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听上去简直像是罗城门下哪个神志不清的疯子编的故事,还是荒诞系列的!
以至于贺茂保宪差点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确定你家孩子真的是被出事带走了而不是觉得好玩出去放风的?
然而安倍晴明的情绪波动也就那么一瞬间,贺茂保宪再看过去时大阴阳师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的从容。他的目光越过院墙外,一个呼扇着翅膀的纤细身影越过院头如流星坠地般落在院子里,因情绪不稳定带起的磅礴妖力如海浪般冲刷到近前,是带着源赖光和陌生少年回来的姑获鸟。
披着银色长发的女人一落地就将自己带着的两个小崽子扔到了一边,单膝跪到了地上,焦急道,“晴明大人,姬君她……”
安倍晴明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地说,“结果我已经清楚了,说说过程吧。”
一句话说完,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院子里另一个清醒的人类,源赖光的头上。
被扔出去的黑发少年就地打了个滚,一手撑在地面上,另一只手扒拉了一把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他一仰头就对上了站在长廊上的阴阳师投来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微微一撞,黑发少年眸光闪了闪,略略低下头。
“事情是这样的……”
从他们下山时牛车被换,到突然冒出一人一妖将姑获鸟和源赖光拦住,后续的一切发展都像是计划好的。这件事并不算太复杂,安倍晴明得出的结论和源赖光差不多。
冲着他来的。
一袭白色狩衣的大阴阳师还在垂着眸思索,他身边的贺茂保宪已经不可思议地嚷出口,“平安京有守护大阵,外来的妖怪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拐……”
说道一半,他顿住了,显然是已经想起了方才他和晴明在书房中讨论的那件事。平安京的守护大阵作用范围不单单只是京都里,它的辐射之广,甚至将平安京附近的山头也囊括了进去。这个阵法是对外的,所以平安京里大大小小的妖怪自己闹腾,它不会管,但是如果是外来的妖。就算阵法不启动,也绝对会有些反应让阴阳寮或者安倍晴明察觉。
原本的确是这样万无一失的,但是巧就巧在平安京最近的气脉出了点问题。沸腾的气脉给平安京的阵法也造出来一个漏洞,利用这个漏洞的话,的确有可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平安京里 ,确定下某个人的行踪,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将她带走。
“平安京的大阵怎么了?”看到贺茂保宪打了个哽,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的源赖光紧盯着男人开口到。
“额……”贺茂保宪暗暗横了自家师弟一眼,咬着牙模模糊糊地说,“大阵没有问题,就是最近气脉变化,出了点小漏洞……”
但这有一个先决条件,平安京的阵法漏洞并不是随便从哪个山头里冒出来一个人就能够轻易找到的。
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的目光同一时间投到了那个被姑获鸟带过来,还在昏迷着的少年身上。
姑获鸟把他扔下来的是当然不会像对待源赖光一样会额外关注一下他落地方向的问题,这小子被随随便便一扔,大妖怪泄愤式的冲击力让他在安倍晴明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像个布袋一样往外滚了十多米,最后堪堪停在了水池旁的青石前,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就这样,他都还没醒,可见源赖光砸晕他时,估计也没多收几分火气。
种在水池边的黑色莹草军团似乎对这个被扔过来的人类很好奇,成片的黑雾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飘过去。昏迷不醒的少年没有丝毫反应,在黑雾触及到他的身体时,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一缕带着守护意味的清净辉光在他周身一闪而过。
神明的气息。
源赖光的目光同样落在了这个人身上,他眼底暗光浮动,看不清表情,只用一种平静的语调缓缓说,“他是公卿家族的。”
贺茂保宪挑了挑眉,“把这小子叫醒问问?”
被他询问示意的安倍晴明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少年身上飘过,落向了庭院外头的夜空。那点橙红色的火光已经跑远了,隐没在忽明忽灭的星子间。天外重重的云翳裂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一片澄澈如水的夜空。
“有一件事,我有点想不明白。”
阴阳师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子优雅淡定的从容。像拂过云翳的清风,从苍穹而落,带着一股子能够吹进人心底的温宁。被他的镇定感染,原本心中一片焦躁垂在身侧的羽毛都炸开了的姑获鸟深吸了一口气,也稍稍安定了几分。
“姬君身上有我设置的十二个攻击和守护结界,和一个定向传输阵法。”
听到这句话的贺茂保宪吓了一跳懵逼地回头看他,一副“你什么时候设的我怎么不知道?”的惊吓表情。
安倍晴明没有理他,“这些阵法和结界都没有被触动,按理说,姬君应该随时能够回到我身边。”
然而一直到现在,时间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泽田弥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大阴阳师手中的蝙蝠扇在手心轻敲着,语气若有所思,“两个可能。”
“第一个,带走姬君的妖怪,实力数倍于我,悄无声息地将我留在姬君身上的结界全都破解了。”
贺茂保宪没忍住吐了个槽,“那得等八岐大蛇复生才有这个可能。”
“那就是第二个。”安倍晴明抬起头看向东南的天际,胧车远去的方向,平静地说,“姬君自己不愿意回来。”
胧车里。
狐之助保持着一尊狐狸雕像的姿势,双腿盘坐前爪搭在地板上,坐姿优雅又婉约,整只狐狸都是恍惚的,并不想接受现实。
啊,发生了什么?
