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何,黑发少年在这个女鬼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么点小心翼翼的味道。而没等他多想,身后的萝莉已经开口应道,“嗯,那下周我就和晴明一起登门拜访啦。”
车中的女鬼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像垂在叶片间的清露,时间很短,却非常的美。
“龙胆会静候姬君和晴明大人的到访。”
无论是半路上来问路的飞头蛮还是城门口遇到的女鬼都只是插曲,和龙胆道别之后,拉车的黑牛继续勤勤恳恳地往前走。
再往前就出城了,迎面吹来的风中夹杂上了青草的香气,从头顶洒落下来的月光似乎都明亮了许多。
黑发少年靠在车门上,手里懒洋洋地把玩着赶车的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后的小女孩说着话。
“她明明是从城外进来的,你怎么问她是不是从皇宫回来?”
“晴明说龙胆用了镜子法术。”
“那是什么?”
“就是借助照在镜子上的月光构建的法术,因为走的是镜子里面的通道,所以跟现实世完全相反的。”
“哦。”黑发少年的手指在鞭子上摩挲了一下,往后靠了靠,视线漫无目的地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你跟妖怪……都是这样相处的啊。”
他没有回头,泽田弥坐在车里的位置只看得到他被灯火勾勒的半面俊逸侧脸,她眨了眨眼睛,“是呀。”
黑发少年低头揉了揉鼻子,“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
“其实她们只是寂寞而已。”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像月光底下一汪澄澈的湖水,静水深流,入耳微凉。他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不是他身后的小丫头说的,黑发少年猛地回过头,却看到小萝莉好好地坐在车里,因着他突然回头的动作疑惑了一下,“怎么啦?”
那双清澈的淡紫色眼眸映了一点窗外透进来的灯火,流光溢彩,比天上的星光还要明亮。
黑发少年摇了摇头,身下的牛车一个颠簸碾过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子,他回头往前看了一眼,岔开了话题。
“快到了。”
第91章 深山中的茅屋
那位青猿法师带着寒水翁去到的地方是城外一座无名野山。
浮絮一般的游云将月色遮了个角, 月光下深山幽寂,从山脚往上的小路像无名的野兽静悄悄张开的口,等着笨拙的猎物自己送上门。
泽田弥扶着姑获鸟的手从牛车上下来,仰头看着无名山上林木葱郁, 月光清微。树叶被山风簌簌吹动, 风响在山脚下游荡, 虫鸣阵阵, 温度已经有些凉了。
“我们就从这里上山吧,牛车留在山下。”
黑发少年把黑牛的牵绳在路边的大树上绑好,看着侍女模样的姑获鸟给泽田弥披上斗篷。斗篷边上毛茸茸的白毛将小萝莉的脸衬得水灵灵软乎乎, 像朵从未经过风霜的小花。
看了看小女孩脚下的鹿皮靴, 黑发少年抓了抓头发, 觉得自己大半夜地带一位养尊处优的姬君来爬山好像是有点不太人道, “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不用啦。”泽田弥待姑获鸟给她系好斗篷的系带之后, 自己在地上跳了跳。厚厚的斗篷衣摆虽然有点长, 但是并不影响她走路, “走吧, 上去了。”
“那你走累了告诉我。”
“嗯嗯。”
没有被关照的狐之助乖巧地跟在两人身后,并不奢望有人来抱它。虽然它的主职是卖萌, 但是作为一只狐狸式神, 爬个山它还是会的……总觉得如果不会的话它会被走在最前面那个人嫌弃地丢下去QAQ
姑获鸟走在最后面, 因为前面需要灯光照路, 黑发少年原本想把提灯接过来, 没想到侍女模样的妖怪看了他一眼, 直接松开了手。燃着橙黄色火焰的灯盏飘飘摇摇地浮在半空中,越过他自觉地飞到前面去了。
他这才发现姑获鸟提着的压根不是什么普通提灯,那是一盏古笼火, 只不过小妖怪的妖气太弱之前被姑获鸟盖住了他没察觉到。
黑发少年看着悬在半空中自觉照路的提灯睁大了一下眼睛,眉梢微挑。他突然觉得在家里养点这样的小妖怪还挺有用的,至少出门的时候还不用自己打灯笼。毕竟身为一个武士,如果腾出一只手去提灯的话,遇到需要紧急出手的情况的确会很不方便。
黑发少年眼角的余光瞄着古笼火,饶有兴致地想着要不要到哪儿去给自己弄一盏。
道路两边虫鸣声不绝,一行两人一妖加一只狐狸走在幽寂的山林小道上,按理说该有的紧张情绪半点没有。
“感觉这里有点怪怪的。”
“这座山在平安京里不出名。”黑发少年拨开前面挡路的树枝,懒洋洋地接口,“山里大概是住了什么不知名的妖物,反正也没什么名气,我进平安京的时候都没从这里走。”
“你不是平安京的人吗?”
