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华袍加身的白惜月,要一一登上这九万天阶,再行入凌霄殿,受赐封之礼。
“公主殿下,请。”
礼官恭敬揖礼,仙子微微颔首,轻移莲步,用金线勾勒了精致云纹的雪白锦靴,稳稳落在了第一层台阶之上。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仿若回到于莲山拜师的那天,她也是如此,要登上漫长的山阶才能入观。
半途便骤然而生团团的云雾,她被困在浓雾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迷惘无措之际,是孟怀枝向她递出了手,牵引着她走出了重重迷雾...
而如今,天朗气清,漫空流霞,再无遮天蔽日的雾色阻隔。孟怀枝也再不会中途现身,而是安静的等在大殿内,和一众她几乎完全陌生的人站在一起。
变了,除了路依然一样的远,其他的...
都变了。
思绪翻飞间,白惜月已然行至了凌霄殿的门阶前,只稍一抬首,便见那玉面衮服的天帝,正威严端坐于御座之上。
“公主殿下金驾已至,众卿行礼——!”
在礼官的指引之下,大殿中整齐排列的一众仙家纷纷侧身,面向门口,谨行注目礼。
白惜月睇着足前的皓玉门阶不禁晃了神,绝知一旦踏入这大殿,便呈信于天地,再无回头的余地了。
“公主殿下,吉时快到了...”一旁的礼官,委婉的提醒。
仙子暗暗吸了一口气,正抬步欲落,却只听身后传来一记愤然高亢的女声。
“寂遥,你未迎天后,哪里来的公主?”
这声怒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向外探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华发金瞳,姿容姝丽的女仙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年的沧云宫小主——
沧云兮!!!
第79章 最难解,父母仇
包括玉阶之上的天帝, 包括一脸怔然的白惜月,满殿的仙家,无一不错愕, 无一不震惊。
自沧云兮失踪之后,沧云宫便同天庭断了交情,此次晋封公主的大典也是潦草应付, 只派了少宫主沧云静前来参加。
再见孟怀枝, 沧云静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点头之交, 正失落间,却见殿外停落的女仙分外眼熟。
她见过这人的画像, 正正是她失踪了近六千年的小姨——沧云兮。
而殿外愤怒的女仙, 无视一众人惊疑交加的神情,只牢牢注视着御座上的天帝。
她一字一句地问:“寂遥,你回答我!未迎天后, 哪里来的公主?!”
天帝千算万算, 他如何也没算到, 沧云兮...竟还会回来的一天。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 偏偏今天回来...
天帝没心思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 悠悠落在白惜月的身上。果然, 只见仙子复又回眸, 向他这方望来, 那眼神纠结复杂,在等他一个答案。
答案,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沧云兮在等, 满殿的神仙也在等,而他哪里有答案?当年封后大典在即,沧云兮却突然无故失踪,他愤恨交加,几乎将整个云仪宫翻了个底朝天...
“是了,沧云兮,本座还没问你呢...”他以手支颊,眼神凌厉,“当年,你缘何逃婚?”
“我...”华发金瞳,五官深邃艳丽的女仙却是微垂了眼眸,“我当时酒醉,神魂离体,去了太虚幻境神游...等我再想回去肉身时,却发现怎么都回不去了,只得在幻境中游荡,直至昨天,才终于重回肉身。”
“你的意思,是你被人夺舍近六千年,直到昨天才占回了自己的身体?”寂遥冷冷勾唇,“沧云兮,你说出这种话...试问这满殿的神仙,有人能信吗?”
的确,座下议论纷纷,怎么可能被人夺舍好几千年呢?为躲避罪责,寻这么个离奇扯淡的理由,实在是毫无说服力。
“我哪知西王母的瑶池杏雨后劲这大?王母功力深厚,她醉酒也无碍,可是其他仙人过量,绝对会跟我一样神魂离体。”见大家都不信,沧云兮有些急了。
寂遥深知,沧云兮天生贵女,性子豪爽,是不会说谎的。
“无论你的说辞是真是假,可你封后在即,却无故失踪,置本座于不义,是铁打的事实...”寂遥神情一改,坐直了身子,沉声道,“眼下晋封公主的大典耽误不得,你且速速退下,稍后再论你的事。”
“我不退!”沧云兮一指白惜月,“除非你告诉我她是谁!你可是...娶了新后?”
“她是谁,与你无关。”天帝明显失了耐性,但还是解释了一句,“但本座可以告诉你,没有新后,天宫——没有天后。”
沧云兮一怔,她有些质疑:“你难道没有...娶婉露吗?”
