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呆呆不语,脸却渐渐红了。
到了给闻致换药的时辰,明琬端了纱布和捣碎的草药进了暖阁。
闻致正在同小花低声交谈些什么,见到她进来,便停住交谈冷哼一声。
明琬很无辜又很莫名,不知闻致今日又怎么了。
她忍着没问,掀开闻致的衣服为他换药,忙碌间听到小花说:“……据说还未到年底述职之期,那位已秘密离开封地回长安了,属下追踪到一半却断了线索,不知他现今藏在京城何处,总归不在府邸中。”
说到这,小花看了明琬一眼,见闻致没有出言反对,才继续道:“前几日那批刺客身手不凡,不像江湖草莽之辈,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身上的刺青图腾与世子在雁回山所见的一致,几乎可以确定是出自那人之手。”
闻致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纸上所绘的苍狼图凶狠无比,与雁回山悬崖上那人腰间所挂的符文一般无二。
血色侵袭,闻致屈指顶了顶太阳穴,竭力压下心中涌动的阴暗。
他的箭伤已经结痂,但伤口周围依旧有些发红,明琬便起身去一旁给他调配消炎生肌的方子。闻致不爱喝汤药,她便只好费心将药磨碎,加面粉蜂蜜熬成稠浆,冷却后再搓成拇指大小的药丸,每日三次,十分方便。
闻致还在和小花谈遇刺的事,背后不知牵扯到京城中哪位王侯公卿,说得十分隐秘,明琬猜想大概与雁回山那场败仗有关。
她手搓药丸,不经意间瞥了小花一眼,联想到他那朴实无华的名字,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
很轻的一声笑,但闻致听见了,锋利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刀子似的剐人。
明琬忙收敛笑意,垂头搓药。
闻致心中那股莫名的燥郁又升腾而起,他冷冷剜了小花一眼,命令道:“看她作甚?转过身!”
“?”小花委屈,但只能照做。
搓好药,小花已不知何时走了,闻致曲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微微偏头闭目,似已入睡。
他能多睡几刻钟是好事,明琬并未打搅,将制好的药丸装入小瓷罐中密封好,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腰背。
风从窗缝中吹入,撩动案几上绘有苍狼图腾的宣纸。明琬闲来无事,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了看那图腾,看不出所以然来,索性蹲身望着闻致的睡颜出神。
他的腿有多少知觉?能治好么?
这个念头一旦侵入她的脑海,便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的,她没忍住悄悄伸手,抚上闻致膝下曲泉穴,试探按压……
腕上忽地一紧,闻致不知何时惊醒,单手攥着她的手腕,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第18章 冷战
闻致的双眸深刻,逆光的时候像是一汪幽黑的潭水,望不到底。
明琬像是被他的眼神刺伤,心中一悸,挣了挣腕子,没挣脱,只得放软了身子,仰首回望他道:“我只是想给你按按穴位,试探能有多大反应,不成想惊扰了你的睡眠。世子能否先放开我的手呢?这样……怪疼的。”
她的容颜算不上妩媚艳丽,但胜在干净白皙,一双澄澈的杏目格外讨巧。
“别在我睡着时乱动,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闻致情不自禁松了手,声音带着睡后的微哑,不似平常那般锋利。
明琬揉着腕子起身,没有立即离开,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觉得,你的腿有很大可能会治好。若你愿意,我可以帮……”
“不需要。”闻致拒绝得干脆利落。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任他什么郎中坐堂、当世名医,哪一个不是兴冲冲来说能治好他的腿,又摇头叹气狼狈而归?治不好,他们便说是天意,说他一辈子只能这样半瘫着了,劝他早些看开认命……
闻致厌恶透了他们自作聪明的劝慰,与虚情假意的怜悯。一开始,他还会配合那些庸医治疗,然而经年累月的失望过后,只余满心灰烬,不管看多少大夫,结果都一样,明琬也不例外。
他甚至能预测到,她努力一个月甚至一年也治不好他的腿后,那种失望又怜悯的眼神。何况,明琬与他相看两生厌,站在一起连个笑都挤不出来,又何必勉强自己故作体贴?
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不?你自己也很想站起来,不是么?”明琬并未放弃,温暖干净的嗓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她观摩着闻致的神色,“我替你换药时,看到你手臂和腹部的肌肉远比正常人结实,那是时常练习翻身、起身而形成的。还有,若是常人下肢不利一年之久,腿部肌肉会萎缩得厉害,但我方才触及,却发现比预计的情况好上太多,说明你花了很大的心思揉捏按摩……”
“你话太多了,出去!”闻致的声音轻而沉,有着冬日枯木般的岑寂。
明琬声音一顿,泄气似的吁了口气,说:“你是否觉得我太聒噪了?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
闻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冽道:“我的腿我自己知道,是我承不起你这个情。”
“针灸按摩和配药,是我学得最好的几门课,不会比太医们差。”
“还要我说几遍?出去!”