“不是,我原先住在川边郡一带,进京没多久。”
黑发少年和泽田萝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小径两旁里有小动物蹿过的声音,树丛中偶尔晃过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少年漫不经心地扫过去一眼,和那双幽深得似乎不带丝毫感情的黑眸一碰,眼睛的主人身体微僵,不甘心地退走了。
天上的月钩由树梢行至中天时,道路的尽头终于可以看到一间整洁的僧房。
古笼火自觉地飞到路口的树梢上把自己挂好不再往前,以免灯火将僧房里的人惊动。
黑发少年看着灯光尽头那间隐没在丛丛树林间的房屋,挑眉一笑,“把僧房建在这里,不是真正的高僧就是真正的妖怪。看来那个寒水翁运气真不好。”
他身后的姑获鸟已经将小萝莉抱起来,一行人悄悄绕到了僧房的后面,打开木窗,从后厨跳上房梁,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前屋的位置。整套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房间里的人都没有察觉。
泽田弥被姑获鸟抱在怀里,坐在房梁上往下看,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房间里的场景一览无余。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照亮了视野,干净整洁的僧房中央坐着一个披着僧衣的老僧,灯光将他的睫毛在眼下打下厚厚的阴影,鼻子很尖,披着的袈裟倒是显得高尚典雅。
泽田弥默默地捂住了鼻子,“假的。”
“什么?”黑发少年正在瞄屋子里另外的两个人,一脸殷勤地和老僧说着什么的青猿法师和端坐一旁脸色有些白的寒水翁。
“我说那个,是假的。”泽田弥指了指坐在蒲团上的老僧,轻声嘟哝,“和尚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小萝莉以她看过整个高野山的和尚的眼光保证。
黑发少年于是撇过去一眼,神态漫不经心,“那是妖怪吧。”
光看外表的话底下的老和尚其实装得还挺像的,也许是真的读过几本佛经,也或者是身上的袈裟的加成。只不过,大概是因为猎物已经到了嘴边了,老和尚有些忘形,尖利的牙齿从嘴边上冒出来。他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看向坐在一边的青猿法师。
“没有被人发现吧?”
“当然没有,他是自愿跟我过来的。”
“那么,他身上没有带刀剑吧。”
“已经再三吩咐过了。”
为什么不能被人发现还不能带刀具?寒水翁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他坐在座位上战战兢兢,屋子里另外两个人投下的影子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都能将人吞没进去。
“还是检查一下为好。”老僧拍了拍手,“来人。”
两个小和尚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捧着蜡烛。
“去检查一下他身上。”
其中一个小和尚应了一声,将蜡烛放上烛台,然后朝寒水翁的方向走过去。中年男人坐在原地冷汗津津,眼睁睁地看着小和尚越走越近,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怀里揣着一把刀。因为临出门前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带刀具”这个要求实在是太奇怪了,于是鬼使神差之下,他将家里的一把短刀磨好藏在了怀里。
怎么办?如果暴露了他会不会死?
可是就算他没带刀具看起来也会死吧?
寒水翁一咬牙,绝境中居然生出了一股子悍勇。既然反正都是要死,先把那个老僧砍一刀再说!
不等那个小和尚走到近前,满头冷汗的中年男人突然哇哇大叫着从怀里抽出了短刀从地上一蹿而起。他一肩膀撞开了挡在面前的小和尚,高举着刀直愣愣朝惊愕的老和尚扑过去。
“好哇,你果然是来害我的!”