娘亲?
这飞来一句,好比一根刺扎在了手上,白惜月不解:“陛下为何...会娶我的娘亲?”
“婉露是你娘?”这时,沧云兮将才仔细打量眼前的仙子。
是了,婉露的相貌,只称得上温婉清丽,没有哪处五官能够夺人眼球,但一双无可挑剔的姣好眉形,却在这小仙子的面上完美还原。何况那双浅褐瞳眸,简直跟白钰如出一辙,难道...这位仙子,是婉露同白钰的女儿?
“沧云兮!”天帝隐隐动怒,口气冷冽,“本座再说一遍,速速退下,莫要在此纠缠!”
“如今本君小妹归来,陛下何不趁此刻礼仪俱备,改封公主...为封天后呢?”
正僵持间,又一华发金瞳的女仙现身。
不若沧云兮的艳若桃李,女仙的长相甚是温和,气质却冷如冰霜,正是当今沧云宫的宫主——沧云暖。
“阿姊!”见着自家姐姐,沧云兮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的魂魄一直在虚空中游荡,不知今夕何夕,一朝归来,却听寂遥赐封公主的消息。
怎么能呢?怎么可能呢?他们都还没成婚,他哪里来的公主?
震惊之余,一个掠身便来到天庭,她一定...一定要让寂遥给她一个说法!
哪知这人竟是这般无情,见她如避瘟疫,只想将她快快赶走...幸好,幸好阿姊来了,如此,她不信寂遥敢动她半分!
“兮儿别怕,阿姊在这儿,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将委屈的妹妹一顿安抚,沧云暖复又看回御座,“静儿方才传信与本君,说是小妹归来,原本还不信,不料竟是真的...怎得陛下见了自己三媒六聘的妻子回归,没有半分惊喜?”
“一事归一事,眼下先将晋封公主的大典完毕,沧云兮的事情,自然会有个交代。”生怕沧云兮一时激动,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寂遥的语气平和了很多。
“寂遥,我一心直奔天庭,就是想要同你再续前缘,我还想...”女仙神情殷切,“我还想和你,做夫妻...”
天帝却垂眸摇首:“云兮,不可能了,已经过去近六千年了,本座早已...”他微微叹了口气,“证的天地,太上忘情。”
证的天地?
太上忘情?
“不,这怎么可能?”沧云兮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你骗我!你怎么可能太上忘情?在大婚的前夜,你都还在和婉露纠缠,被我撞破,你都不慌不乱,甚至...甚至将一切都跟我坦白...呵,堂堂天帝,却爱上了自己的仙侍,寂遥,你那么爱她,爱到连骗我都懒得再骗了,你怎么可能忘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六千年了,天官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前尘过往,这些天宫旧闻,神仙们都知之甚少。只知当年说好的是迎娶沧云兮为天后,谁知封后大典的当日,却临时换了人。
没错,替嫁的仙子——正是曾经的天帝近侍,婉露。
由于太过震惊,白惜月呆在了原地,一脸的木然。
孟怀枝刚从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中回神,便立刻奔去了她的身边,握紧仙子冰凉的小手,温声劝慰着:“月儿,没事的,我在这儿,没事的...”
“沧云兮,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寂遥矢口否认,更严声警告,“我和婉露仙子之间,并无苟且,当时你临阵逃婚,若不是婉露仙子替嫁解围,你们沧云宫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陛下好大的口气啊~”沧云暖近前一步,冷笑一声,“你杀了人家的母亲,却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封人家的女儿做公主...陛下这般举重若轻,本君实在是佩服~”
只觉得怀中的仙子一抖,孟怀枝无不担忧地唤了一声:“月儿...”
白惜月却无心回应,她将身子从他怀里抽出,直直望向天帝,一脸凄惶,“是真的吗,陛下?我娘其实...并不是为我爹爹点化才飞升的,她其实...是死过了一回,是吗?”
天帝神色冷凝,沉默不语。
“我爹爹...他也不是因为修行出岔才入的魔,他其实...是受不了母亲殒身的打击,才堕仙入魔的,是吗?”
她苦苦追问,那人却继续沉默。
“还有婉华宫...就是修给我母亲的,你的仙宝和仙根亦都是献给了她,是吗,陛下?”
没人回应,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白惜月泪如雨下:“是啊,天帝陛下,我也想问你,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面对我,面对我这张脸...竟毫无芥蒂?”
