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其实不算突兀,因为阳春来的早,算起来比齐茂行还大了六七岁,原本就也不太可能走屋里人的路子,因此她家中打前几年起,就已经在为她寻了亲事,寻的人家也是早就有过信儿的。
只能说,亲事商议了好几年,偏偏就定在了这个时候,这个时机多少有些微妙罢了。
阳春是个聪明的,虽然要走了,却并没有落人口实。
恰恰相反,剩下的几日里,她表现的比平日还更恭敬上心,伺候齐茂行时事必躬亲,处处妥帖,临走磕头时,还口口声声的说着少爷奶奶若不嫌弃,等她嫁了人再回来服侍。
当然,到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回来,谁也不会真的和她追究。
相比起阳春的滴水不漏,另一个大丫鬟金秋的做法,就显得有些粗糙了,阳春刚走,她好好的人就忽然病了,而且“病”得还格外的厉害,只能被接出去慢慢养病。
阳春嫁人,金秋“生病,”再加上清冬被赶,原本的春夏秋冬四个一等丫鬟,一瞬间就只剩下了长夏一枝独秀,名副其实的成了抱节居的管事大姑娘。
但是长夏并不觉得高兴,身为外头买进来,没有任何离开门路的丫鬟,虽然认命安心留下了,但是以往的绵软娇柔,却是再也不见了。
曾经娇嗔多情的细声细气,忽然就变得暴躁起来,满院子的下人们,不论小丫头还是粗使婆子,但凡偷懒犯错叫她瞧见,那就必要招来一顿怒骂,且骂起来的声音清脆,内容别致,有时苏磬音隔着院子都能听着。
也多亏了她原就是姑苏人士,一口吴侬软语,便是骂人也是唱曲儿似的,显得比旁人动听不少,倒也并不觉得心烦。
但是即便如此,长夏能骂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这从前炙手可热的抱节居,活像是一下子凉成了筛子,短短几天的功夫,八个二等丫鬟里,就只剩下了初月杏月和蒲月三个。
梅月荷月是一对儿姐妹,算最后去的,临去前磕头时,正巧苏磬音也在旁边儿。
当时齐茂行正靠在窗下的竹榻上一口口的喝着药,一身宽松的细布宽袍,头发也只是松松扎着披在背后,和权贵人家里一早起来,闲极无事的闲人公子哥也没什么两样。
但只要瞧见了他腿上那还渗着血色的绷带,便立即会知道绝非如此。
没有哪家的富贵闲人,纨绔公子,需要在这么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为着家族前途拼上自个性命的。
两个丫鬟在门外磕头,齐茂行就这么靠在长枕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在心上,满面的漫不经心,黑发披散着,越发显出他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不少的面颊与下颌。
见状,苏磬音的好心泛起来,便劝了一句:“府里下人们一直都是这么一副德性,这是打根子上流下来的毛病,你不必在意。”
没错,苏磬音是早见识过这府里的下人有多麻烦难缠的。
三月前她刚刚过门,齐茂行对她的不满冷淡才刚刚露出个苗头时,抱节居里的丫鬟婆子们,便已经试探一般的,对她有意无意的冒犯轻慢。
也亏了她打一开始就留了心,虽然同意了和齐茂行互不干涉,但是与此对等的,她也约好了,不管内里如何,对外她的体面必须要有,最起码不能遭人欺辱了去。
齐茂行这人也算是个明白的,不但当时便答应了,之后在她动怒要教训下人时,也是一句没多问的站在了她这一边。
杀鸡儆猴向来是最有用的,教训过几个下人之后,这抱节居上上下下,不管背后如何议论,当着她的面,说话办事,便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这才算有了她这几个月的安逸日子。
谁曾想世事难料,竟是这么快就轮到了齐茂行?
“我知道。”
齐茂行开口,面上也露出几分回忆似的的神情,半晌,冷笑点头:“我原本也是见识过的,只是隔得太久,一时竟忘了。”
苏磬音诧异的扭头看过来,一时实在想不出他这个生下来就是唯一的长房嫡出,又是打小就被老太太当作教养着,满府的宝贝疙瘩一般,除了现在,以往什么时候还遇上过别的冷眼嫌弃?
