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生活继续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
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回芽衣的故乡,但冬木市离这里太远了,想要回去的话也需要一笔不菲的路费。而且根据芽衣的记忆,虽然她在那里长大,但她自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好,几年前还直接与他们断绝关系,跑到外面的世界来了。
这便是当初芽衣发现自己怀孕后并没有选择回乡求助的原因。
先不提芽衣的身体支撑不支撑得了她在怀孕时的奔波。按照现在的风气,几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在几年后狼狈地回去还是挺着个大肚子的,肯定会让家里人感到羞耻,觉得那个女孩子还不如不要回去,死在外面更好吧。
对此我简直想要叹气。
现在世道那么乱,芽衣当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直接和父母断绝关系跑到外面的世界来,后面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怀孕了。就算想要回故乡生孩子,也没有足够的路费可以回去。最终难产死去,孩子也死了,只有我这么个亡魂不知为何重生在她的尸体上。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越发沉重。
哪怕知晓就算我没有重生在芽衣的身上,她依旧会死去,她的命运始终无法改变,我依旧无法制止地为她可悲的一生而感到难过。
这么说可能过于傲慢,而我也并不是芽衣的什么人,只是一个窃取了她的身体继续活下来,又获得了她一些破碎记忆的小偷罢了,根本不了解她。
但我还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应该好好活下去的,哪怕在痛苦中挣扎着,但总会有看见阳光的那一天。更别提芽衣是稀里糊涂怀了孕,最后在阴暗湿冷的小巷子里难产死掉,甚至她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孩子也死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如此想到,并为此感到了深切的悲伤。
这是对芽衣的同情也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难过,是我对自身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呀,幸子,早上好。”就在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铅块一样沉重得令我感到疼痛欲裂时,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想法,使我回过神来。
我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往声音发源处望过去。
黑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有些厚的衣服,苍白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他的身上一如既往地缠着绷带,裸.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带着星辰般的笑意盯着我。明明距离刚刚见面才过去几个小时,但我却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天没见了那样。
“幸子在发呆吗?”他窃笑道,像是为自己发现了别人的弱点而感到高兴。
我这才发现由于我陷入了自我的世界中,所以不知不觉中也停下了打扫的动作。我吓了一跳,工作时被家里的小主人给抓到了偷懒,我应该要怎么解释呢?
有些慌乱的我一时着急,脑海中闪过昨晚的画面,身体比意识先行动,用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声说道:“嘘——这件事就当做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示弱,哪怕面对的是连我的腰都不到的小孩子。我眨了眨眼,拼尽全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柔弱而无害。
“哼~”修治少爷双手交叉,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气定神闲地看了一会儿我不安的模样后才点点头,说道:“嗯,那说好了,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知道这里指的不仅仅是我偷懒的事情,也指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松了口气,伸出小拇指,对他说道:“拉钩?”
修治少爷茫然地看了一眼我伸出来的小拇指,看上去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动作那般。
我猜错他的反应,以为像他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可能不知晓这些平常孩童喜欢的玩意儿,于是解释道:“这是一种许诺誓言时会用到的动作。两个人的小拇指拉钩,代表着不能背弃彼此的约定。”
修治少爷眨了眨眼,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我的小拇指勾了勾。小孩子的手软得不可思议,脆弱而又惹人怜爱的。他的手很冷,跟他拉钩时我还以为自己在跟一块冰接触。
没几秒后修治少爷就将手收了回去。
由于他还要去上课,因此也没有和我多聊,朝我挥了挥手后便离开了这里。
刚好在这个时候从外面走进来的麻美小姐望着修治少爷离去的背影,有些惊讶地朝我说道:“他很喜欢你。”
“这可真的少见。”麻美小姐用一种意味不明的声音说道:“一般来说,修治少爷虽然能够和任何女性相处得好,但他很少会特别亲近哪一个人。”
“你们之前见过吗?”麻美小姐问道。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似的。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记得自己之前有见过修治少爷。”
他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如果我之前见过他的话肯定印象深刻。难道说...他见过的不是我而是芽衣?
