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
像是约好了一般,那户人家的大门在眼前“吱呀”一声被推开。背着老婆婆的男人神情悲切地和扶着门槛的女主人说了道别的话,然后就在背上老人的催促下扭过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城门方向走。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果然,在走出了九十九歩之后,恰好可以看到城门的距离,男人再也承受不了一般整个人跪倒在地,崩溃地大哭起来。
“啧。”
伏见烦躁地踢飞了脚下的石子。
“果然,你也发现了啊。”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伏见露出了“又一个大麻烦”的表情,盯着前方没有看他。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你不也在这里吗?”奴良组的总大将蹲在另外一侧的矮墙上,手里还随意转着一只烟管。
“所以,观察到现在,也该确定了吧……”他微微侧过头,金色碎发下隐隐约约露出的眼瞳一瞬间深邃异常,“……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个无限死循环这个事实。”
湿冷的风掀过地面,卷起几片掉落的柿子树叶,空气中骤然安静下来。
沉默半晌。
“喂。”伏见猿比古忽然开口,他依然没有看身边的人,视线紧随着不远处街面上的男人,看着他在老人的安慰和催促下最终还是咬起牙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你也看得到吧,那个东西。”
“是啊,简直吓人呢。”
奴良滑瓢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抄起手,姿态是完全与之相反的漫不经心,“我们周围的异变都是由它引起的吧。”
今天掉落的樱花明天早上会重新回到枝头,已经上演过的场景隔一段时间又再次重复,交错的季节,混乱的时代,乱七八糟的空间……像是在历史长河中随便截取了一段然后东拼西凑地把时间空间强行扭合到一起,他们这些身负灵力的人对周围的影响是真实的,然而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东西都在重复。从每天都会刷新的花草到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来的平民,似乎对于灵能力者来说影响是最小的,然而实质上恰恰相反。
也许他们现在见到的所有画面都是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的,但是没有没有灵力的凡人们还在原位,恰恰是他们这些拥有力量的强大存在被困死在了这个空间里。
然而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只有寥寥几个人有所察觉。
“怎么说都感觉有点倒霉呢,我们。”滑头鬼伸了个懒腰,从墙上跳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有什么打算也不用告诉你吧?”
“别这样啊,我们好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奴良滑瓢懒洋洋地往墙壁上一靠,感兴趣地盯着对面的人,“我说,不如你先听一下我的计划如何?”
伏见猿比古终于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大妖怪挑起了唇,淡金色的眼底似乎有一抹火光一闪而过,“今天晚上,去那个地方走一趟吧,干掉明智光秀。”
本能寺的天空一直都是被燎天大火映红的长夜。
重重火光在围墙上投下兵荒马乱的影子,包围住本能寺的兵士大呼小叫着“抓住织田信长!”、“不要让他跑了!”这样的话。喊杀声和兵器相击声交织成永不停息的战场,错乱的人影中时不时地就有人倒下,血的腥味弥漫了整片战场。
穿着铠甲的男人紧握着刀站在战场前方,周围保护着他的士兵们,杵在地上的□□抢尖折射出锋利的寒光。
“还没有找到织田信长吗?”他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向他报信的军官。
报信的军官紧张地点头,“是,因为敌军乃信长麾下的精锐,因此略为棘手。”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明智光秀挥了挥手,“对手是信长,务必要小心仔细,任何大意之举都不能容许!”
“是!”
站在墙头上看着这一幕的奴良滑瓢挑了挑眉,他身边是果然还是被拉过来了的伏见猿比古。摇曳的火光映照在黑发少年深色的眼瞳里,漆黑深邃得看不见底一般。
本能寺从内到外围满了明智光秀手下的士兵,但是来来去去所有人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们,连视线都没往这个方向瞟。
“刀借我用一下。”奴良滑瓢毫不客气地伸手。
伏见随手抽出腰间长刀扔过去,被身边的人一把接住,“你觉得有用”
“试试看吧。”大妖怪勾唇笑了笑,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影像融入风中一般消失了。
战场前段,被重重保护起来的男人眼前闪过一道锋利的寒光,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喉头就被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舔过。明智光秀视野中最后的画面,就是自己的近卫惊慌失措的脸,和飞溅上天空的赤红色鲜血。
“来人啊,有刺客!!”
