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的草丛里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萱鼠,似乎是为了避开猫又打架的现场跑到这边来避难。泽田弥原本正盯着蹲在走廊下面抖毛的萱鼠看,听到源赖光忽然出口的问话疑惑地回过头。
贺茂保宪准备去端酒杯的手一顿,抬起头,黑眸微微眯了一下,用一种琢磨不透的目光朝他看了过去,“你知道?”
“我现在在藤原兼家大人手下做事。”源赖光放下酒瓶,抬眼看过来,“前些时日奉命往信州走了一趟,事实上,鬼之里的变化就是我最先发现的。”
“所以这件事又有藤原家的内斗牵扯在里面吗?”贺茂保宪貌似不太爽地嘀咕了一句,然后抬起头,唇边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所以,你刚才是故意把那小子留在后面的?”
源赖光唇角微弯,平静地朝他抬了一下酒杯。
“看起来你知道他的身份了。”贺茂保宪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淡淡地盯着他。
“我也很无奈啊。”黑发少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慢悠悠地拖长了声线,唇角往上一勾露出个慵懒的笑,“毕竟是祖父大人留下的旧债,为人子孙后代,我总得替他收拾。”
卜部季武安分地坐在原地,双手搭在膝盖上。他有点紧张,面前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紧绷起来。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贺茂保宪的气场转变,如果说他刚才还只是像个脾气还不错懒得跟小孩子计较的邻居大哥哥的话,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真正的贺茂家主阴阳寮的头,站在当世最高那一阶层的大阴阳师。
感觉到了压力的卜部继武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腿。所以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个“他”指的是坂田金时吗?鬼之里的事情他倒是知道,据说近些时日以来有一批人举着当初鬼女的旗号作乱来着。并且宣称什么鬼女已经转世,要带着她当初的仇恨和不甘重新打到京城去。可是这又关坂田金时什么事?
“喝茶呀。”
面前被放下了一个茶杯,卜部季武回过神来,“额,谢谢。”
他下意识地端起杯子,看了看对面似乎正在某种独特的对峙气氛中的源赖光和贺茂保宪,又看了看身边淡定地捧着茶杯看花看云看萱鼠的小萝莉。
犹豫了一下,卜部季武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凑过去,“姬君,您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嗯?”小萝莉回头看他,漂亮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在说正事吧。”
“嗯……”
卜部季武有些迟疑,他想让小萝莉问问看。毕竟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知道,他开口问的话贺茂保宪大概是不会理他的,但如果是泽田弥来问,就算仅仅只是满足小孩子的好奇心,贺茂保宪也有很大的可能耐心地给她解释清楚。
所以说现在平安京里都在传说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养的那个小女孩是他或者他师兄的亲闺女是有原因的啊!
卜部季武的思绪莫名打了个飘,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自在地开始喝起酒,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一样平和下来。
挠了挠脸颊,卜部季武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又无处发问。
就算是问了也只会被赖光大人笑嘻嘻地绕过去吧。
少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因为他们太弱了吗……
第178章 准备
下午的时候, 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回来了。
两人乘坐的牛车在安倍宅门口和正准备离开的源赖光三人打了个照面,见天色已晚,而且源博雅一副心事重重明显有事的样子,几个人简单问候几句就礼貌地告别了。
然而源赖光几人是走了, 贺茂保宪却是在安倍宅留了下来。然后他就等回来一个拧着眉头满脸烦躁的源博雅, 和一个笑意从容的安倍晴明。
以及一张代表了泰山府君即将来索命的祭文, 底下写着安倍晴明名字。
安倍宅, 茶室。
贺茂保宪黑着脸,用两根手指拎起了那张纸。
“这是什么?”
“这是给泰山府君的都报啊,师兄不认识了吗?”
大阴阳师彼时正端起凌女刚刚泡好的茶, 闻言煞有介事地惊讶。
“我不是问你这个!”
“晴明你好好说话!”