麻美小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叮嘱我接下来继续好好工作。做得好的话,看在同乡的份上,她一会儿可以特意多留一个面包给我。
我笑着向她表示感激,拿起我的扫把继续我的工作去了。
又是一天下来,津岛家实在是大得可怕。将自己白天的任务都做完后的我累得够呛,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一想到今后还要一直面对这样的生活,我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但我很清楚,我能够在津岛家做女佣已经是很多人羡慕不过来的了。我也不想再继续过着之前那种流浪的生活。因此我只能咬咬牙,忍耐着所有的疼痛继续坚持下去。
要说有什么好事的话,那就是我认识了年龄相仿的女佣小百合,虽然目前的交情也谈不上有多深,但能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话,我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些许。
人类大多是群居动物,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独处会更轻松,但当一个人深陷不安与陌生环境时,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渴求着能够交好的对象,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安定下来。
很多时候,打败人的并不是外界的各种苦痛而是自己的内心。
按照我对自己的了解,身处陌生环境还担忧着自己会被赶出去的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估计会无意识地讨好小百合,尽可能地想要和她交好吧。
虽然很累,但这的确是能够消解我不安的最好办法。
相比长相普通的我和芽衣,小百合是个很漂亮的女性,她也很擅长打扮。并不是那种一看就让人感觉浓妆艳抹的类型,是那种看上去极为自然,如果小百合没有说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化了妆的打扮。
对这种看上去闪闪发光的人,我总是忍不住会放宽底线,再加上我有意讨好她,刚认识一会儿我们就变得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样。
当夜晚来临时,津岛家的掌管者——老爷回来了。
老爷是个没什么空闲时间的大忙人。虽然他会尽可能抽空回来吃饭,但大部分时间会待在外面——这是小百合和我说的。
按照规矩,老爷和身为长子的大少爷会一起在一间特别的房里吃饭,而修治少爷则是和其他少爷小姐一起在另一个房间吃饭。据说是为了明确分清继承人与非继承人的身份差距。
这种莫名的规矩让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明明是一家人却非得分个高贵低贱,实在是奇怪。更何况这种特意的区分难不成不会让被隔开的小孩产生自卑感吗?
心中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些事也轮不到我插手。因此我也只是摇了摇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此时是冬天,天气寒冷得可怕。不得不提着水桶,拿着湿漉漉而冰冷的抹布擦着东西,我的手已经冻到令我头皮发麻,几近失去知觉了。
好几次我的心中都涌现了放弃的想法,恨不得扔下抹布,躲到温暖的地方,让自己僵硬疼痛的手裹在热水之中,但现实容不得我任性,我也只能继续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等我做完自己的工作后,管家看了一遍,仁慈地让我去休息了。
当然,虽然很想第一时间回到自己那间仓库里睡觉,但我在犹豫之下还是选择和新交的朋友小百合联络感情。
我邀请她来我这边聊天,小百合同意了。原本她是想让我到她那边去的,但她是和其他女佣一起住的,我过去打搅的话可能会惹得他人嫌弃,所以小百合还是选择来我这里。
一来到这里,小百合就不停地摇头,说道:“你这里也太寒酸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间房是本身打算拿来做仓库,后面又废弃不用了的。虽然经过我昨天晚上的整理,里面已经变得干净,但一些日积月累的破旧痕迹还是没办法抹去。我自己手头也没有什么东西,房里面只有两张破烂的椅子和我的一些生活用品,一眼望过去的确寒酸得要命。
幸好小百合只是随口感慨一下,没有在这个话题继续扯下去,而是拿出了自己偷偷拿来的酒,笑嘻嘻地问道:“要一起喝点酒吗?”
我有点错愕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拿来酒的?”
