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出来了。”贺茂保宪木着脸，这两位女鬼小姐从出现开始就看都没看他一眼，让贺茂公子一度怀疑他之前在平安京的贵女之间受到的欢迎只是自己的幻觉。
今夜月色正好，一行人干脆都没有乘坐牛车，而是从土御门小路歩上了朱雀大街，向着罗城门的方向步行而去。
月光清凉，沿街的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逸散出朦朦胧胧的光。德子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墨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肩侧流泉般垂落，她微微侧着脸，丹红的唇色天生带着一抹凌冽，但她唇边勾起的弧度又将这抹凌冽软化为了春溪般的温柔。
那场命运付诸予她的噩梦似乎已经过去，她又回到了生前那个温软娴雅的女子的样子，一边温和地和身边的小萝莉说着话，素手一边轻轻地拨动琴弦。
零零碎碎的曲子，连不成曲调，却有脉脉的温情流动其间，和着天空中洒落的清澈月光，让走在后面的博雅听得眼睛一亮，似乎联想起什么一般，思绪一时飘远了。
安倍晴明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唇角含笑，“可惜没有带酒。”
贺茂保宪在清凉的月光中伸了个懒腰，气氛太轻声他没忍住懒洋洋地怼了一句，“是啊，你也有算漏的时候。”
然而安倍晴明的下一句话紧接着就轻飘飘过来，“可是就算带了酒，师兄你也不能喝吧。”
贺茂保宪的动作一僵，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趴在泽田弥怀里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猫又祖宗，咬着后槽牙几乎用上了气声，“你就不能别提醒我这一点吗？！”
几个人和鬼说说笑笑地踏上了朱雀大道，往罗城门的方向走。半路上偶尔遇到几个趁着半夜在城里乱跑的小妖怪都被这阴阳师和女鬼一起踏夜赏月的奇景给吓了回去，疑心自己是不是半夜没睡好做了噩梦。
临近罗城门，丑时过半，一声男人的惊骇欲绝的尖叫突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传过来，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德子手里的琵琶一停，正好走到了她左侧的源博雅分明看到红衣女鬼抬头的瞬间，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森寒的厉光。但那冰厉的杀意只是一闪而逝，红衣女鬼再抬眸时已经恢复了温和端雅的样子，她朝满面茫然的小萝莉安抚地一笑，然后转头看向安倍晴明略施了一礼，“晴明大人，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呢，需要妾身先前去看看吗？”
“额，那个，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等安倍晴明开口源博雅就抢先提议道，前面大喊的那个人生气还在应该还是活着的，他怕让这位女鬼小姐一只鬼先去看看的话，看着看着就把他给看死了……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大阴阳师微微侧了侧头朝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博雅真是个好人呢。”
“额……”莫名收到了一张好人卡的源博雅有点不知所措，特别是他发现两位女鬼小姐也跟着看了过来，分别给了他一个同样饱含深意的笑。她们的笑意都很温柔，但是源博雅迎着两位女鬼美丽的笑容，身体不自觉一僵，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站在两位女鬼身边被大阴阳师牵在手里的银发萝莉看着这一幕，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声音轻软，“不要欺负博雅啊。”
“是，姬君。”两位女鬼朝她屈膝行了一礼，朝向她时笑容顿时正常了许多，正常得更像“人”了。
“因为博雅大人的确是好人啊。”青沅笑意盈盈的。
德子也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挽起嘴角，“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博雅大人就好了呢。”
接连受到两位女鬼小姐的青睐，博雅四位受宠若惊并且受到惊吓。
泽田萝莉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嘟哝，“所以说不要欺负博雅了呀。”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也没耽误往前面走，又往前走了半条街的距离，穿过朱雀大路和八条大路的十字路口，安倍晴明一行人终于看到了那个发出了尖叫的男人。
