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到苏磬音再细问起这宅院的具体情形时,奉书就有些迟疑起来,张着口嗯嗯呀呀,半晌也说不了一句明白话,只是不停拿眼神偷偷瞟着一旁的齐茂行。
到了这时,齐茂行便面色严肃的咳了一声:“我才看见,侯府像是又送了东西来,你出去看看。”
奉书闻言简直如获大赦,一口答应了,便一阵风似的转身跑了出去。
苏磬音见状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目光重新落回齐茂行的身上。
齐茂行对苏磬音的目光也有些躲闪似的:“这处庄子与宅院我也清楚,索性也闲来无事,我与你说说就是了。”
“庄子就在城外西面的景山不远,我们过来皇庄时,其实是路过了的,唔,我画张图来给你看看……”
地图这个东西,在这里属于战略性物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瞧见的,因此齐茂行转动轮椅行到了小案旁,便顺手拿了苏磬音白日里用过的笔墨,重拿了一张未用过的白宣,用镇纸压好,神色认真。
他下笔毫无迟疑,不到一盏茶功夫,便画出了一副简易却清晰的地形图来,顺便与苏磬音解释道:“你瞧,这是皇城,城门在这儿,这庄子两面环山,一面临着官道,每日往来的人车也有不少,安静,却不至于太过偏僻。后面还有一条从山里流出的清河,吃水用柴都很方便,要出门也是一条官道,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西城门。”
说完了地形位置之后,齐茂行将毛笔平平正正的贴着纸沿放好,这才转过身,一一解释起苏磬音方才问奉书的几桩事:
“宅院田地原本都是先前朝中张大人名下的,现如今分在了张家小儿子手里,自打温汤干了之后,也再不用了,托人过去问问,也是迟早就要出手的。”
“对,就是寻常的温汤庄子,除了宅院,几乎没什么旁的田地,不出粮食,也没有庄户。”
“前后左右也是没什么良田的,待我再叫人去打听打听,说不得能在后头山里里租些山地来,开一开,买几十个下人放着,自个的口粮说不得就能种出来了,也省的再去城中买,平添一桩耗费……”
苏磬音一句句的安静听罢了,等到齐茂行终于暂且停下来,她便上前一步,一双杏眸低垂下来,盯着面前的明面夫君,怀疑道:“二少爷,你说,这些都是奉书这两日才去打听的?”
奉书便是能力再叫人刮目相看,也不至于厉害到这般田地。
更莫提,若当真都是奉书自个打听的事,方才她问起来,为何却是哑口无言、落荒而逃,偏偏是坐在这庄子里的齐茂行侃侃而谈,知道等待一清二楚?
这么明显的不对劲,苏磬音当然能瞧得出来。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话头便猛的一滞。
方才看着她对奉书百般夸赞,满心里都不太痛快,好不容易将冒领功劳的小厮打发走,他一时竟是忘了这一茬,只想着自个要比奉书更多说些。
谁曾想不留神间,便说得太多了。
齐茂行的眸光微微颤动一下,垂眼从怀里抽出帕子,借着一根根擦拭手指的动作考虑了几息功夫,便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开口解释道:“你之前,与我提起这开办学堂的打算时,我便暗地里打听了许久。”
“挨着比下来,便是数李家这处庄子最是合适,我早就留心了。正巧与这儿也离得不远,这两日,便叫奉书得空去瞧了一眼,的确不错,这才与你说了。”
这一番解释就与实情也不差什么,只除了因为不暴露殿下大计,他瞒下了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的事实,仍旧拿奉书遮掩了一回,剩下的便都是实打实的真话。
苏磬音沉默了一阵。
这么一解释的话,整件事的确就合情合理的多。
但是解释了一桩疑惑,另一件更叫人不解的事便又忍不住的冒了出来——
齐茂行,他为什么要为了她开学堂的打算这般上心?
苏磬音的手心微微动了动,面上忍不住的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她之前在参加了白小弟的生辰宴,回齐侯府的路上,与齐茂行提起自个往后的打算时,完全就是临时起意,一时冲动罢了,甚至刚说完没多久后,她都已经开始有些后悔。
毕竟这个世界总是与她上辈子不同,时代的局限性在眼前放着,再是开明的人,也很难理解她身为一介女子,却想要教书育人,教出桃李满天下的志向。
更莫提齐茂行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她如果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对齐茂行的名声也是有损碍的。
正常情况下,对方都是不会试图理解甚至支持她的志向。
没有嗤之以鼻、甚至直接阻拦,都是多亏了她们不过明面夫妻,齐茂行想必不太好开口罢了。
没错,以齐茂行的性格行事,就算不会嘲笑阻拦,至多也就是对此不以为意、不置可否,只由着她自个去张罗,这才该是正常的情形。
可结果呢,他非但没有置之不理,反而还不顾自个的身体伤毒,在听说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多方辗转打听,甚至比她还着急在意,从平日里吃水用菜的琐碎细节,到往后的发展方向,都未雨绸缪,仔细规划?