“光秀大人,光秀大人被刺客暗杀了!!!”
火焰围绕的营地骤然混乱起来,原本立得整整齐齐的军队被捅了马蜂窝的工蜂一般乱七八糟地往中心涌。直挺挺立着的桔梗纹旗帜慌乱中不知道被谁撞倒,边缘燎过火把,瞬间被点燃着燃烧起来。
伏见冷静地注视着混乱中心的场景,蓝色的桔梗旗被一寸寸吞没进去,他伸过手,一阵风吹过,刚刚借出去的长刀被人递了回来。
一滴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锋缓缓流下。伏见的目光在刀尖上定了一下,随手将长刀收入刀鞘。
刚刚去杀明智光秀的家伙已经回来了,站在围墙顶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造成的骚乱。
伏见猿比古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和他同样的方向,低声嘀咕,“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他的声音刚刚被夜风揉碎,还没有飘落到地,他们面前的画面忽然整个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士兵也好,察觉到了机会奋力地杀出来的武士也好,所有人的表情全部定格。这个卡顿的时间只持续了半秒不到,然后,在伏见的目光死死盯着的地方,明智光秀从地上爬了起来。
所有人的表情一阵恍然,好像方才几分钟的记忆被清空了一样,士兵们恍恍惚惚地对视了几眼,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跑到这个位置上来了。
重新整理好队列,同样把刚才几分钟的事情忘记了的明智光秀严肃地看着到面前报信的军官。
“还没有找到织田信长吗?”
…………
“切,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奴良滑瓢不太爽地抄起手。
“你试过吧。”
“嗯。”他瞥了一眼伏见握着的刀,“那把刀上有神明的力量,还以为结果会有什么不同。”
“……以为是全息游戏吗?”伏见猿比古轻声嘟哝。然后,他听到奴良滑瓢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一句话,“其实我还想过只干掉明智光秀不行的话,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会怎么样呢?”
空气骤然寂静了几秒。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夜风里忽然飘过来一句轻飘飘的低语。
“试试?”
原本正懒洋洋伸着懒腰的大妖怪动作一顿,他惊讶地睁大了一下眼睛,然后,撇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笑了。
“哦哦,毫不留情地就决定杀掉这么多人吗?你可真是个无情的人啊,伏见君。”
“别开玩笑了。”黑发少年站起身,握住刀柄,冷冷地看向底下永不停息地交战的士兵和武士们,“你真的觉得这些家伙还是‘人类’吗?”
第144章 本能寺
无星无月。
鲜红色的血一路顺着台阶淌下去, 染出一片黄泉地狱。
“兰丸大人!”侍卫裹着一身血气和惊慌冲进来,极度的恐惧之下他似乎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快逃!有,有怪物啊!”
正坐在屋子里低头看着棋盘的森兰丸紧皱着眉抬起头, 房间的灯光照亮了他那张秀美的脸, 混合着惊疑的目光扫向惊慌失措的侍卫。房间里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 仿佛呼应侍卫的话般的一声巨响, 锋利的刀芒从纸门后破空而出,水墨拉门在半空中停滞了刹那砰然碎裂成飞溅的木屑。
来人逆着光,清瘦得几乎可以用单薄来形容的身影从容地跨过门槛, 他手里随意地提着一把长刀, 刀锋由上至下被鲜血染出一道赤红色的流光, 摇曳的火光从他身后洒进来, 一门之隔, 门外已是地狱。
森兰丸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身边的侍卫在看到那个仿佛从黄泉里走出来的身影时已经惊吓得近乎神志不清, 浑浊的思维将衡量敌我双方武力差距这个功能都湮灭了, 他大叫一声举起刀就冲上去,比起勇武更像是惊吓之下的应激反应, 或者说是彻底吓傻了。理所当然地, 来人没有把举刀朝自己冲过来的侍卫放在眼里, 他似乎侧眸朝这边看了一眼, 一边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刀。
仿佛有形质的风迎面涌进来, 森兰丸被吹得有些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侍卫刚冲出去几步, 身体就骤然一僵,鲜红色的血从喉头喷洒出来,顺着往前冲的力道扑在了被自己的血液染红的地面。
那个随意地挥出了一刀的人跟侍卫错身而过, 而这时候,森兰丸终于借着门外的火光看到了他沾了半抹血痕的侧脸。
“是你……”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方才看到有敌人闯进来都不乏镇定的脸色顷刻间慌乱,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上前一步,“你为什么会回来,信长大人出事了吗?”
