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杂役说完这些事之后就自杀了。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从那间破败的宅院走出来时，已是落日西斜。昏黄的残阳铺满街面，路边的行人和小贩都推着东西准备归家了。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都没有上牛车，而是徒步走在路上，安倍家的式神驾着牛车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真是没想到啊。”贺茂保宪伸了个懒腰，抬头望着橙红一片的天色，“我单知道藤原济时不是个东西，但是没想到他能不是个东西到这个地步。”
他身边一身白色狩衣的大阴阳师一声轻笑，“师兄是今天才看懂人心吗？”
人心，有时候是比鬼怪还要可怕的东西。
贺茂保宪沉默了一会儿，在拐过街角时，他突然开口。
“晴明。”
“嗯”
“我知道德子小姐很可怜。但是，她现在已经变成鬼了。”
残阳的颜色略显昏黄，笼在贺茂保宪的侧脸上，男人俊逸的轮廓在夕阳里勾勒出一种莫名地冷漠。连带着他的语气似乎都带着超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飘出一层浅浅的浮冰。
“我们是阴阳师，拿的天皇的俸禄，天生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在他的目光下，穿着白色狩衣的大阴阳师轻轻一笑，手中的蝙蝠扇不紧不慢地敲在掌心，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变一下。
“师兄跟我说这个？”
他的声音平静得和往日没有半点差别，贺茂保宪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吐了口气，摇了摇头肩膀微微一垮，似乎放松了下来。
“也是，如果是寮里那些热血冲头人性尚存的愣头小子，我还要担心一下，晴明你嘛，倒是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该下手的时候，他绝对比贺茂保宪能狠心下手多了。
安倍晴明摇着蝙蝠扇，笑眯眯道，“我怎么感觉师兄这句话是在说我没有人性呢？”
“……呵呵。”
贺茂保宪很想回怼一句，你有过那玩意儿吗？
要不是这段时间安倍晴明沉迷养萝莉，养的周身的人气都多了几分，贺茂保宪压根不会有刚刚那些多余的担心。他的这位师弟，表面上披着优雅俊逸的贵公子的人类皮囊，而实质上，他内里有几分像正常人类只有他自己知晓。
真要说的话，安倍晴明这个人更像是漂浮在夜空中的浮云，端着一双清明冷静的眼睛从青空上俯视人间。
他不像人类，也不像妖怪，更像是亿万年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不涉人世的，神明。
第35章 故事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回到安倍晴明宅时已近傍晚, 日暮西斜，倦鸟归林。
安倍晴明的式神凌女恭敬地等在门前，拉开门扉，对走进门的两人俯身行礼。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式神白皙的侧脸上, 小巧的眼睑低垂着, 长睫末梢凝着一抹碎光, 娴静又美丽。
贺茂保宪以前老调侃晴明, 说他用的式神全是大美人，分明动机不纯。但今日进门时，见到穿着十二单衣的绝色美人, 他却没有了调笑的意思, 只打了个招呼道, “是凌女啊。”
凌女对贺茂保宪躬身一礼, “贺茂大人。”
一行人沿着门前的道路往庭院的方向走。安倍晴明的院子也是片荒草地, 什么种类的杂草都有。但是这种荒却跟德子小姐家那种日暮西沉临近黄昏的荒凉不一样。同样是草木肆意生长没有人打理, 晴明的宅院给人一种贴近自然生机勃勃的感觉, 看得久了, 也能让贺茂保宪捏着鼻子承认“颇有几分野趣”。
式神凌女在前方引路，半人高的杂草丛中, 有一条因为人经常经过而走出来的小路。
“姬君呢？”
“姬君在前面的廊轩里。”式神微微侧过头, 轻声曼语, “说要等晴明大人回来一起用饭。”
安倍晴明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贺茂保宪心底微微吐了口气, 脚步放缓了些许。
在转过前面的回廊时, 安倍晴明突然开口。
“师兄。”
“什么？”
“笑一个。”
“？？？”什么鬼？
贺茂保宪懵逼地看着他，大阴阳师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于是贺茂保宪只好莫名其妙地咧出了一个笑。
“笑得太难看了啊师兄。”
“……”贺茂保宪呲着牙, 挤出一个“好看”的笑，“你搞什么鬼？！”
安倍晴明上下端详了他两眼，然后状似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算了，师兄你还是不要笑了，这样看起来更吓人了。”
贺茂保宪拧着眉看着他，“什么？”
“会把姬君吓到的。”
“……”
贺茂保宪反应了好几秒才完成了晴明说他笑得“更”吓人了，他进门的时候脸色很吓人，晴明怕把他家萝莉吓到所以叫他笑一个……这一连串的思维推理。
贺茂保宪的脸色瞬间狰狞。
晴明，你别否认了，那丫头就是你亲闺女吧？！