他这是干什么,临死之前突然觉醒了公益心,做希望工程,搞慈善吗难道?
苏磬音看了一眼面前,唇红齿白、干净清爽,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堆出来、丝毫不知民间疾苦的侯府少爷齐茂行——瞬间就打消了这个不靠谱的猜测。
可齐茂行这般尽心尽力,如果不是为了她想做的事业本身……
那岂不是只能是为了她?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了。
苏磬音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的在屋里走了两步,将上辈子的不良习惯都唤醒过来,忍不住的想咬自个的指甲。
不,不可能,应该只是齐茂行人之将死,良心发现,突然觉着他之前的事的确是过分,实在是对不住她,因此给了她的补偿吧?
苏磬音心里想要这般解释过去。
可或许是女子特有的直觉,她内心深处,却还是有另一道隐隐的声音,仍在契而不舍的告诉她绝非这般简单。
这么说起来,齐茂行对她的态度,转变这么大也不是一两日了。
之前给她银子,给她铺子,给她请封诰命夫人……
就算这些可以算到正常的补偿里。
可像眼下这样,为她上心留意,在还不知道能活几天的时候,为了她耗费时间精力,心甘情愿的做到这般地步。
且若不是她刚才问起来,只怕齐茂行都还不会主动提起来其中缘故,只是就这么为了她的目标与打算,默默关注付出。
这怎么看,也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赔偿便能说得过去的的。
苏磬音咬咬牙,有心开口问个清楚,可这种事,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直接开口,问齐茂行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你是不是喜欢我?
得了吧,这种话,莫说在这个地界儿了,就算是上辈子,恐怕也没有多少女孩子能大咧咧的问出口。
更要紧的,是就算她这会儿能厚着脸皮问出来了,之后呢?
齐茂行说不是,自作多情的她固然尴尬,他万一当真说了是……
那还不如叫她尴尬!
“少爷,二少爷!”
还没等苏磬音纠结出一个结果,屋门外便又传来了熟悉的人声。
刚刚离开不久的奉书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似的,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齐茂行这时哪里有心情多等他,见状只是不耐烦的瞪他一眼:“怎么了,不就是府里送东西来,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府里没事!”
奉书一个激灵,也不犹豫了,立马挺直了身,飞快的回道:“是表小姐!”
“小的听府里人提起,说是表小姐在寺里病故了!”
第49章
表姑娘病故了?
苏磬音闻言, 立时便忍不住的扭头看向了一旁的齐茂行。
鸳鸯馆内,齐茂行与大少爷和表姑娘一道撕破脸时,奉书虽把苏磬音叫了过去,但他自个却是恪守本分, 远远等在外头的。
也正是因此, 奉书并不知道表姑娘那假死脱籍, 好与大少爷双宿双飞的打算。
在奉书看来,吴姑娘是当真的病得厉害, 一下子身故了, 那以自家少爷待表姑娘这么多年的情分来看,当然要立即过来禀报一声。
若是知道其中缘故,他便再缺根筋,也不至于这般巴巴的提起这事儿来讨人嫌。
齐茂行听着这话, 果然停了一瞬, 一时间神情都冷峻了下来。
他的眼眸低垂, 声音却很是平静:“既是故了,明日你去一遭大安寺,在给吴家人的长明灯里, 多添一盏, 与庙里说明了是吴氏琼芳, 请大师们多念两日经,祝祷她早登极乐、阖家团圆。”
单听这个话,有些像是那种分手之后、就祝愿前任死了一样的诅咒似的。
可是偏偏配上齐茂行这般一丝波澜都无的平静神态,就显得好像天经地义一般,看不出一点赌气怨恨的意思——
更主要的,是从明面来说,这表姑娘, 是真的已经“病故”了,齐茂行这事也是做得一点毛病都没有的。
奉书应了一声,之后挠挠头,便又有些小心的继续问道:“可要去给表姑娘收殓尸身,置办后事……”
“咳,奉书。”眼看着齐茂行听了这话之后脸色越发的难看了,一旁的苏磬音便开口打断了他。
收殓什么尸身啊,这“尸身”有没有还不一定呢,便是真的有,只怕也与那位吴姑娘一点干系没有,这一句句的,可不是往你主子上的心口上戳?