它,和它家主人大人,在平安京城外,安倍晴明的眼皮子底下,源赖光的身侧,坐在胧车里被一群妖怪劫走了……
狐之助感觉到了晴天霹雳,简直像五体投地给这群妖怪跪一个。
你们平安京时代的妖怪都是这么虎的吗?
从源赖光手里抢人啊!抢的还是安倍晴明的人啊!!
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上天啊?!
哦,他们现在已经在天上了……
狐之助无语泪流,现在它家主人认识的那群牛逼轰轰的妖怪们全都不在,身边只剩下它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打的废材……它只是一个主职是卖萌的废物狐狸啊,为什么要让它遇到这样的状况?
三日月大佬,今剑大佬,鹤丸大佬你们在哪儿?
如果心够诚的话能够不用锻刀池就把你们召唤出来吗?QAQ
相比精神恍惚得已经开始异想天开的狐之助,和它同处一个空间的小萝莉神色异常淡定。
她扒拉了一下左手腕上晴明送给她的水晶手串,紫金色的光芒雷霆般在水晶珠中炸裂开,且焦躁非常地顺着小萝莉白皙的手腕窜来窜去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浑身冒着噼里啪啦的电光正在发脾气的游龙。
小萝莉白白嫩嫩的指尖慢吞吞地在水晶珠上安抚地一一拂过,好一会儿,暴躁的紫光似乎终于平静了些许,绕着她的手腕转了最后一圈,重新回到手串中沉睡下来。
被暴躁的紫电吓得缩到了墙角的狐之助抖了抖毛,悄悄挪了回来。
“泽田大人,怎么办啊?”
“嗯?”泽田弥把狐之助抱回膝上,白皙的手指安抚地在小狐狸细软的毛发间穿过。她本人却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之后,她靠近车窗,另一只手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
高空中的夜风呼啸而过,月光下银河般奔流的贺茂川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森林。
泽田弥借着胧车周围的火光往下看,她感觉到她距离某个存在越来越近了。
她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你现在还不认识我呀,”小萝莉苦恼地扒拉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长卷发,轻声嘟哝,“该怎么办呢?”
第96章 风神
贺茂保宪说, 不管怎么样还是把那小子弄醒再说吧。
于是那个被源赖光敲晕,又被姑获鸟扔了十几米远的倒霉少年又被拖回来,式神熏小姐友情泼了他一盆凉水,终于醒了。
卜部季武恢复意识的时候, 耳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个磁性清朗的男声, 说话的声音带有京都贵族特有的和歌一般的韵律, 像夏日吹过月桂树梢的风, 飒飒好听。
就是说话的内容有点不太友好。
“这么麻烦?刚才直接加一脚把这小子直接踹到水池里不是更方便?”
卜部季武瞬间就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之前,鼻间先一步闻到了甜甜的桂花香和其他草木混杂在一起的香气,手底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边缘粗糙不平的野草擦过手腕, 有点痒。
是哪个贵族的庭院, 还是城外某个荒郊野地?