“惜月...”天帝终于开口,“这些事都过去了,沉珂不追,也不必追。”
“阿姊,你们在说什么啊?”沧云兮拉住沧云暖的衣袖,一脸茫然,“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兮儿,听不明白没关系,我回头再跟你细说。”沧云暖握了握她的手,再面向天帝,“陛下,兮儿此生心心念念,就是能嫁你为妻,此刻你下诏立后,本君就权当往事已矣,既往不咎。沧云宫同天庭的关系,亦能恢复如初,如何选择,就看陛下的了。”
“哼,凭你...也敢威胁本座吗?”寂遥却是不屑地冷嗤了一声。
“反正今天你这公主也封不成了,天后却是现成的,陛下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其实,沧云暖根本不会再将自家小妹许配给这言而无信的道人天帝,此番说辞,不过是为了恶心他,教他里外不是人。
然而却没想到,那泪眼诘问天帝的仙子,却高傲地扬起了头颅,淡淡道:“谁说今天这公主封不成?”
金光溢彩的眸子流露出一丝讶然:“白惜月,这御座上坐着的人,亲手杀了你母亲,害得你父亲堕仙入魔...他可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诚如陛下所言,到底是六千年前的事了,堂堂沧云宫主...怎得也跟一些老学究一样,老是抱着旧黄历不放呢?”
白惜月冷冷一勾唇,神情讥诮,竟莫名教人感到压迫...
沧云暖眯起了眸子,她是真没料到,这看着文文弱弱的小仙子,倒有几分手段~
第80章 最残酷,是真相
“本君真是高看了你, 你远不如你的母亲有骨气...”沧云暖故作失望地摇头,神情戏谑,“当年, 对于天帝的逼迫,你的母亲可是誓死不从,身死魂消于他的赤霄宝剑之下...而你, 为了在天界苟存, 居然是非不分,认贼作父...”
“放肆!”
一记男声忽而响起, 音调不高语气不重,却足以令全场恭敬避退。
一串银色光点飞入殿中, 旋成一个身着天青长衫的人形, 来者不偏不倚——正是昊天玉皇。
“见过玉帝!”一众神仙,包括沧云暖在内,皆俯首施礼。
昊天帝唇角微勾, 语气平和:“沧云宫主, 寂遥好歹是天帝, 如何能称他为“贼”呢?四方主神皆受天庭管辖,若白惜月是认贼作父, 那么宫主你~可不就是认贼为主吗?”
四方神族根基稳固, 势力庞大, 根本不拿天庭当回事, 不过碍于这是东王公当初定下的规矩, 是以, 明面上始终是向天帝俯首称臣的。
昊天帝不愧是个厉害角色,这番话说的是滴水不漏,沧云暖就是再不服, 也绝不敢违逆东王公的意志。
“玉皇教训的是,是云暖言语有失。”女仙僵硬地福了一礼。
昊天帝温和一笑:“既然宫主自认有失,那么...还有劳沧云宫主,向当今天帝陛下自请己罪吧。”
昊天玉皇是得证天地的金仙,在崇尚丛林法则的天界,沧云暖对他自是恭顺有加,可对于负心自家小妹的天帝寂遥...她向来是深恶痛绝的。
是以,要她向寂遥道歉...
绝无可能!
“罢了吧,完毕仪式要紧。”寂遥无心纠缠,只想快点结束今日这场闹剧。
“宫主自称受了在下的教训,想来只是违心之言了~”仙人语气淡然,但施加于沧云暖身上的威压却是真实又厚重的。
看来今天这昊天帝,是铁了心...要拿她立威。
饶是沧云暖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强大的威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无法,只得微微躬身施礼,道:“云暖一时口不择言,望陛下勿怪。”
“沧云宫主言重了,你亲自来天宫观礼,本座甚是欣慰。”这个时候,天帝倒是笑眯眯的,当起了好人。
表面上看起来,是昊天帝在不遗余力的,宁可得罪沧云宫和玄冥洞也要维护寂遥,实则,是在维护道仙对于天庭的绝对掌控。他深知以寂遥的实力,压不下又冷又傲的沧云暖,就只能自己亲自下场,来做一回恶人了。
沧云暖绝知,今日有昊天帝坐镇,她无法对天帝施压,只得把视线又移回至白惜月的身上。
她一字一顿地问:“白惜月,你可是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仙子目光坚定,一字一顿地答:“我想得很清楚,有劳宫主挂心了。”
沧云暖半晌没答话,只是深深凝视着她,那眼神充满了探究,种种解与不解,最终都化作虚无缓缓淡去。
她勾唇笑笑:“倒是本君多事了,公主殿下,请吧。”旋即优雅侧身,将路给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