看出了苏磬音的疑惑,齐茂行垂下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低沉了下来:“你该知道,我排行第二,上头,是还有一个庶出兄长的。”
第8章 夫君心酸
听到庶出兄长这四个字,苏磬音就也瞬间想了起来。
当初老太太的手段干脆,除了侯爷齐通这一个亲儿子外,剩下的庶出们,都是一成年便远远打发了出去,因此如今的齐侯府里,并没有什么叔伯兄弟,住着的也就是长发嫡枝这一脉。
上头的老太太不必多提,侯爷齐通虽先后娶过两回太太,子嗣却并不算多。
两位少爷一嫡一庶,齐茂行是正经的原配嫡子,先太太去后,后面的太太李氏生下一位姑娘,名为齐珊,如今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半大孩子,府里便混在一处排行,都叫三姑娘。
齐茂行插在中间,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齐家大爷,名为齐君行。
齐大爷只比齐茂行大了半年,听说两年前便考上了秀才功名,这会儿正在国子监里读书,极少回来。
苏磬音也只是在和齐茂行大婚时,在第二日认亲时混在府里人群里见过一回面,之后就竟是再没见他回来过。
侯府里还未分家的庶出少爷,这么长久的不回来,自然是有些不太寻常的。事实上,因为侯府里这筛子一样的下人,加上有八卦小能手月白的存在,她还当真隐隐听说过不少内情。
齐大爷是妾生子,生母是一位姓木的姨娘。单从身为妾室却能生出庶长子,就知道这位姨娘是十分得宠的。
据说,当初齐候爷原本就钟爱木姨娘的风情,待她到生下庶长子,齐大爷自小聪慧好学,侯爷便对她们母子更是喜爱,虽是妾室庶出,平日离得衣食住行却是处处偏心,连这齐茂行的名字,都是先给长子取了齐君行的大名后,才顺手也跟着起了齐茂行。
木姨娘也因此很是张狂,处处掐尖,甚至生生的把先太太都气倒了好几回,偏偏有侯爷在后撑腰,也是次次都平安无事。
这且罢了,因着这份偏爱,木姨娘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她瞧着自个儿子远比齐茂行更得侯爷欢心,又凑巧遇上一向结实的齐茂行得了风寒病倒,一时黑了心,便收买下人,在给齐茂行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先太太爱子心切,在给齐茂行喂药前自个先尝了一口,最终齐茂行侥幸没事,一向体弱多病的先太太,却因此一气儿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齐茂行至此成了没娘的孩子,这才送到了老太太的房里,一日日长到成人。
妾室谋杀嫡子主母,这放在哪,也是大逆不道的惊天丑事。
老太太原本就厌烦木姨娘的妖妖娆娆,查清内情之后,为了肃清家宅,更是为了给亲家一个交代,先太太的丧事还未办完,便雷厉风行,下令将得宠多年的木姨娘毙在了府里。
至于齐大爷齐君行,虽也是自个的亲孙子,却也是自此恨屋及乌,逼着侯爷将才六七岁的庶长子远远的送去了庄子上。
若按着常理,这摆明了扔在别院的庶出少爷,该是这辈子都回不来,至多成年之后,给个千百两银子打发出去的下场。
可是这齐家大爷却争气,自个在庄子上发愤图强,十四岁便考上了秀才功名。
齐侯爷原本就喜欢读书人,若不然也不会才打小便偏爱会读书长子,听闻这消息之后,又唤醒了他满腔的慈父之情,便又求了老太太,只说着稚子无辜,耽搁了这般才华实在可惜,硬是寻了人,将长子送进了国子监读书。
老太太虽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同意接人接回了京,但是到底心疼自小带大的齐茂行,怕他瞧着这半个杀母仇人的庶出哥哥心里不痛快,便在国子监外置了一所宅院叫他住着,直言叫没事不必回来请安。
知道自个不受人待见,齐大爷也识趣的并不怎么回来,即便是当初齐茂行娶亲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回来府里认了个人,第二天就又回了国子监去,也难怪苏磬音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但是这会儿回想起来,却还是连这位大伯子的脸都不太能记清。
齐茂行低着头,面带嫌恶:“我生来便不爱圣贤之道,四岁就求着老太太找了武师傅磨炼拳脚,倒是齐君行自小就会读书,也比我更讨父亲欢喜。”
“府里那是便敢给我这儿送次一等的笔墨纸砚,被我发现问起来,又仗着当时娘亲病弱,没精力理事,便振振有辞,说什么上等的不多,已给了齐君行,又说我写不得几个字,原就用不着那些好的,给了也是可惜的混账话来。”
“若非当时有祖母出面,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还有妻妾嫡庶的规矩在前顶着,他们便敢看人下碟,更何况现在我还成了一介废人。”
苏磬音闻讯恍然,也难怪当初她杀鸡儆猴时,齐茂行支持的那般果断了,她原以为是只是他信守承诺、言出必践。
原来,是自个儿也曾经吃过这样的暗亏,才明白她的处境。
恍然之余,苏磬音又忍不住又有些意外。
虽然说着“一介废人”的话,但是齐茂行却也并没有自怨自艾。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手里的苦药,别说吃放在一边儿的蜜饯了,清水都没喝一口,便拿了帕子擦着嘴角,嘲讽道:“一起子眼皮浅的小人罢了,若要在意他们,幼时便该活活气死。”
齐茂行这话,还当真不是为着面子强撑。
事实上,以祖母待他的在意,他若是当真不愿,这几日但凡派人去与老太太张个口,这些人如何能走的这般干脆?只怕连这念头都不敢有!