“从外面那条街的店铺里买来的,价格不贵,但味道不错。”漂亮的小百合像是恶作剧那般笑起来,她的眼睛仿佛溢满了光彩。
“明天还要工作哦?如果被管家发现了,我们都会被赶出去的。”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不会的。”小百合不在乎地挥挥手,说:“就喝一点,明天酒气就会散的。”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只能说:“好吧。”
小百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杯子给我,倒了点酒后递给我。
我顿了顿,将酒喝下去。
带着苦涩味道又辣得要命的酒从喉间滑入,一下子就让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虽然味道上让我不敢恭维,但在暖身体方面效果的确相当不错。原本有些冷的我在喝了酒之后都感觉浑身懒洋洋得发暖。
与小口小口喝的我相比,看上去漂亮又优雅的小百合喝得非常豪迈,倘若在外面被人看见了,定是要说她身为女性竟然如此不自制,真是不知羞耻。
但我却因为仿佛偷看到了她假面下的真实而感到窃喜,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
对于容易焦虑不安的我来说,他人在我面前流露出的真实确确实实会让我产生心安。
我并不是主动外向的性格,多亏小百合是这种性格,因此我们两个依靠在一起聊了许多事情。由于我比较沉默,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小百合在说,我在倾听。
说到父亲早逝,母亲死于战争中,自己独自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到处奔波,小百合突然顿了顿,说出了惊人的话语。
“我想被有钱人家看上。”小百合如此说道。
“哈?”我有点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不,不是想。”小百合摇了摇头,说道:“是一定要嫁给有钱人家,就算不是光明正大的那种也好。”
她喝得有些多,身上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酒气。我感觉如果让小百合继续说下去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失控,只能隐晦地提醒她:“你喝醉了,小百合。”
她摇了摇头,随后反应过来,反而用更加惊讶的表情看向我:“幸子你都不准备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吗?”
“嗯...”我被问住了,闭上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实话,我自己对未来也是一片迷茫和不安。但目前我的精力也只能让我堪堪顾好现在,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了。之后的事情等之后再说吧。我一直都是这种逃避的蜗牛心理。
“好不容易来到有钱人家里做女佣,你竟然不趁着这段时间把握住什么吗?”小百合挑挑眉,问道。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现在我光是干一整天活都累得不想思考了。”我说道。
但喝醉了的小百合很明显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她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地说道:“要不然你打算怎么活下去?要知道女佣也是没办法一直做下去的。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你随时可能被辞退。到那个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要知道现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打战,柔弱的你除非出卖自己的尊严与身.体,否则根本活不了太长时间。”
“...还是说,因为我的话,你看不起我,所以不想和我说自己的打算?”小百合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我当然不可能因此对小百合有什么看法。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就像之前说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我对待各种会被谴责或看不起的事情总是抱有十二分的宽容。
我非常清楚。处于战后的这段时间,大家都非常压抑与痛苦。几乎所有人都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但也有很多人死在了看不到的角落里。更何况小百合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想要独自在这种乱世中活下去远远要比我困难多了。
要知道来津岛家前正在街上流浪的我每天可都是紧绷着,生怕下一秒就会有谁冲过来对我做不好的事情。
因此我只是摇了摇头,说:“相信我,我不会因此看不起你。”
我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来了,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力气去看不起别人?
小百合又沉默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这次她喝得有些急,有些酒液从她的唇边漏了出来。但小百合只是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窗外,说:“怎么说呢,你的确是个像『树木』一样的女人。”
我有些疑惑她的形容,但还没等我所什么,小百合转移了话题。
“你和修治少爷相处得似乎不错?”小百合问道。
我吓了一跳,怎么麻美小姐和小百合都这样问?我只能奇怪地说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百合笑了起来,说道:“这个家里可是有很多双眼睛的,也就你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带着点醉意地笑着。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的确,我一直都反应慢半拍,迟钝得令人头疼。”
小百合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不如说,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才容易让人放松下来。只要你想的话,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吧。”
“太夸张了...”我为小百合这过于夸张的恭维而感到尴尬。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我能够令人放松下来那只是因为...我在下意识迎合他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