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已经起了, 但为了不影响她,他的动作很轻柔,或者出去晨练,或者躲进书房,仍旧保留一屋子的安静。
夏葵穿上衣服, 走进盥洗室刷牙, 面无表情地与镜子里的女人对视。短发稍长, 额发垂过眉, 发色也从银白逐渐褪出些黄色, 发根的自然黑若隐若现。
掬起一捧水将面部打湿,将睡眼惺忪洗净, 夏葵双手撑着台面, 缓缓抬头,面色在灯光的烘托下,极度白皙, 甚至有股病态的美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自己眉宇间的英气淡了些,许轻言前两天还说, 觉得她变漂亮了。
有什么在由内而外,悄然改变着她。
她既烦恼,又莫名期待。
但她第一时间,本能的还是想要拒绝。
就如同昨夜今晨,他用最温柔委婉的方式告白,多进一步怕她反感,少进一步怕她不当真。
他说,他反思过了,在自己没能清楚表达感情之前,不应该先问她是否喜欢于他,破坏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他也不应该用自己的观念去束缚她,他以为有实在前,精神上的连接应当水到渠成,可他忘了,在她的人生里,他是异类,更何况,她的乖张和不羁,根本不会将这两者划等号。
说到最后,感觉他把所有的错位和过失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这也不由令她联想到他的自白,好像父亲的怨愤,哥哥的早亡,母亲的陨落,都是因他而起。
他把温柔给了所有人,唯把孤独留给自己。
到头来,他还要谦卑又体贴地说一句,是我还不够好。
夏葵这种生长在野外世界,不顾朝夕,只争快乐的人,他的这种想法是十分泯灭人性的。
她不懂,他怎么才能做到包容这个对他不友好的世界,经历了什么自我修炼,才成为了现在这个温柔拥抱所有的人。
越了解他,越无法简单的定义他的个性。
可到头来,她也说不出多少安慰人的话,平时的舌灿莲花,那一刻,通通失效。她多少有点理解往日与她哭着分手的姑娘心中无法宣泄的纤细情感。
多情似她最无情。
有些话,能说出口,是因为不曾入心,那些文字和声音与己无关,装腔作势露出几分怜悯的同理心,好像就能把一切丢之弃之,恢复当初。
但凡有一分不想对方难过,一个字都会在心头百转千回。
她曾听许轻言说,梁见空从不对她说重话,从不叫她委屈。
她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情侣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往往最简单的事,最是考验人。
她的本能给了她许多拒绝的理由,可在夜色中,面对那双仿佛在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的眼眸,她有所动摇。
她说了很多断句,像是没学好语文一般。
“我不擅长恋爱,不论对象性别。”
“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对吧。”
“当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我不是那种找兄弟随便打一炮的人,让我想想,怎么给你个说
法。”
他倾听的姿态,充满了善解人意,听到她说给说法,不由笑了,给了她喘口气的机会:“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不要有负担。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么特殊的时候遇见让我说出这种话的人,大概这段时间我喝了太多酒,把前三十年的酒都补上了。但这么认真的事,我又怎么好归咎于酒。我这个年纪,过了死缠烂打,轰轰烈烈的阶段,也不爱说那些小孩子说的情话。你说现在不合适,那就是我的不对,我不会再提,你想见我的时候,想聊一聊的时候,随时告诉我。”
对于常惹桃花债的人而言,夏葵觉得这一次,她是种了一棵桃花树,还是茁壮成长的那种。
即使她知道,他们之间还存在许多看不见的问题,包括他对她有所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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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葵换好衣服,打起精神,今天是第三天,他们给方剑名最后的期限,还有波仔那里也快有消息了。
门外,客厅里,空无一人,她又到厨房里倒水喝,转悠了一圈,都没看到叶雾白。
最后在餐桌上看到一张便签纸,他去趟超市,早餐煲在电饭锅里。