男声二重奏响起。银色长发的小萝莉坐在中间, 左边看看笑意盈盈的晴明, 右边看看黑着脸的保宪和博雅。
泽田萝莉一手托起腮, 深刻地觉得……晴明现在好像一个闯了祸回家被家长教训的熊孩子哦。
然而贺茂保宪和源博雅脸再黑都改变不了安倍晴明的名字已经被泰山府君大人记到了小本本上的事实, 而今天晚上, 泰山府君就要来了。
“所以,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 提前做一些准备吧。”安倍晴明说。
然后他就给源博雅布置了任务把满脸担忧和烦躁的青年赶出了门。
安倍宅的大门打开又关上,源博雅出门去找晴明要他准备的事物了。贺茂保宪双手抱臂靠在前院的廊柱下, 迎着黄昏的夕阳, 脸色依旧阴沉。
“师兄在担心什么?”安倍晴明站在他身边, 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把蝙蝠扇, “博雅不明白, 但是师兄你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吧。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 即便是泰山府君,也不过是一种可以欺瞒的力量而已。”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贺茂保宪沉着脸直直地看着前面荒草遍地的庭院,没有回头。
“哦, 那是什么?师兄不妨说出来为在下解解惑?”
“啧。”贺茂保宪咬了一下后槽牙,斜过视线,“晴明,你会去三井寺帮那个和尚,根本不是你想救人,仅仅只是因为芦屋道满挑衅你了而已吧。”
橙红色的夕阳从廊檐下漫进来,温柔地照在立在廊下的人侧脸上。安倍晴明轻轻勾了一下唇,默认一般没有说话。
贺茂保宪盯着自家师弟那张姣好的脸看了几秒,轻“啧”了一声扭过头,望着即将完全没入地平线的半轮红日。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某些警告的意外缓缓开口。
“晴明,生死不是游戏。”
安倍晴明哑然失笑,“师兄眼里我已经张狂到这种地步了吗?在下自然是清楚生死不是我等凡人可以玩弄的。”
然而贺茂保宪头冷着脸也不回地怼回去了一句,“我们是凡人,但你和芦屋道满不是。”
听着自家师兄的话,安倍晴明轻笑着摇了摇头,“师兄你错了,至少目前来说我们都还是凡人。”
他顿了顿,继续平静问道,“师兄你在害怕什么?”
“是我在害怕什么吗?”贺茂保宪倏然扭头直视他,语气忽然冷静至极像刀锋冷冽地劈开石障,“是晴明你在害怕什么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被指出这一点的安倍晴明用一种非常坦然的态度承认了,“嗯,师兄说得对。”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说贺茂保宪的态度反而缓和了下来。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开口。
“晴明。”
“嗯?”
“你和芦屋道满终究是不一样的。”
“有哪里不一样呢?”安倍晴明微微侧过头,唇角含笑地问道。
“这个你自己心里清楚吧。”
“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问出来啊。”
“那你就自己去想吧。”
“咦,师兄突然这么不负责任了吗?”
“呵呵。”贺茂保宪满脸冷漠,朝着走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想知道,去问你闺女去啊。”
“师兄,我说过姬君不是我的孩子吧。”一边这样说着安倍晴明一边浅笑着回过了头。走廊尽头,一身浅绯色衣裙的小萝莉踩着满地残阳,手里举着一张纸人蹦蹦跶跶地跑到两人面前,披在身后的银色长发在阳光里划过几道跳跃的流光。
“晴明,剪好啦。”
“嗯,谢谢姬君了。”
一点温柔的笑意在大阴阳师唇边漾开,带着和院内春光相似的暖意。泽田弥昂起头在大阴阳师手底下蹭了蹭,然后看到了贺茂保宪投过来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睛,感觉其中的情绪有点没看懂,疑惑地歪了一下小脑袋,“保宪?”
“没事。”贺茂保宪双手笼在袖子里扭过头,淡定地转移了话题,“晴明,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就差托博雅拿过来的东西了。”
于是就到了当天夜里。
一盏灯火悬在廊檐下,投下的灯光照亮了檐下一小片的区域。
夜空里的月亮隐没在云层中,只朦朦胧胧地透出点模糊的青光,宛如一方夜气环绕中发出隐约光芒的青墨。
安倍宅邸的四人坐在前院的廊檐下,等候着泰山府君的到来,安倍晴明、源博雅和贺茂保宪还在喝着酒。
“要是有月亮就好了。”安倍晴明笑着说。
坐在他对面,右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却许久没喝的源博雅表情凝重,此时说出的话中也不由得带出些内心的烦躁,“晴明你还有心情赏月?”
