了。
放飞传音符不过片刻,便收到回信:看看窗外。
白惜月推窗放眼,见一长身玉立的锦衣仙君,静然立于淡淡珠辉之中,朦胧的仿似梦幻一般。
“月儿,过来。”他浅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跳窗吗?”仙子柳眉一挑,“这未免太不符合,我作为天界公主的威仪了~”
“跳窗私奔,不觉得很浪漫吗?”孟怀枝笑眼如星。
“私奔?再也不回来了吗?”她若有所指地问。
“若你想...”仙君顿顿,微微颔首,“也无不可。”
“不了,”仙子摇摇头,倏尔一笑,“还请少阁主,点卯之前,定要送本公主回天宫。”
言罢,两人双双消形而去,等再现身时,天地间只一尾巨硕青龙在肆意遨行,其背上还跨坐着一位,风姿绝丽的女仙。
长风如渡,流水般拂过她耳际,只要稍稍探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漫天闪烁的星子...
“我还想着,没有摸过你的龙脑袋呢...”白惜月说着,手下正把玩青龙头上那两根,枝杈分明的金色龙角。
“月儿,明天过后,你就是天界唯一的公主了。天规森严,我不得随意出入天宫...”
“无妨,你是龙,当是要遨游天际的,何必要困在那重楼叠宇之中呢?”仙子的口气里,有淡淡的伤感。
“于我而言,没有你的无边天际,才是重楼叠宇。月儿,我说过,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龙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好像这世上没有半点坎坷,月光晒在背上都是暖的。
白惜月伏身贴靠着龙背,坚硬的龙鳞泛着些微凉意,她就这么静静趴着,仿佛能透过层层鳞甲,听见那人均匀有力的心跳声。
两人静默不语,流云抚耳,天地安宁。
天上明月愈发皎然,孟怀枝变回人身,幻出一叶扁舟,与仙子落身于舟上。
小舟无桨驱使,随海浪摇荡浮沉。
仙君再一拂袖,已然摆好了小几和酒具,两人相对而坐,乘着月色悠悠对酌。
“月儿...”龙的声音,竟莫名有些忐忑,他说,“你那华丽丽的婉华宫,就没考虑...再招一个英俊潇洒的驸马吗?”
“没考虑,”白惜月摇头一笑,“我的坐骑已经足够俊美了,不需要什么驸马~”
孟怀枝浅浅啄了一口酒,眸光深沉:“可我瀛洲苍龙阁,尚缺一位少夫人...”
“哦?然后呢?”仙子不动声色。
“我有一位心仪的仙子,并为她准备了求亲的仪式,也不知...她会否喜欢。”仙君顿了顿,继而又说,“月儿能否帮怀枝,参考一下?”
“好啊!”没有丝毫的犹豫,白惜月大方的应承下来,“那我就帮你瞧瞧你所准备的仪式吧,一旦我这里过关,你心仪的那位仙子,定然也是喜欢的。”
孟怀枝眉眼一弯:“那就有劳月儿了。”
言罢,一指荧光射入幽蓝天幕,便只见一簇簇火星急蹿升空,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随后接连砰然,大朵大朵炫丽缤纷的花火嫣然绽放。
如五彩斑斓的琉璃破碎,纷纷落入了仙子澄澈的眼眸之中。
海面倒映着漫天烟火,海天连成一片,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她可能是美酒有些上头,只觉满船清梦压星河。
“记得那时我还小,父君为讨母神欢喜,燃放了漫天烟火...”一双点漆眸子,目光沉静且悠远,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母神落泪。”
落泪?
白惜月无法想象,连睁眼都嫌劳累的神尊干娘,居然也会动情落泪...
“那时我就想啊,以后我有了心仪的仙子,也要为她布置这么一场海上烟火。毕竟,我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母神都能如此动容,我想其他仙子,定也会喜欢...”孟怀枝十分专注地凝视着对案的仙子,语气认真,“月儿,如何?我心仪的那位仙子,会喜欢这仪式,会答应...我的求亲吗?”
“砰——”一簇花火盛放,映红了整片夜空,光线忽明忽暗,亦如她那颗乱了节拍的心。
她低头饮酒,兴是酒壮怂人胆,一番顿挫之后,她终是倾了身子,不偏不倚正正吻上那人温暖的唇。
“她爱你啊...”
口齿生香,缱绻缠绵。
面上的笑意在逐渐加深,孟怀枝伸手拖住仙子后首,加深了这个吻,这个...小狐狸生平第一次,主动献上的吻。
“替我告诉她,我也爱她。”
仙君目光如灼,竟看得白惜月泪意翻涌,她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全世界,所以...世界给了她一个孟怀枝。
有他,一花一木都风情万种;无他,日月星辰皆黯淡无光。
星汉灿烂,幸甚至哉。
不知吻了多久,直到仙子混着酒意醺然睡去,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兽,两人紧靠着身子,躺在小舟上。
孟怀枝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像极了仙子此刻...一深一浅的呼吸。
他眼看着星子一颗一颗熄灭,眼看着海天交接处泛起稀薄的晨辉,在仙子颊边轻落一吻,他说:
“月儿,点卯了。”
仙子闻声睁眼,过于及时的反应,教人分不清,她这一整夜,究竟是真睡,抑或假寐。
白惜月独自回到婉华宫,十二仙侍已在殿前等候多时。
典礼隆重,穿衣梳妆亦是格外繁琐,收拾停当了,也就将将好赶上辰时。
觑着明镜中的人,眉似远山唇点绛,这般艳丽的自己,实在难得一见。
一起身,绫罗窸窣作响,环佩叮当,她轻启朱唇:“摆驾吧。”
凌霄殿,乃天庭众仙官参朝议事的殿宇,亦是举办重要典礼的宫舍。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玉璧高门外,是皓玉所制的九万层天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