“去和月白拿银子,办二少爷的吩咐就是了。”
苏磬音只朝他摆摆手:“旁的事儿你不必多理,自有大少爷操心。”
听到大少爷三个字,更要紧的是看到了齐茂行的脸色,奉书果然也不敢多说,低着头倒退几步,便立即转身匆匆去了。
要是在之前,苏磬音这会儿就也会随便找个理由避出去了。
毕竟这是人家同居室友的私事,而且还是不怎么好说出来的那一种,她凑巧听着就罢了,当然不好还一直留着叫俩人都尴尬。
但是苏磬音这会儿,正对着小案上齐茂行刚刚画出的简易版地形图,她的心头也正有一桩要命的大疑问没有解开呢。
还不知道齐茂行待她这般上心的缘故是不什么就这么出去,这桩事岂不是要一直悬在她心口,说不得连觉都睡不好了?
不过冒出了表姑娘这一桩事之后,苏磬音多多少少也放了些心。
也对,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茬,这这明面夫君,那是有真爱的!
虽说他算是遇人不淑,这会儿也与表姑娘彻底决裂了,但到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为了人家不顾身份差距,就算和离也要娶人为妻的情分!
这样的真爱还在前头摆着,齐茂行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这么一想,苏磬音凝重的面色都放松起来,回过神,连忙放下啃了一半的指甲,以防万一,只是最后安慰一句:“唉,出了这样的事,是谁也想不到的,你这般喜欢表姑娘,这会儿定然是难过的很。”
“天涯何处无芳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毒还未解,千万不必为了这事伤了自个的身子。”
齐茂行听了这话,却是有些奇怪似的瞧了她一眼,莫名道:“我原也未曾难过。”
说起这话时,齐茂行的面色便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连刚才略微的低沉不悦都已经消了下去,也的确是看不出一点勉强的模样。
苏磬音便愣了一瞬,想了想,又犹豫道:“那你这会儿是……生气?愤恨?”
喜欢了这么久的真爱背信弃义,与自个的杀母仇人之子跑了,这么一大顶绿帽子盖在头上,自然是因爱生恨,恨到了极处,都已经顾不上难过了。
这样也能说得通。
齐茂行有些不明白苏磬音怎么好好的偏问起了这事来,不过却也配合的垂眸沉思一阵儿,深思熟虑之后,方才认真开了口:
“表妹这般抛宗弃祖,改投旁人,我自是气她愚昧短视、不孝不义,也惜我这多年来对牛弹琴、徒劳无功,不过这也是她自个的选出的后路,也不至于愤恨,至于齐君行……”
齐茂行说到这儿,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来:“哼,这等虚伪小人,去恨他,却是给他颜面了。”
得,说起表姑娘时,甚至都还没有提起大少爷时的情绪波动,来得更大一些。
苏磬音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吴姑娘不是你的真爱吗?你对她没有感情的吗?”
齐茂行闻言抬头,一双黑眸里满是一派纯粹的疑惑:“你怎的也这般说?”
齐茂行这么一问,苏磬音也才忽的想起,之前在鸳鸯馆时,那位表姑娘好像也指责过齐茂行,说他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也没有对她生出男女之情之类之类。
只是苏磬音那时侯只觉着就是表姑娘的狡辩罢了,压根儿都没往心里去。
嫡亲的表兄妹,小时候就被亲娘玩笑的定了亲事,之后女方败落,沦为官奴,男子仍旧不离不弃,处处照顾,被家中定下亲事,也是百折不挠,宁愿和离。
瞧瞧这一出出的,放在话本里,这一对儿苦命鸳鸯,都够改成六七折的戏了,她要不是人在戏中,且还不凑巧的偏偏领了这么个“碍事”女配的角色,放在外头,她自个说不得都能看的津津有味,期待一个大团圆结局了。
这还没有放在心上?
这还不是男女之情?
开什么玩笑!
可这儿看见齐茂行这样的反应,再听了这样的话,苏磬音一时间却是有些犹豫了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姨母自戕之前,将表妹琼芳托付给了我,求我照应她一世,我答应了。”
“不过我答应照应的吴氏琼芳,如今她既是听信了齐君行,宁愿背祖,改名换姓,自然便也不再是我的表妹,吴家表妹已去,我为她在大安寺里点上一盏长明灯,便也仁至义尽。”
齐茂行解释的平静且认真:“自打娘亲去后,我便立志从一而终,除正室妻子之外再不二色,且我也已答应了姨母,要照应琼芳一世,若要两厢圆全,便只能娶表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