更莫提,太子殿下派来的解毒之人,早在前几日就早已混在来往的太医里,给他留下了解毒良药,他的双腿其实已经隐隐恢复了知觉,痊愈也不过几月的功夫。
他故意一声不吭,就是故意冷眼瞧着他们自作聪明,如今要走,自然是轻易的很,但是等到他完成了殿下的吩咐,说出实情助殿下成就大业,这些人便再是悔恨不迭,哭喊着认错,想要回来也是决计不能的了。
别说他只是奉着殿下的旨意,故意装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就算他是当真成了一介废人,也不至于沦落到和下人奴婢之流计较的地步。
何必呢?与这些人较真儿,丢的是他自个的体面身份。
他上有娘娘殿下记挂垂问,家里又有祖母与表妹对他日日担忧,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他心下里当真在意的,也就这么几个敬慕亲近之人。
齐茂行拿着帕子,仔细的将沾了药味的手指嘴角都一一擦净。
更莫提,便连夫人苏磬音,近些日子都待他和气了不少。
想到这,齐茂行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苏磬音平和的恬淡神情,便忍不住的暗暗摇头。
苏磬音这人,论出身论容貌,自然是没得说,这心性行事,更是是个拎得清的。
只是——
这也太拎得清了些!
若是要妻子,他还是宁愿是表妹那样当真心疼他,整日过来问长问短,眼睛都哭肿了的贴心人。
虽说哭哭啼啼的并没有什么用处,还叫他更添了一桩操心,但这也是因着记挂他,起码暖心不是?
不像苏磬音,从头到尾,都没事人似的,因他自幼习武,五感都强过平常人许多,在四下无人之时,他还偶尔听苏磬音在隔壁,和丫鬟商量待他死了,在这侯府里要如何寡居才最舒坦?
好赖是在一个屋子里住了这么多月呢,便是没有夫妻之实,见面三分的面子情也总该有些吧?
如此冷静绝情,简直听得的叫他心酸!
还好他们只是面上夫妻,还好他还有表妹,不必当真与她共度一世……
齐茂行正思量间,外头又传来了长夏那清脆婉转的骂人声,似是在训斥小丫鬟们嚼舌头,威胁下回再叫她瞧见,就拿烫红的钳子嘴都给你夹熟咯!
从前长夏说话一直是娇娇嗲嗲,一声三转。
苏磬音虽知道吴地口音原就如此,但私心里,却总觉得她有几分矫揉做作之嫌。
倒是这阵子,这丫鬟一改从前的人设,动辄骂人,且还骂的这么富有节奏,苏磬音反而觉着生动好笑,因此说等着长夏进了屋,就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磬音原是随口一问,但长夏闻言之后,却像是顾忌着什么一般,咬咬唇,偷偷瞧了一眼一旁的齐茂行,低声道:“说是听说老爷太太吩咐了,要派人,接大爷回府来住。”
不妨她们嚼的竟是这样的舌头,苏磬音也是一愣,扭过头,有些犹豫的看向齐茂行。
齐茂行的动作微微一顿。
父亲……
齐茂行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漠。
齐侯爷自小就更偏心长子,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越过他选择齐君行,打小时候起,就已经习惯的事,如今重来一次,虽然心头仍然有些熟悉的发紧,但他也不是受不过来。
至于太太李氏,因娘亲去后他都一直养在老太太的房里,与这个继母更是几乎没怎么相处过,不过几分面子情的客气罢了,这会儿夫唱妇随的一道去接了齐君行,他更是毫不意外。
齐茂行扔下手里的帕子,不再多想他的生父继母,一时记挂起了另一件事。
他这才废了几日?父亲继母便这般着急去叫齐君行。想必祖母定是还不知道的,若是提早知道,必然不会应允,也不会叫这事传的满府都是。
祖母这几日,原本就因为担忧他发了头疼的旧毛病,若是知道了这事,再生一场气,他自个倒无妨,再连累祖母病得更厉害可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齐茂行便又暗暗思索,他是不是应该先派个人好好与祖母说说,也免得祖母再更着急。
这么想着,齐茂行便又开口道:“老太太呢?”
他原意是问老太太听说了没,还好不好,可长夏的头低的更深,小声回了一句:“老太太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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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磬音眼里,如果说刚才齐家大爷要回来的消息,对齐茂行只是普通伤害的话,那么这一句话的分量,就简直像是会心一击。
分明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齐茂行却像是一瞬间没能听懂似的,足足一动不动的僵硬半盏茶的功夫,方才缓缓眨了一次眼睛,重新有了动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像这时候才忽的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碗药的苦涩一般,低下头,伸出手,慢慢的拿了一枚蜜饯放进了嘴里,不出一声。
苏磬音眼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同情,小声开了口:“若不然,我去五福堂一遭,与老太太好好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