条件反射地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刀,老和尚紧接着勃然大怒。他转身化作一道黑风朝着寒水翁扑过去。
寒水翁原本就只是靠着胸中的一口气支撑着举了刀,看到这样的场景那口悍气顿时随着一声惊叫往外泄了八百里。方才举刀砍人的英勇形象像张画皮一样一戳就破,寒水翁顿时又缩了回去,满面惊恐地扭头逃命,口里还下意识地大喊着,“救,救命啊!”也不知道这深山老林里是指望谁来救他。
房屋里一时间一片混乱,两个小和尚惊叫着变成了两只飞虫,手里的烛台“啪嗒”落到了地上滚了两滚,名字为青猿的法师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寒水翁慌不择路之下,被滚到地上的烛台绊倒,手里的短刀脱手而出。
完了,吾命休矣。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充斥着浓浓腥臭味的黑风已经扑到面前。就在他心跳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浑浑噩噩地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时,风声与野兽的嘶吼夹杂的浑浊中,一声清澈的刀鸣突然从中挣脱而出,撞在他的耳膜。
“锵。”
像是藏在匣中许久的名刀终于出鞘,灵性十足地发出一声愉悦的吟啸。他紧接着听到了一声野兽的怒吼,夹杂着痛苦的嚎叫,随之而来的是房子里的木桌被撞翻的噼里啪啦的巨响。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一抹雪亮得摄人的刀光划破他的视野,狠狠地撞在眼膜上。寒水翁浑身一抖,几乎有一种瞳孔被刀光刺伤的错觉。他勉励镇定下来,抬头望去,发现持刀的是一个穿着深色直垂身姿笔挺的少年,他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被妖风掠起,衣袂翻飞,眸光冷厉,浑身上下充斥着惊人的杀气。
寒水翁瘫在原地张大了嘴,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股腥风从他身后扑过来,寒水翁尚未来得及反应,正在和老妖怪打斗的黑发少年像是脑袋后长了眼睛一般往后退了一步,足跟踩住寒水翁掉到地上的短刀,随意往后一踢。
一道银色的刀光伴随着锐利的气流从寒水翁肩上擦过,紧接着他身后就响起一声惨叫。寒水翁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就看到刚刚扑到自己背后的青猿被短刀捅穿了肩膀,温热的血液刚好溅了他一脸。中年男人似乎被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满室的嘶吼和刀吟中传来一声少年不耐烦的提醒,“躲一边去。”
寒水翁在地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下意识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墙角。
青猿法师还倒在地上□□,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老和尚被黑发少年逼得左支右棱,眼看着快支撑不下去了。青猿目光闪了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往门口冲过去。
就在此时,房梁上的银色长发的小女孩眨了一下眼睛。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竖在唇边,顺着小臂垂下的袖摆被风吹得翻飞,软软糯糯的声音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封。”
第92章 又一个大佬
就在青猿撞上门板的刹那, 灰扑扑的门板中央明亮的流光倏然亮起,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五芒星模样的符文,淡金色的光芒如水波般在空气里扩散开,微微一闪就消失不见。
撞在门板上的青猿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摊柔和的水面, 飘飘然毫无受力点, 顷刻间就把他弹开了。他后腿一咧, 踉踉跄跄地被弹倒在地上。倒地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门板上那道一闪而逝的金色流光,顿时惊骇欲绝地睁大了眼睛。
“阴阳师!这里有阴阳师!”
青猿神经质一般的惊叫仿佛带有无限的穿透力,被他这一声大喊撞在耳膜的老和尚瞳孔猛地一缩, 身体的动作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个破绽, 黑发少年反应极快地抓住这个破绽一刀挥下。
“咚。”
青猿的尖叫猛地在半空中断了线, 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 只看到一个苍老的马头掉在了地上, 滚了了两滚, 圆溜溜的眼睛正对着他, 仿佛死不瞑目。
“啪。”
还在冒着血的马身倒下了, 青猿的身体神经质地跟着抖了一下,他近乎呆滞地将目光慢慢沿着倒在地上的野兽尸体往上拉。昏黄的视野中慢慢勾勒出一个黑发少年修长挺直的侧影, 他微微垂着头, 漫不经心地将手里还在滴着血的长刀甩了甩。一滴鲜红的血液沿着雪亮的刀锋滑到刀尖, 滴落在地板上, 发出一声“滴答”的轻响。
在骤然间寂静到诡异的屋子里, 这声血液落地的“滴答”仿佛一声惊雷, 无论是门口的青猿还是墙角的寒水翁三魂七魄一瞬间被震回了身体里。
青猿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尖叫,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之尖利几乎要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然后紧接着他就自己证实了自己果然不是人类。趴在地上的法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青色猿猴,他抱着头缩在门口瑟瑟发抖,口里崩溃般胡乱大叫着,“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过人,不要杀我……”
在青猿几乎要被吓到神志不清的背景音里,寒水翁浑身僵硬地看着黑发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拂过长刀的刀锋,懒洋洋地随手将刀归鞘,然后转过身,看都没有看门口的青猿一眼,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走来。寒水翁的瞳孔倒映出少年踩在地上的靴子,深色的衣摆随着他走动的动作摇晃,沁了血色的衣角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暗红的弧线,他缓缓靠近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寒水翁的心口上。
明明应该是这个人救了自己,但是寒水翁在那一瞬间却被无边的恐惧笼罩了。他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房间里的烛火熄灭了大半,月光从窗口照进来。从明暗交界走过来的少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额前垂落的黑色的长发擦过脸颊,月光混合着火光照亮了溅到他脸上的一抹血痕。他像一个刚刚从血腥杀场上走下来的修罗,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墨色的眼眸幽深如渊,透不出一点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