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部氏世代侍奉神道,你在朝廷中应该是有官位的,这件事你上报阴阳寮了吗?”贺茂保宪几乎立刻严肃起来,话音冷厉,凝视卜部季武的目光几乎带上了一抹严厉。
卜部季武垂着头,“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就上报过了,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看到相应的卷宗!”
跪在院子里的少年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文书,抬起手递过去。
贺茂保宪手指一勾,少年手中的卷轴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到了他手里。男人紧蹙着眉,略有些急促地将卷轴拉开,微微侧过身接着房间中的灯光将文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的确是关于香取一带风神的上书,但是这封上书被打了回去,卷末还有批文。大致意义是:知道了,京都事多,没时间理你。
署名,贺茂保宪。
黑发男人面色阴沉地将这卷文书卷起来,手指骨节用力得几乎想将它捏碎。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几乎将沸腾的怒火融进了话音里。
“不是我批的,我甚至根本就没见过这东西!”
安倍晴明在一边平静道,“京中事多,师兄不是将一部分事物交给副手下发下去了吗。下属一时忙昏了头出现了失误代你批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贺茂保宪猛地回头看他。
大阴阳师的神色依旧平静,眼底的眸光清澈沉静,像月色下潺潺的溪流。贺茂保宪被这片溪流兜头浇了一捧冰冰凉凉的水,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他们都明白安倍晴明刚刚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卜部季武说的那件事和之前在平安京外爆发的黑雾山事件有八成相似,那座仿佛被标记过的山峰和云间阴晴雨雪都褪不去的伤痕像一根刺一般横在平安京诸位公卿特别是他贺茂保宪心底。
如果这卷文书被他看到了,他绝对不可能置之不理。
有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件事挡了下来,而且如安倍晴明方才所说的那般连借口都找好了。
这样看来的话,那之前他和晴明讨论的,平安京突然出现的气脉问题导致小妖怪们作乱让阴阳寮忙得脚不沾地,这件事,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吗?
“把我也算进去了呢。”大阴阳师若无其事地说,“是笃定这件事我不会管吗?”
是啊,你懒得全平安京皆知,借着“物忌”这个借口,你有多久没上朝没值更了你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卜部季武醒过来最先关注的是源赖光呢?因为他是以后的赖光四天王之一呀。
然而他的刀好像没什么名气,我在认真地想要不要发把刀子精给他。
可是好像并没有合适的啊,发愁……
第97章 黑雾山
即便是在这个关头, 贺茂保宪也不由得思绪跑偏了一秒,条件反射地一句吐槽就差点从喉头滚出来。
幸而他收住了。
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光看安倍晴明看向他的含着笑意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贺茂保宪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平安京大阵的漏洞是你找到的?”
卜部季武沉默着点了点头。
贺茂保宪有些讶然地挑眉, “天赋不错啊。”
卜部家作为世代侍奉神道的大家族, 当初也是参与到了平安京的建造中来的。但是当时他们占的并不是主导地位, 即便后来有资料传下去, 也肯定很少了。而且卜部季武这一支被打发到偏远的乡下做神主,肯定也不是嫡脉,手里资料就更少了。
就这样他还能敏锐地抓住不妥, 将大阵的漏洞找出来, 贺茂保宪觉得这个少年真的很有前途。
之后两个大阴阳师又问了卜部季武许多其他问题, 主要是贺茂保宪在问, 少年有问必答非常配合。
直到最后, 看着两个大阴阳师一个比一个若有所思,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 大概是心里有些许愧疚, 卜部季武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不问我们带走的那个小女孩儿哪儿去了吗?”
庭院里的人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
少年抿了抿唇, 眼睫慢慢往下压了压。他们用这种方法强求大阴阳师出手, 心底不是不愧疚的。
如果一目连大人知道, 肯定不会同意吧。
卜部季武努力地忽视心底的情感, 尽量让自己冷静, 但还是没忍住解释了一句, “我去过阴阳寮,但是还是被人赶出来了。”
来平安京一趟之后他也发现了,京都里的确发生了很多事, 阴阳寮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他还没走进门就被人以京都事多的借口搪塞出来了。
实际上或许也并不是借口。
但是,如果那两位大阴阳师也是这样想的呢,如果他们也觉得平安京中公卿的安全比乡野里一座小山上的神明要重要得多呢?