亲闺女泽田弥小萝莉正坐在廊轩里串贝壳。前些时日安倍晴明带她去了荒川之主的宴会，宴会上，一个非常温柔且喜欢小孩子的蚌精小姐姐送了她许多好看的贝壳，回来后晴明用一只精致的桐木匣给她装了起来。蚌精小姐姐送给她的贝壳很多，堆在一起已经超出了桐木匣的体积，但神奇的是桐木匣子不但全都装进去了，而且打开后可以看到贝壳只铺到了匣子的一半，看起来还可以往里装很多东西似的。
泽田弥坐在草席上拿着拿着两枚小贝壳左看右看，纠结着用哪一个。式神蜜虫陪坐在她身边，右前方的打开着的桐木匣里，一个比成年人手掌稍微大一点点的穿着华丽和服的小女孩趴在匣子边上，好奇地往外看。甩着两条长长的分叉尾巴的黑猫懒洋洋地从铺了一地的贝壳旁边路过，走到银发萝莉身边，爪子伸出来，毫不客气地把小萝莉铺到地上的裙摆挠成一个窝，然后舒舒服服地往里面一趟，开始打瞌睡。泽田弥低头看了一眼歪在自己腿边眯着眼睛的猫又，伸出小手揉了揉它的脑袋，黑色的猫咪轻轻呼呼地“咪”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一走来就看到了这一幕的贺茂保宪顿时都有点羡慕嫉妒恨了，这只猫大爷在他那儿的时候不是摔他的藏酒就是揪他的头发，每日看他都是端着一副“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的高贵冷艳，可从来没这么“贤良淑德”过！
一旁的安倍晴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师兄，我觉得……”
“不！你别觉得！”
贺茂保宪头疼地还没等晴明开口就立刻把他怼了回去。他有种预感，要是让晴明开口了，这猫以后就不是他的了……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了。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声，坐在廊轩里的泽田弥抬起了头。
“晴明！”
夕阳从廊檐下洒进来，银发小萝莉周身披着一层橙黄色的光，绽开的笑容让整个画面似乎都明亮起来，染着勃勃流动的暖意。
“姬君。”
安倍晴明笑着走上前，在小萝莉身边坐下，跟在他身后的贺茂保宪莫名就被落在了后面。
看着坐在廊轩里笑意似乎真实了几分的大阴阳师，贺茂保宪摸了摸下巴，莫名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该成个家了？这种有人等他回家吃饭的感觉似乎还挺不错？
“晴明今天又外出啦。”
“是啊。我给姬君讲一个故事如何？”
贺茂保宪刚在安倍晴明身边坐下就听到了他这句话，他顿时愣了一下，扭头去看笑意盈盈的大阴阳师，“晴明……”
“怎么了，师兄？”安倍晴明笑容不变地回看。
和他对视了几秒，猜出了他要讲什么的贺茂保宪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于是安倍晴明就继续了，“这是最近发生的故事，故事的开头要从十二年前说起。堀川小路的一家贵族府邸中住着一位叫做德子的美丽小姐……”
大阴阳师若无其事地讲起故事，他面前的小萝莉认真专注地听着连手里的贝壳都放下了。贺茂保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从认真听故事的泽田弥身上飘过，又落在了讲故事的安倍晴明脸上。
他搞不懂这个师弟在想什么。按照安倍晴明之前对泽田萝莉的保护，他以为他是绝对不会将这种残酷的现实展现在她面前的。然而现在看来又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师弟心，海底针。
贺茂保宪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这天夜里又起了大雾。
安倍晴明宅门前的大红色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灯笼里的烛火透过薄薄的灯罩将大门前的空地照亮。门前的两只石兽照例在趴着睡觉，铺满了整条大街的雾气到安倍宅前仿佛打了个转，绕路往前流去了。
泽田弥站在大门前，她身后的门开着，两位式神安静地陪在后面。这天晚上无星也无月，也或者是星星月亮都被雾气遮盖了，整条大街上，除了泽田弥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方，其余都是黑暗的，好像其他房屋门前的灯光全都被雾气吞噬了一般。
夜风有些大了，掀起了小萝莉垂至地面的衣角。银发小女孩依然安静地等在门前，丑时过去一小半的时候，一团红光缓缓地从雾气深处行来。
依然是那个披着红色衣服的女人，她周围的血光似乎更浓了，透过重重雾气远远就能看到。
“德子。”
在那团红光路过安倍宅时，站在门前的泽田弥突然开口。
穿着红衣服缓缓行过的女人顿住了。
银发小萝莉从门前的台阶上跑下来，“哒哒哒”的朝她跑过去。
红衣女人的视线慢慢朝下，落在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萝莉身上。女人漆黑空洞的眼瞳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她始终无意识地在三途川旁徘徊的灵魂终于站住了脚，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望进了一双淡紫色的漂亮眼睛里。
“德子要去干什么？”泽田弥问。
“去……杀……济时大人……”
小萝莉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哦”了一声。
“那德子以后还会来听我弹琵琶吗？”
“琵琶……”