不耐的语气,霎时间,闻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凌厉。
“我可以出去,但你能不能好好跟人说话?”明琬也有些微恼。
闻致冷眼看她。他在荆棘丛中长大,天生带刺,从不知什么叫“温柔”,世人对他恶语相向,他学会的也只有冷漠疏离。
明琬只好暂时妥协,深吸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将刚配好的药丸轻轻搁在案几上,垂着眼闷闷说:“一日三次,你记得吃。”
门扉关上,隔绝了她匆匆退下的身影。
闻致晦涩的视线落在那只印了“明”字的白瓷小药罐上,痛苦地闭上眼,久久不语。
过了几日,闻致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明琬又试探提议给他查看一下双腿伤处,被闻致冷漠地拒绝。
他竖起浑身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当真是讨厌极了!明琬心中挫败,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如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
这次争吵后,明琬和闻致都没再说话。
月初朔日,闺中好友姜令仪登门拜访,缓解了明琬近日来的郁卒。
今日天冷得很,像是快要下雪,姜令仪裹着兔绒斗篷,有些腼腆地被明琬拉进侯府厅堂。
这是明琬第一次带好友来府上,加之这几日小两口闹矛盾,府中气氛剑拔弩张,丁管事想借此机会取悦明琬,故而十分重视,片刻不停地指挥下人们端茶添炭、送瓜奉果,力图将侯府最好的一面展现,让姜侍医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姜令仪本就腼腆内向,府上人如此热络,她反倒有些拘束。明琬只好笑着将丁管事等人都请了出去,关上门如释重负道:“许久不见了,姜姐姐一切可好?”
“都好!只是年底大寒,皇后娘娘凤体微恙,比平时忙碌了些。”姜令仪解下斗篷,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笺递给明琬,“你托我查的事,我已替你问出来了。这是容贵妃出事前每日的饮食名录,你看看有无问题。”
“太好了,多谢姐姐!”明琬粗略地看了眼上头长长的膳食名字,复又折起,决定待会儿回房好好研究研究。
“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姜令仪道。
“把你牵扯进来终归不好,这已经足够啦!屋里热,姜姐姐抱着斗篷不方便,我替你挂起来吧。”
明琬热情地接过姜令仪怀中柔软素美的月白斗篷,抖开挂在置衣架上,而后轻轻“咦”了声,抚着斗篷面料道,“这斗篷的料子精细,像是宫里皇族贵胄专用的款式……姜姐姐,是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么?”
姜令仪的表情局促起来,秀美的眉眼低着,轻声说:“是病人送的。”
“哦?是什么样的病人?”明琬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忍不住凑上前笑道,“能送得起这般料子的,必定身份不凡,是公子还是夫人呀?”
“公子……”
“有无婚配?”
“应该没有……我不知道。”
明琬眼睛晶亮。她自己的婚姻糊里糊涂的,却希望好友能觅得知冷知热的良人,遂遐想道:“姐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侍医,怎会接诊年轻男子?这其中,必定有一桩极美的缘分!”
“哪有?”姜令仪嗔笑,伸指点了点明琬的额头,露出温和又无奈的神情,“我去药园中调动药材,无意间撞见身负重伤的他,顺手帮了些忙。”
“那他岂不以身相许?”
明琬央求姜令仪再多说一说那“贵人”的故事,姜令仪只是笑而不语,道:“萍水相逢而已,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她不肯细说,明琬只得悻悻作罢,将话题转向‘如何治愈瘫痪病例’上来。
送走姜令仪,明琬便将自己关在房中研究容贵妃出事前所用的食材。
深宫之中关系错综复杂,既然谭医正的药方没有问题,那多半就要从膳食、熏香等方面入手查证……
几十样菜名,明琬需一一将食材挑拣分析出来,再对比谭医正的药方有无相冲相克之物,着实事件大工程。她搬了一摞的医书,又从太医院借了不少典籍,从白天查到灯火阑珊,连晚膳都没顾得上。
第二日清晨,熬了通宵的明琬满手墨渍,将宣纸一卷便匆匆出门,神情焦急道:“备车,我要回家!”