无形的风扑到脸上,一道修长的身影像是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一样现出身形,随之而来的是倏然停在脖颈前的冰冷凉意。
“咦?”那个人懒洋洋地歪了一下头,金色的碎发划过眼角,“喂喂,伏见,这家伙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森兰丸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关心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他的目光只紧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那人瘦削的手腕微微一斜将长刀送回刀鞘,俊秀的脸被房间的灯火照亮,眼瞳中显出了一点意外。
“我说,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织田信长还在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里,为什么你会知道他已经走了?”
玩笑中极具威胁感的声音靠近耳边,对方身上的血的腥味和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累积出来的杀气让人几乎难以呼吸。森兰丸被骤然逼近的近乎实质的压力逼出一口带着血气的喘息,却强撑着依然没有看他,而是执拗地死死盯住那个走到了面前的少年。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又似乎极为认真地盯着自己看了两眼。
“那家伙啊。”他终于开口说,“什么事都没有。”
森兰丸微微松了口气。
“喂喂。”站在他面前的另外一个人见状似乎有点不高兴地握着刀在他肩上敲了敲,“不要无视我的问题啊。”
在得知了自己的主公依然平安之后,森兰丸脸上的惊慌褪去,然后他终于看向正拿着刀威胁自己人身安全的家伙,平静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似乎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他补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门外的喊杀声已经停了,火光依然摇曳,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搭配上这种寂静无声的背景,让人毛骨悚然地有一种外面的营地里已经没有还活着的人了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错觉。
然而大概是此时房间里的三个家伙都不算正常意义上的人类的原因,身处于这样一种情境下,几个人的神情居然都非常平静。伏见的目光扫过这间宽敞的棋室,在方才森兰丸凝视着的棋盘上停了一下,抬头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森兰丸长长吐出一口气,“您是为了信长大人来的是吗?”
伏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没说话,森兰丸于是将之当成了默认。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火光中,史料记载里被誉为绝世美少年的人安静地凝视过来,那双温润如墨玉一般的眼眸明亮而坦诚。
“甲斐的武田氏被主公剿灭之后,和国安芸毛利氏交战的秀吉大人发来了援兵请求,主公命令光秀……明智光秀领兵返回坂本城准备出战。明智光秀到达后全军用了四天时间做备战,于今早从安土城出发,夜里抵达本能寺。”
伏见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些都是历史中有记载的。而另外一边,滑头鬼转着手里从门口的侍卫手中夺过来的长刀,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无聊的神色。作为一个大妖怪,对于人类之间打来打去的历史,显然他并不是太感兴趣。
“今天夜晚,信长大人招来了信忠大人欢宴,宴会过后信忠大人返回了妙觉寺。子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奇怪的动静。信长大人一开始还以为是侍卫们吵架,刚起身准备斥责就听到了火炮声。”
“大人断定是有人反叛,命令我出去查看。我在墙外看到了明智光秀的桔梗旗,心里大惊回来准备禀告信长大人。然后……”森兰丸迟疑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我回去时见到了已经起身的信长大人,大人他,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这样说虽然有些失礼,但是信长大人那时候的样子像是被谁附身了一样。”
伏见猿比古的目光登时锐利,奴良滑瓢挑挑眉“哦”了一声,似乎终于起了几分兴趣一般,放下玩了半天的刀朝他看过来。
“什么举动?”
“大人他,在我报告了明智光秀反叛的情况之后似乎非常震惊的样子,抓着我问了好几遍,然后又询问了年号和今天的日期。然后他踢翻了旁边的矮榻,挥舞着手好像是在向谁咆哮一样大声吼着‘你骗我!’,‘这不是我的愿望……’,‘把我送回去!’这样的话。”
森兰丸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当时寝室里只有我和信长大人两个人,但是这些话似乎并不是对我说的。”
“然后呢?”
和声音一起阴沉下去的是伏见周围的气场,阴郁得像是要爆发又强行忍耐了下去一样从喉头滚出来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