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透过道反石从黄泉吹出来的阴风。
泽田弥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拉起了她的手。小萝莉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活人特有的生气，而她握住的那只修长优美的手却是惨白冷硬的，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那只手在被她握住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却不妨被小女孩握得更紧了。
泽田弥托起德子的手腕，细心地将一串长长的贝壳串成的手链挽了上去，手链的末尾坠下一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在夜色中似乎笼着浅浅微光。
德子低下了头，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了银发小女孩的影子。
“德子。”
泽田弥仰起头，银色的长卷发顺着肩背流瀑般滑下，浅紫色的眼眸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明亮。德子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德子。”泽田弥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进了她的眼里。
“不要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晴明说的听泽田萝莉弹琵琶的就是德子啦，泽田萝莉让她不要杀人是因为杀人这种行为对鬼怪其实是有影响的。不过放心，藤原济时不会有好下场的。然后，大家注意到了没，泽田弥说的是“不要杀人”，而不是“不要杀人了”。
第36章 梦境
当天夜里, 泽田弥又做梦了。
晦暗得辨不清时间的天色，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树徒劳地向天空伸展着枝干，像一只只渴求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手。整片树林安静到诡异，没有鸟叫, 没有虫鸣。老树枝干上的树叶绿色快要堆积成浓墨, 底下趴伏在土地上的草茎却已经开始发黄。
泽田弥在这片沉寂的树林里走着, 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抬头四顾。她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 这片大得看不到边际的森林，正在渐渐死去。
两旁的古树在地上投下重重阴影，露出地面的根茎盘曲虬结, 非常神奇地, 在这样一个阴森到足以吓坏小孩子的恐怖场景中, 泽田弥却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她只是有一种从心底弥漫开的淡淡的悲伤, 仿佛某个至亲的存在正在渐渐离自己远去, 而她却无能为力。
泽田弥不知道在这片森林里走了多久。在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时候, 这个连树木投下的影子都是静止的世界里, 突然蹿出了除她之外的另外一个活物。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
泽田弥惊奇地停下了脚步, 蹲下身。那只兔子不知道之前受到了什么惊吓，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但是在泽田弥伸手去抱它时, 又很乖巧地没有躲, 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湿润地望着面前的小姑娘, 仿佛它就是专门冲出来向她求助的一般。
怎么办？
泽田弥一边摸着兔子, 抬起头有些为难地四处望了望。在这样一片森林里, 她就是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就在泽田弥认真地思考想要找出什么办法来的时候, 在她目光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片黑雾无声无息地从树林深处弥漫了出来。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猫叫，泽田弥摸着兔子的手一抖, 紧接着就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黑猫扑到了一旁。
“嗷……”
一声宛如小豹子一般的长啸，泽田弥有些懵逼地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那只突然冒出来且略有些眼熟的黑猫已经和刚刚那只兔子打成了一团。
不，泽田弥已经不知道那还能不能被称为兔子了。
三瓣嘴里长出了尖尖的獠牙，浑身短短的白色兔毛变成了一看就很扎手的黑色钢髯。那只顷刻间就变了异的“兔子”眼里冒出噬人的红光，自行进化成了另外一种狂暴且没有理智的恐怖生物。
或者说，怪物……
泽田弥眼尖地发现了缠绕在“变异兔子”周身的黑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