“这……为何突然要回娘家?”已出嫁的妇人回娘家并非小事,芍药十分紧张,忙跟上去道,“哎,夫人您慢些!好歹让婢子们准备一番!”
一墙之隔的暖阁。
闻致正借助手臂和腹部的力量做仰卧翻身练习,猝然间听到隔壁明琬闹着要回娘家,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旁立侍的小花显然也听到了,猫儿眼瞥向怔住的闻致,道:“世子,嫂子要回娘家了!”
闻致鼻尖上挂着汗,纯白的亵服微微敞开,锁骨清晰结实,恼然道:“我没聋。”
小花挠了挠脖子,耿直推测:“是不是因为世子这几日冷落嫂子,嫂子生气了啊?这又不是节庆日,新妇回娘家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要不,世子去劝劝?”
闻致没吭声。
明琬是闻致亲手推开的。
每次看到她信心满满而来,说要给自己治腿,闻致便莫名烦闷。他并非全然不相信明琬的医术,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腿,这么多年的心灰意冷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避免失望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给自己希望。
可这些心里话,明琬是不会理解的……不过是想冷她几日,让她慢慢打消为他治腿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竟然委屈到要躲回娘家!
当初利用他的婚事救明承远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她委屈?
越想越难平,闻致索性撑臂坐起,一把扯过小花手里的棉帕擦去脖子上的汗水,垂着眼冷淡道:“随她去。”
话虽如此,可世子爷一整天的状态都十分糟糕,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丢了满屋子的纸团。
明宅。
明承远正准备去太医院当值,见到已出嫁的女儿不请而归,当下大惊,皱眉道:“琬儿,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不关他的事!”明琬跳下马车,拉着明承远就往屋中走,嗓音难掩紧张和激动,“阿爹,我好像知道容贵妃是因何小产了!”
第19章 眼泪
容贵妃孕期体弱嗜酸,常私自命膳房备酸汤解馋。
孕妇嗜酸是常事,偏生那时容贵妃气血不足,正在服用谭医正开的补气安胎药调养气血,其中一味夏参正与酸汤里的山楂相克。
明琬手指上染着黑乎乎的墨迹,翻开一摞写满食材、药材的宣纸,将其中一页指给明承远看,迫不及待道:“我记得《药王方》上说过,人参温和补气,山楂阴寒泄气,本就不能同食,加之容贵妃本就胎像不稳,长期混合食用极易导致滑胎。这原是膳房和嬷嬷们的失误,未曾及时将酸汤上报太医署,无端让阿爹和谭医正背了锅,遭此无妄之灾!”
明承远目光凝重,拿着宣纸的手微微颤抖。
半晌,他扭头发出几声压抑浑浊的嘶咳,放下宣纸道:“罢了,此事也不能过分谴责他人,谁能想到日常饮用的酸汤竟会酿成如此大祸?所以说‘望闻问切’,这‘问’字间学问颇大。琬儿你且记住,日后看诊万不可嫌啰嗦而不问患者饮食、行动,不可拘泥偏信医书,灵活应对才好。”
积压在心头数月的阴云散去,明琬心情大起大落,认真道:“是。”
“只是可惜了允之,才二十七岁。”明承远眼睛微红,叹息沉重。
“允之”是谭医正的字。可在这场“误诊”风波中,折损可惜的何止一个谭医正?
明琬从记事起就跟在阿爹身后跑,亲眼看着他是如何通宵钻研疑难病例,徒步百里只为求证一味药引,看着他在药香中从乌发浓密熬到两鬓斑白,完善医书十数本,一朝蒙冤,功亏一篑。
明琬道:“既是有了线索,阿爹明日便上书禀明实情,还自己清白。”
出乎意料,明承远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
明琬欲问原因,明承远却咳得越发厉害起来,凹陷的两颊蒙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从方才一进门,明琬便察觉阿爹这一个月来瘦得厉害,面色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她忙倾身为明承远顺气,着急道:“不是说只是狱中感染风寒吗?都这么久了,您的身子怎的还是这样。”
说着,她伸手去摸明承远的脉象,却摸到一层枯瘦的皮,不由一阵心酸。
“如何?”明承远哑着嗓子问,满眼的殷切希冀。
明琬知道,阿爹是想考察她近来医学功课有无退步。
明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凝神感受指尖下跳动的脉象,“直起直落,脉势强硬,应是弦脉。”又观察了一番明承远的眼口部位,涩声道,“面黄且瘦,唇舌微紫,多半肝气郁结或胃部衰败……阿爹可有胸腹疼痛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