一目连大人对他们来说是可以拼尽上性命的重要存在,但是他们却没理由要求别人也这么想。
这是下策,但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卜部季武握紧了拳头,低声道,“雪女和胧车带她去了伊势,她们……她们会保护她……”
剩下的话他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就连他都觉得这种话很可笑。
院子里静默了半晌,然后响起了贺茂保宪一声轻笑。
“哦,这个我倒一点都不担心。”
卜部季武一怔,茫然不解地抬头看他。
黑发男人上下抛着手里的卷轴,似乎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懒散样子,懒洋洋地对他说,“小子,你去过城外的黑雾山吗”
卜部季武呆呆地看着他,有些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贺茂保宪也没跟他多加解释的意思,他将那卷卷轴塞进袖子里,抬头看向了通往前院的小径,身体往身后柱子上一靠像是等待着什么一般。
卜部季武的请求还没有得到回应,他垂在身侧握着拳的手紧了紧,咬咬牙正要再次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看到一只毛茸茸的萱鼠从草丛里窜出来,黑溜溜的眼睛似乎瞟了了他一眼,然后垂着爪子安静地立在了一边,站姿非常端庄。
式神?
卜部季武反应了半秒才想起来,萱鼠走路的动静不会有这么大,他刚刚听到的脚步声应该是人的。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庭院中半人高的杂草一路晃动过来,被枝繁叶茂的草叶覆盖了大半的小径急急忙忙地跑出一个人来。
“保宪大人,晴明大人……”
来人穿着阴阳师常穿的狩衣,头戴乌帽,三十来岁上下,应该是阴阳寮里哪个阴阳师。他被萱鼠式神领着一路跑过来衣襟有些乱,帽子都歪了,说一句话都要喘三口气。
“陛下,陛下急召您二位进宫……诏书下发到寮里,您,您不在……我……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哦。”贺茂保宪双手笼在袖子里,脸上却没多少意外的表情,“说什么原因了吗?”
“说是陛下今夜赏月时观测到有凶星入北斗,觉得是凶兆,所以特招您二位入宫卜卦一番。”
阴阳师喘够了气,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匀了,然后抬头就看到贺茂保宪似笑非笑地勾起的嘴角。
毛线的凶星入北斗,天皇八成是看到带走泽田弥的胧车了觉得不安心。大概上次被那位龙胆小姐吓狠了没缓过来,天皇陛下近些时日对这些妖啊鬼啊的事格外敏感,动不动就宣人入宫守着。若不是如此,这一次小妖怪添乱子的事也不会突然就被强令要求七日内解决。
黑发男人舌尖低着齿缝不爽地“啧”了一声,“……凑什么热闹。”
来传讯的阴阳师默默低下头,假装没听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大人对天皇陛下的腹诽。
“好了,师兄不是早就料到了吗?即便没有陛下,也会有其他人出来让我们留在平安京的。”
另一位被宣召的当事人安倍晴明倒是语气平静,刚来的阴阳师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卜部季武却立刻反应了过来,猛地抬起头看向他们。
安倍晴明没有在意他,而是转而问向那位阴阳师,“陛下只传召了我们二人吗?”
阴阳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是。”
“那么,源公子。”
抱着到站在廊边的黑发少年抬起头,安倍晴明回头看向他,干净修长的手从袖中抽出一枚细长的卷轴。白色狩衣宽大的袖摆顺着手腕滑落,大阴阳师将卷轴递向他,微笑着说,“麻烦你带着姑获鸟和这位神主走一趟了。”
另外一头。
泽田弥坐在胧车里快睡着了。
牛车形态的妖怪在空中移动得飞快,山川湖泊在脚下掠过,车子外冷风呼啸,垂在车前的六角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然而车子里面却很平稳且温暖。
想睡觉……
小萝莉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要不是狐之助在一边紧张兮兮地时不时拽一下她的衣袖,她大概早就心大地睡过去了。
而忧心忡忡的狐之助在一边快急哭了。
我们现在身处敌营啊主人!
作为被挟持的人质你要不要这么淡定啊!
泽田萝莉跪坐在车里,被焦急地跑来跑去的狐之助一会儿拽一下,垂到地面的银色长发在缠枝花纹的地毯上扫来扫去,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如同一个不倒翁。就在她小手捂着唇打了上车后的第十八个哈欠的时候,胧车突然停了下来。
“唔……到了吗?”