大概这也是他的体谅,避免一大早起来四目相对没有缓冲的尴尬。
他留下的早餐是清粥和小菜,很适合清晨还没睡醒的胃。
夏葵没坐在餐厅里,捧着粥靠在沙发里,粥得火候正当好,暖暖糯糯,入一口小菜,萎顿渐消。
这么宁静又舒适的早晨,令她有些着迷。可惜,这片祥和,很快被手机铃声打破。夏葵从心里诅咒这个破坏她情绪的致电人,但当她看到来电名后,又默默地收回。
“波仔。”
“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听筒里的声音没有起伏,开门见山。
“坏消息。”
她喜欢先苦后甜,小时候妈妈总对她说,做完作业再吃的蜜瓜最甜。
“没什么异样,他的电脑里没有你说的十二年前医药事故有任何关系的资料。不过,我还是筛选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你找台电脑收一下。”
夏葵手边没有电脑,不过叶雾白说过,他书房有,如果她需要使用,随时可以,但她还没进入过那个领域。像她这种看书只是为了追女孩的俗人来说,书房就是摆设,不过是用来一帮大老爷们儿抽烟开会用的。
叶雾白的书房布置风格与整体一致,比较暗沉,很酷的风格,然而,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朝门口的整面墙,都是书架,上头摆满了书,还有很多相片和奖杯。
夏葵径直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相框,然而,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人,是个陌生男生的面貌,仔细辨认,和叶雾白有六分像。她立刻看向边上的相框,还是这个男生的,不过这张不是独照,看上去是篮球比赛获奖,与队友的照片,这张相片上面的格子里,正装着篮球比赛的奖杯和最佳MVP的奖牌。
夏葵把这里所有的照片都看了个遍,只在一张相片里,找到叶雾白。
两个大男生的合照,主角生日,被蜡烛照亮的脸上笑容灿烂。
这个人,是叶悟北。
神采飞扬的大男生,和他相比,照片上的叶雾白稚嫩许多,身上的色彩暗淡了许多,甚至他的笑容都不是那么阳光。
叶雾白说这里是他母亲的房子,她就简单理解为这个是她母亲的,还奇怪装修风格丝毫没有女性气息。
现在,她恍然,这个房间,是叶悟北的,这个家,也是叶悟北的。
难怪贾疏听说他愿意住到这里的时候如此惊讶。
于叶雾白而言,这里是怎样的存在啊。
“喂,你还在吗?”
夏葵回神,坐到电脑前:“在,你继续。”
“哦,我刚说,好消息是,这两天我翻了翻他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发现……这个人有点小癖好。都在文件里了,你自己看吧。”他只管查,对内容不感兴趣。
“谢了。”
夏葵挂了电话,继续收着波仔传来的文件。
她靠着椅子,无意识地转着圈,转向背后的书柜,又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张合照。
“那是我哥,他18岁生日时的照片。”门口响起短促的敲门声,叶雾白站在门外,“没打扰你吧。”
他一身烟灰色的衬衣,面料质地上佳,随着肢体的动作,折光优雅,夏葵不会漂亮辞藻,只晓得叶雾白今天特别好看,她装腔作势地应了一声,朝他偷瞄了好两眼。
夏葵从位子上起来:“我借用下电脑。”
“你随便用。”叶雾白看了看书桌上的空碗,进来收走,“喝咖啡吗,我去煮。”
“好。”
他面色如常,他既然说过她可以随意进出书房,也没有把书房里的东西收掉,就说明他有心理准备,夏葵的心也稍微放下。
电脑里的文件已经全部接收完毕,夏葵点开文件夹大致扫了一遍,大多是公司内部文件,她无意窥视别人公司机密。鼠标一一划过,在一个古怪的文件夹上停住。
“《很精彩,值得一看》”
波仔这个技术宅,取名字能更废一点吗。
夏葵朝门口看了眼,鼠标双击点开文件夹。
除了开始时的意外,后头就觉得越来越有意思。
男人啊,老婆儿子都在国外,耐不住寂寞呢。怪不得和胡炎走得近,胡炎这种人,什么生意都做,皮肉生意也不例外。
“口味够重的。”夏葵啧了一声。
然而,看到后头的几张照片和聊谈记录,夏葵忍不住来回看了好两遍,才确认没看错。
现实总是比我们想象得更精彩。
夏葵走进餐厅,叶雾白正背对着门口站着,单手提着手冲壶,慢慢往滤杯里注水。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过来坐。”他时高时低地把弄着。
夏葵在他边上的位置坐下,撑着脑袋看他。他不受干扰地继续着教科书级别的动作,这不由又叫她回想起当初在店里,每日下班后,他给她开的“小灶”,他的讲解很细致,语调温和,同时很认真,若有开小差的迹象,他会勒令你回神。
想起他昨晚的自白,和书房里没有蒙尘的相片,她心里头酸不溜丢的,为什么温柔的人,却无法被世界温柔相待呢。
“有话跟我说?”