那是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庶民的布衣的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发鬓斑白，手里还握着一把带血的长刀，一边大叫一边逃命般迎面奔过来。男人破烂的衣服下摆被风吹得簇簇作响，手里长刀的刀尖还在往下滴血，随着他跑动的动作，未干的血滴在地上蜿蜒成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在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德子和青沅便条件反射地挡在了泽田弥面前，赤红的血迹映入眼帘，女鬼的眼中也一瞬间不受控制地随之翻腾起暗色的血气，又很快被她们强自压下。
“晴明大人。”
德子微微侧身墨色的眼睫低垂，请示般问向安倍晴明。
“这是哪个刚刚袭击了民舍的强盗吧。”源博雅深深皱起眉。
安倍晴明无声的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把小萝莉带到自己身边，“德子，先把他拿下。”
“是。”红衣女鬼微微颔首，也不见她有其他动作，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的白色雾气突然抽出一条丝带般的白雾，飞快地游走到陌生男人面前将他牢牢地困在了原地。
那个男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无意识地不停挣扎大叫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手里的长刀也滚落到了地上。
“就在这里等着吧，那个将他吓成这样的东西很快就会来了。”，安倍晴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男人一眼就不再关注，倒是源博雅看过去的眼神非常愤怒，同时心底已经在暗暗思索明天天亮之后把这个人交到那个相关的官员手里。
“所以说，博雅真是个好人呢。”
安倍晴明轻声微笑，这一次连贺茂保宪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源博雅真的比安倍晴明像个正常的好人多了……
第83章 夜露
淡薄的游云悄悄掩盖住了明月的一角, 天空中洒落下来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些。
安倍晴明几人并没有在原地站多久，很快，木质的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吱呀”声被夜风远远送来。车轴转动的声音咿呀，却听不到随从和拉车的牛踏在地上的脚步声。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 两个披着微光的人影也慢慢地走到视野里。穿着黑色武士装束的男人, 和身着白色单衣披着罩褂的女人。他们往前迈步的动作轻飘飘地, 无声无息, 仿佛漂浮在半空里。
被两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一辆笼着淡淡青光的牛车，像是天上的月光凝固成了一片，无论是牛车前还是两侧的随从手中都没有提灯, 但是黑暗中的车辆却异常清晰。牛车前也没有牛在拉车, 半旧的吊窗车以这种完全违反常理的姿态缓缓前行着, 由远处深沉的黑暗里不慌不忙地驶到近前, 像一行自黄泉驶出爬到人间的幽魂。
夜风静静地在长街上吹拂着, 车轴转动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像乡野间的孩童无意识哼着的歌谣。安倍晴明几人都没有说话, 只安静地看着牛车驶过被困在地上还在大喊大叫的强盗。就在源博雅以为这辆车也要无视掉他们继续向前的时候, 牛车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前的帷布被风轻轻吹动, 车里面传来一个女子温和清澈的声音，“夜安。”
“夜安。”安倍晴明微笑着说, “姬君要去往何处？”
“正在前往皇宫拜谒的途中。”车里的女子文静地回答, “要花七天的时间。”
天皇？
源博雅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摸腰间的刀, 这位声称要去拜谒皇宫的女子怎么看都是妖鬼精怪之流, 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带着善意的。
只是他的手刚摸到刀柄, 又微微顿住了。
博雅四位有点纠结。
作为天皇的臣子, 守护天皇陛下的安危自然是第一要务。但是此时这位女子和他们说话的态度又很平和，还很有礼貌地和他们见礼了，尽管她可能是与外表完全不同的鬼怪, 源博雅也没有办法对着这样一位弱女子主动挥出长刀。
博雅四位的纠结并没有影响到安倍晴明半点，他甚至在听到“皇宫”这样的字眼从一位女鬼口中出来时眼皮都没有跳一下。大阴阳师泰然自若，风度昭然，“原来如此。姬君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拜谒天皇呢？”
车中的女人沉默了下来，安倍晴明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
“他说过会回来接我。”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轻飘飘的声音从帷布后传出来，音色幽幽地，仿佛一不注意就会飘到天上。
“我等了他十五年，每一天都在想念他。他一直没有来，我就一直在家中等待。只是最近，我等不下去了。”
“哦？”
“我的时间不多了。”车中的女子轻声道，“我没有时间继续等他了，写给他的信也没有回音，索性亲自去找他。”