小萝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似乎也对于她如此淡定感到了无语,牛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是,有妖怪拦路。”
“巫蛊师。”
胧车外,一身冰蓝色和服的雪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从浓浓的黑雾中走出来的手里拎着一盏提灯的老人,她的声音冰冷。如同此刻在她周身萦绕不散的冰雪。
“你果然投靠了那些人。”
老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诡异刺耳得几乎让人起鸡皮疙瘩。
“没办法,老朽要的东西,你那位神明大人可给不了。”
雪女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当初一目连大人收留这个妖怪的时候,她就是持反对意见的。她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由人类堕落为妖怪的“东西”就像一条阴沟里的毒蛇,从里到外都是黑的,根本养不熟,而且随时有可能反咬主人一口。
但是那位神明大人太温柔也太善良了,在妖怪哭啼的祈求之下,他还是在山上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这一次之所以被人在山上布下了如此大的阵法他们还没有察觉,就是因为这家伙跟那群人里应外合瞒天过海。
多说无益。雪女冷着脸抬起手,晶莹剔透的冰壁从天而降,将她身后那辆胧车隔离在战场外。这里已经到了神社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围绕着整座山峰的黑雾已经蔓延到近前。前方道路全被黑色的雾气覆盖,他们想要回去,只能把面前的敌人打倒,然后冲进去。
作为天生天养的大妖怪,雪女的位阶和实力无疑都是比由人类堕落而来的巫蛊师要高得多的。而且她还是少数几类根本不怕他的蛊毒的妖怪之一,天生就克制他。
看着雪女二话不说打算动手的样子,巫蛊师却并不着急,反而“嘿嘿嘿”笑了。他身后的黑雾翻滚起来,两个小女孩模样的妖怪从雾气里走了出来,诡异的红芒在她们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雪女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是……
觉和……莹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标题好像和内容没什么关系……
第98章 反水
乌云蔽月, 暗沉沉的天幕上不见半颗星子。
汹涌澎湃的妖气夹杂着杀意和血腥味毫不客气地席卷了整片空间,盘踞在山脚下的黑色雾气像有生命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和雪女清冽的妖力对峙。
被包裹其中的空间像是被沉入了千万米深的海底,空气中的压力凝结成稠重的水流, 连呼吸都要耗尽力气。
“滴答。”
一滴血液顺着少女白皙的指间流下, 黑色长发被高高束起的小女孩面无表情着一张稚嫩的脸, 暗红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
雪女右手紧捂着肩上的伤口, 微微弓着腰,大口喘着气,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抹血痕。她的神色依旧冷漠如同周身环绕的冰雪, 冰蓝色的眼底却隐隐透出不可置信的疑色。
这是莹草?
什么时候这种群居的比虫孑还要弱小的妖怪居然有这么可怕的战斗力了?
“雪女。”
赶来支援的白狼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方才一着不慎差点重伤的同伴, 同时另一只手紧握着手中的长弓, 警惕地防备着对面的敌人, 尤其是那三人中央, 强大得如同怪物的莹草。
“嘿嘿嘿, 雪女, 白狼, 不要再反抗了。”
将她们的警惕和狼狈收入眼底,巫蛊师厚厚的眼皮眯起, 嘴角往上提成一个得意又阴森的弧度, 似劝导, 又似嘲讽。
“我们都是妖怪, 跟神明有什么关系?居然跟条狗一样的给一个没落的神看门, 真是浪费啊, 这种强大的力量……还不如给老朽!”
他灰白色的瞳孔中闪动着贪婪的光,像是要将面前两个受伤的大妖怪吞吃入腹一般。莹草和觉站在他身边,没有任何表情地安静着, 就好像两个毫无自我意识的武器一般。
雪女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巫蛊师,面无表情,“你懂什么。”
“嘿嘿嘿,老夫是不懂。”巫蛊师似乎也并不想跟她多说了,一句话完就招了招手。随着他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两只妖怪立刻飞扑而上,再次和雪女白狼激战起来。
对撞的蓬勃妖气如冲刷堤坝的江水,掀起滔天的巨浪。
“嘭。”
原本便已经受伤的雪女再次被莹草抓住机会踹飞出去,身体狠狠砸在封锁的冰壁上,冰屑被溅起如雪雾,蛛网一样的裂纹以她为中心向四周围炸开。冰凉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边流下,相貌精致美丽的女人痛苦地皱起眉,她耳边听到了巫蛊师猖狂的笑声,尖利的声音得意至极,“死去吧,成为我的小宝贝的食物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