她没在他面前多加掩饰,所以他也不难看出她的踟蹰。
“波仔刚发了我一些东西。”
叶雾白点头:“发现什么了吗?”
夏葵给他打预防针:“先说好,我们讲道理,说事实。”
叶雾白漏出一声笑:“我最讲道理了。说吧。”
“你舅舅在男女关系上,风评怎么样?”
叶雾白将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他为人爽快,对家人很好,至于男女关系,据我所知,没有什么问题。”
夏葵的指腹摸着杯壁,问道:“他儿子和妻子出国,没有什么隐情吗?”
叶雾白如实道:“舅妈是去陪读。”
“你说他很照顾你,也很照顾康琼,你母亲出事后,团队都解散了,但他一直继续栽培康琼。可是,他长期性骚扰康琼,你知道吗?”
叶雾白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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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叶雾白看过电脑里的照片和聊天记录后, 沉默了半晌。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章有为骚扰康琼已经有一段时间,并且找人偷拍了她许多照片, 聊天内容也从公事公办,变得逐渐露骨。
看得出,康琼一直在隐忍。
他们之前分析过, 基本上排除了章有为加害叶雾白的可能, 然而, 那都是在这个隐秘爆出来之前。如果他和康琼之间确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日那天,两个人的证词就有待商榷了。
叶雾白脸色微沉:“那天, 舅舅在病房的时候, 我总觉得师姐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他抬头看向她, “让你见笑了。”
这种家丑,着实令人无颜。人不可貌相, 原本儒商的形象也算是轰然崩塌。
夏葵倚靠在桌沿,看着相片里还是少年的叶雾白, 面庞青涩,和哥哥的阳光截然相反, 有些忧郁地面对着镜头,但俊秀的轮廓已初见,那时候的他,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 三十二岁的自己要承受背负不起的家门命案吧。
她伸出手,将他的脸掰向自己,他因为惊讶,舒展了紧蹙的眉头。
夏葵淡淡道:“什么见笑不见笑的,他的行为可耻,跟你有关吗,什么都要你兜着,你兜得过来吗?别背什么完美好男人的包袱了,我不会因为这种人设喜欢你,也不会因为你不是这种人设不喜欢你。”
他的眸色偏淡,凝视你的时候,晶体透着光一般,总叫人无法移开视线:“好,谢谢。”
夏葵飞快放开手,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后脖子:“康琼为什么要一直忍耐呢?”
叶雾白叹了口气:“因为钱吧。她家里情况很不好,据我所知,她还有三个弟弟,父亲在她读大学的时候重病,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还背了一屁股外债。我母亲一直资助她,后来就是我舅舅。欠下的债,不是那么快能还清的,而且我舅舅在培养她方面给予了很大的帮助。”
贫穷是多少罪孽滋生的温床。
“交换吗?可这已经突破人的底线了……”
夏葵说到这突然噤声,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底线之下就是沉沦。
叶雾白觉察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若是能挣扎,没有人会愿意忍耐。”
“现在,我们是去找她,还是找你舅?”
叶雾白缓缓摇头:“去找师姐之前,我来写封邮件给舅舅 。”
夏葵不解,凑过去看,却见他很快拟了一封“恐吓信”。
“你也会搞这套?”她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可你这么发,他会不会追查到你?”
“没事,我有数。”
叶雾白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按下发送。
“阿弥陀佛。”夏葵突然双手合十。
叶雾白觉得好笑:“你干嘛?”
夏葵调侃他:“善哉善哉,我带坏了一个好人。”
叶雾白却正起神色:“早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夏葵当昨天他怕自己对他好男人刻板印象太深,可她真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好,他自认为的那些不好,在她看来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