听着这一席话，源博雅沉默了，他握着刀的手无论如何也挥不出去了。但是天皇的安全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左右为难的博雅只好看向身边的好友，“晴明……”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在安倍晴明说话之前，他身边的萝莉已经先一步开口问道，“那大姐姐见完了那个人之后要去哪儿呢？”
“之后……”车中的女子似乎愣住了，因为她并没有想过之后的问题。
“大姐姐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女子默了默，轻声呢喃，“没有了，这些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泽田弥：“那大姐姐住在哪里呢？”
“在皇宫后面的山上。”
咦，那不是可以爬山啦。
银发萝莉眨了眨眼睛，浅紫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期待的笑，“皇宫后山的枫叶是不是快红啦？”
车中的女子沉默了片刻，“嗯，已经红了大半了。等到漫山遍野枫叶红遍的时候，会很美呢。”
“那等枫叶全红的时候，大姐姐能邀请我们去你家里玩吗？”
牛车中的声音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有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您想到我家中做客吗？”
泽田萝莉认真点头，“想啊。”
“……好的。”
半晌的静默之后，马车中的女子的声线有些微的颤抖，但语气却非常认真而郑重。
“等枫叶红遍之后，龙胆会在寒舍备下清茶和茶点静候您的到来。”
牛车慢悠悠地开走了。
方才全程静默如路人的贺茂保宪摸着下巴看着马车驶远的方向，满脸深沉。
源博雅搭在腰间长刀上的手指摩挲着刀柄，他张了张嘴，有点为难又有点纠结，“晴明，这样没有问题吗？”
“嗯？”安倍晴明回过头看着他微笑，“什么问题？”
“就是，刚刚那一位的事。”毕竟涉及到了天皇，源博雅的声音吞吞吐吐的。
“姬君不是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吗？”
“哈？”源博雅张了张嘴发出一个疑惑的气声，然后低下头和并不知道自己“处理”了什么于是满脸茫然的泽田萝莉对视。
“啧。”旁观了半天的贺茂保宪咂了下舌，“晴明，你家萝莉厉害啊。”
“师兄过奖了。”安倍晴明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个赞扬。
源博雅看了看莫名被表情满脸“诶？？？”的萝莉，又看了看一个摇着头感慨一个微笑着赞同，一起笼罩在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气氛中的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
博雅四位今天也感受到了跟阴阳师做朋友的艰难。
“到底怎么回事啊晴明、保宪？”
“就是那回事啊。”贺茂保宪抱着手臂，语气漫不经心，“刚刚那位女鬼小姐把名字都给出来了。”
“啊？”源博雅愣了一下，终于恍然想起安倍晴明跟他说过的，妖怪的名字是非常特殊的这个设定。给出名字，就代表着妖怪对这个人的认可，是一种简短却有效的契约。
但凡知道名字的妖怪是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拐回家做式神的哟。
嗯，这句话是安倍晴明在给小萝莉上课的时候讲的，当时源博雅在一旁凑巧听了一耳朵。
“而且那位女鬼小姐也邀请了小丫头在枫红之后去家里做客了，说明她已经不准备做什么了。”只要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前去，单纯地把那个男人吓一吓了却执念，贺茂保宪觉得这完全没什么。他的脚尖在地上划了划，目光从安静的静立在一旁的青沅和德子身上划过，最后飘过懵懵懂懂的泽田萝莉落在镇定自若的安倍晴明身上。
“晴明，你家萝莉是真的厉害啊。”贺茂保宪再次感慨。
安倍晴明：“^_^”
泽田弥：“？”
源博雅：“……”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贺茂保宪的语气中听出了一股子羡慕嫉妒恨的味道。
出了罗城门往北是笼罩在濛濛雾气中的贺茂川，上贺茂神社就隐没在贺茂川葱郁的树林中。一行人歩上神社前的坡道，贺茂川流动的潺潺水声遥遥传来，青沅手里提着一盏灯火照亮了通往杉树林深处的小径。小径两边生长着叶片宽大的野草，夜间的露水在草叶上滚来滚去，月光穿过枝叶落下，林间的夜露映照出一条长长的星河。
泽田弥新奇地看着小径两旁的风景，她从未在夜晚时来过山林……之前和几个哥哥在林子里被人追着逃那次不算……所以看什么都很新奇。
“晴明，那是什么？”
“是夜露哦。”
“夜露？夜间的露水吗？”
“是的。”
贺茂保宪跟在两人身后伸了个懒腰，看着两眼亮晶晶的银发萝莉，他调笑着开口，“姬君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伊势物语》里的那位二条家的千金。”
“什么二条？”源博雅正低头注意着前面小萝莉脚下的路，心不在焉地只听到了贺茂保宪的后半句，疑惑地朝他看来。
“就是宫中近来十分流行的话本啊。”
出乎意料地，接话的居然是走在前面的安倍晴明。
“哦哦，晴明你也看过啊。”话虽这样说，但是贺茂保宪却并不意外的样子。唯有源博雅依然跟他们不在一个频道，满面茫然，“什么话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