大阴阳师啜了一口杯中的清酒,被廊下火光照亮的酒面倒映出他含着笑意的眼眸,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意味。
“博雅,赏月的心情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贺茂保宪坐在两人的侧面,懒洋洋地喝着酒。自从安倍晴明带着那张祭文回来开始他的表情就没好看过。
于是气氛继续沉寂下来。泽田弥一手托着腮,左右看看,然后慢吞吞举了一下手。
“晴明。”
“嗯?姬君有什么事吗?”
“有。”小萝莉认真点头,然后举着那枚小纸人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疑惑地问,“为什么是我拿着这个?”
之前接到了晴明布置下来的任务,泽田弥用大阴阳师之前教过她的方法裁剪出一个纸人。一般而言,在阴阳术里面,这样的纸人不是用来做式神就是当做替身的媒介以用来欺瞒某些存在。
原以为晴明让他裁纸人的原因是为了瞒过前来索魂的泰山府君……这个没毛病,虽然小萝莉对晴明的信心是很足啦,但是也没觉得他会直接与那位掌管生死的神明正面怼。然而,揣着这样的猜想,泽田弥等到了源博雅带着不知道是哪位女性的长发回来。安倍晴明拈着那几根发丝在纸人上绕了几圈,长睫微垂双指夹着纸人念了几句咒语,再然后,这个替身纸人就被交到了小萝莉手上。
泽田弥举着小纸人满脸懵逼。
说好的是晴明有危险呢,给我准备替身是怎么回事?
“嗯,姬君你先拿着吧。”泽田弥看到安倍晴明的目光在那个纸人身上停顿了一秒,廊檐下的灯光从斜侧里照过来,在阴阳师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他唇边带着一贯的笑意,反常地没有多做解释。
坐在一旁的源博雅盯着那枚纸人表情有些隐忍,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目光在晴明和泽田弥之间逡巡了几秒,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阵夜风吹过来,廊檐下的灯笼连带着火光被吹得摇摇晃晃。
泽田弥捏着纸人翻过来反复看了看,还是没搞明白晴明要干什么。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大阴阳师清朗好听的声音。
“您也来了啊。”
咦?
小萝莉抬起头看了看晴明,又顺着他的视线朝庭院的方向望去。院子里茂盛生长的春草在夜色中摇晃,像是被深深浅浅的笔墨涂抹出来的一幅静谧的画,而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央,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我来了。”那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廊檐下的灯火照亮了他的像鸟巢一样支棱着的头发和随意披在身上的破烂的法袍。
“我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说。
“欢迎。”
“啧,芦屋道满。”
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来者,泽田弥还在好奇耳边就落下了两个语气完全不同的声音。前一句是晴明说的,平静中带着浅浅笑意,像是早有预料。后一句来在于她右边的贺茂保宪,声线压得极低,大概只有坐在他身旁的小萝莉听到了。
泽田弥回头看了看端着酒杯表情似乎有点不爽的贺茂保宪,又看了看那个毫不客气地走过来在靠廊檐的那一侧坐下来的人。他的光脚上还沾着院子里的泥土,在整洁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脏兮兮的脚印。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形容奇怪的老法师回头看了她一眼,“嗯?”
“道满大人。”芦屋道满还没来得说什么,安倍晴明忽然开口,“今晚的月色不错吧。”
听到这句话的泽田弥和源博雅条件反射地去看天。月亮都被云层遮住了,哪儿有什么鬼月色。
然而芦屋道满像是听出了什么一样,“嘿嘿”笑了几声接过式神端过来的酒杯闷头喝了几口酒,“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晴明。”
“那就最好不过了。”安倍晴明唇边牵起一个温雅的笑。
第179章 芦屋道满的游戏
时间走过了子时。
清幽的笛声温柔地环绕在庭院里, 夜色中,安倍宅中开的八重樱开得绚烂。花瓣饱吸了乐声的重量,从枝头缓缓飘落。
平安京雅乐之神在音乐上的造诣是很高的,连芦屋道满这样看起来跟风雅之事完全不沾边的人, 沐浴在月光般清雅的笛音里, 也渐渐地也露出了沉醉之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许。有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下来。
泽田弥昏昏欲睡地靠在左边的大阴阳师身上, 淡淡的桔梗花的香味自身边人衣衫间传过来,让小萝莉感觉到非常安心。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用一种快要睡着的声音软软糯糯地问, “晴明, 泰山府君来了吗?”
“还没有。”
半睡半醒之中, 泽田萝莉感觉到自己头顶被一只大手轻轻揉了揉, 晴明清朗好听的声音温柔地落下来, “姬君要是困的话就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