这个猜测只在脑海中过了半秒, 卜部季武就排除了后面那个选项。因为桂花树这种唐国渡海而来的金贵树种, 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出现在某一片野地里。
“醒了就睁开眼睛吧, 小子, 别装了。”
还是那个磁性好听的男声, 带着一种吊儿郎当的痞气。
卜部季武心底一跳, 然后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去。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有五个“人”,
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那个怀里抱着把通体黑色的太刀斜倚在廊柱边的黑发少年。身姿笔直, 逆光而立, 像把寒光四溢稍稍一碰就能割伤人的长刀, 他漆黑的鸦羽一般的长睫下压着抹冷色的眸光, 冰冷, 痞戾,带着点惯然的漫不经心,从他身后铺过来的暖色灯光将少年修长的身影勾勒成一副一气呵成的线稿。
卜部季武愣了一下, 迅速反应过来这就是之前打晕他的那个人。
这个人……
“往哪儿看呢,这里。”
还是之前那个风流痞气的男音,卜部季武不小心跑偏了一点的神魂瞬间归位,心底一凛,迅速收束神思,警惕地抬头看过去。
站在廊檐下房间门口的有三个人,其中站位稍后的那个美丽的穿着鹅黄色唐衣的女子应该是式神,可以忽略不计。吸引了卜部季武全部注意力的是站在前面的那两个人。
一身气质风流不羁,如同月下寻欢的公卿贵族,和皎皎如月,会在雪中折梅赠友的世家公子。
贺茂保宪和安倍晴明。
看起来半点不像阴阳师,却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像阴阳师。
实在是就算从未见过但是只要见一面,必定能够准确地叫出他们名姓的两个男人。
卜部季武的呼吸微微滞了一下,略微垂下头。
盯着他看的贺茂保宪声音依然是懒洋洋的。
“说吧,什么目的,什么来路?”
垂着头的少年没有说话。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冠,像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需要非常郑重的态度一样。他冷静地将自己身上沾上的草叶摘下,将腰间的佩刀悬挂好,然后背脊挺直,以一种郑重到几乎虔诚的态度,双膝缓缓跪下去,身体趴伏在大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卜部氏,卜部季武,恳请安倍晴明大人,出手救救吾神。”
伊势的桑名地区,香取一带,有一座高高地耸入云间的山峰,山峰底下的村民们从飞鸟时代到如今,世代祭祀着名为一目连的神明。
卜部季武就是那座名为多度明神的宫殿中,负责侍奉神明的这一代神主。
一目连是风与锻冶之神。伊势地区沿海,经常会有从海面掀起的风暴卷过平原,每当这个时候,居住在山底村民就会虔诚地向一目连祈求庇佑,在村民的祈祷和供奉下,山上的神明也会施放神力,尽力庇佑自己的子民。
控制风的神明和山下在大自然中艰难求存的人类相互依存着,上百年来皆是如此。
“但是近些年,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候改变,或者是其他原因。最近几十年,从海上刮过来的风暴停了。不再经受灾害的村民们生活越过越好,这固然是好事。但是这种“越来越好”带来的另外一面影响是,他们开始渐渐忘记曾经在大风中庇佑过自己的神明。
有谁说过,人类是最擅长遗忘的生物。
也并不是说真的就将风神抛之脑后了,但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人们的信仰也渐渐地不再如同往先虔诚,千里迢迢地上山去祭拜神明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作为曾经强大得可以掌控风暴的神明,一目连的神力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衰弱了下去。虽然不至于说到连神格都保不住的地步,但作为侍奉他的神主,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
“……就算是神明也会消亡,这种事是没办法以人力阻止的。”
夜风中的蝉噪似乎静了下来,双手抱臂靠在门沿边的贺茂保宪沉默片刻,缓缓地开口说。随着少年的叙述,他的声音似乎也沉静了下来,沁了一抹夜色的凉。
院子中的其他人没有说话,源赖光抱着太刀微微垂着眼,而安倍晴明则是目光不知飘向了何处,若有所思地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跪在庭院中央的少年似乎一瞬间想站起来争执些什么,但是最终他还是努力将自己压在了庭院中湿软的泥土上。他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用力摇了摇头,竭尽全力地冷静道,“我知道,一目连大人他……他也是这么说的。”
贺茂保宪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也罢了。这种事情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一目连大人也并不愿意强求。”
“他说……他说,这是他的宿命……”
少年抿了抿唇,犬齿狠狠咬在下唇上,强令自己把喉头翻涌上来的哽噎咽下去。
“但是半个月之前,突然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来到了山下。他们找到了一目连大人问他想不想扭转自己即将消亡的宿命,一目连大人拒绝了。但是他们依然不死心,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群人在山上布下了非常邪恶的阵法,并且招来了许多妖怪攻击山下的村民,以此来消耗一目连大人的神力。”
少年眼中一瞬间翻涌起冰冷得几乎沁入了血色的恨意,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几乎想要从他口中的那群人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他们,想要强行把一目连大人转化成任人操控的妖怪。”
刺骨恨意伴着清晰的音节砸在庭院里,从天穹落下的月辉被几个字染出了血气。安倍晴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银色的弯月高悬于天幕,月晕沁染层云。明月背后,影影绰绰地晃过几道赤红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