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神龙长尾猛地一拍地面，冲天而起。神社周围的神光倏然大放，将周围的黑暗都压了出去。凌乱的风铃音中，留在原地的妖怪震惊又敬畏地仰起头，瞳孔里倒映出通体朱红的龙神盘旋着扫过天空，以一种无惧无畏的姿态，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雾里。
山腰处那片诡异的小树林里，阵法中央的黑衣法师同样看到了山顶的神社神光大放的那一幕，他的右拳猛地握紧，眼睛紧盯着山顶黑雾中一闪而过的龙影，眼底的兴奋和激动几乎要溢出来。
“成了！那条龙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他周围的法师脸上露出同样激动的神情，口里依然没有间断地念着咒文。诡异的红色光芒闪动在他们的眼眶里，几乎连成一线，而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察觉。
被一群人忽视的黑暗角落，跪在地上似乎已经失去了声息的妖怪低低垂着头，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她空无失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边，拖坠在地上的那缕黑色的长发似乎又长长了。
包裹着整座山峰的黑气沸腾了起来，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不约而同地往山顶聚集。山林间的黑雾不断被抽走，只余留下汇聚成一片的暗红光点，而聚在山巅的黑色雾气慢慢凝实成了大片大片覆盖天空的漆黑云层。
源赖光几人在山底落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一目连大人……”
卜部季武呼吸一滞，心底瞬间大乱地拔腿就要往山上跑。
源赖光没理他，黑发少年只抬头往天空中诡异得仿佛要登临末日的景象看了一眼，就冷着脸低下头从袖中抽出一卷长长的卷轴。
他蹲下身，一手拖着袖摆将地上的石子扫出去，另一只手迅速地将卷轴在地上铺开。卷轴间夹着两个白色的纸人，源赖光两根手指将纸人拈起按在卷轴中央已经画好的符文阵上，左手从脚踝处抽出匕首起手凌厉地朝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一划，然后就着流出的血液在符文阵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咒文。
“开。”
随着他一声嗓音略微沙哑低喝，符文阵上倏地闪过一抹光芒。淡金色的符文从纸面上飘出来，高低起伏地漂浮在空气里，然后慢慢地旋转扩大成一人高的法阵。两个白色纸人同时漂浮起来，由下而上，摇摇晃晃地悬停在半空里。
卜部季武没走出两步就被轮入道往身上一压扑倒在地上，然后被强行拖了回来。少年挣扎了两下，被夜里的寒风一吹，终于抓回来些许冷静。
他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越过守在一边的姑获鸟看到源赖光启动的那个法阵时，目光倏地一凝，愕然失声道，“置换阵法？”
话音刚落，符文阵中央的纸人突然涨大，周围凝结出两个男子的虚影。然后短短半秒不到的时间，虚影飞快凝实，淡金色的阵法光芒中，两个人从符文阵中央迈了出来。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
“你们……”
你们不是被陛下传去了紫宸殿……
卜部继武瞪大了眼睛，一句话堵在嗓子眼，瞠目结舌了几秒，最后低声喃喃道，“置换阵法还能交换活人的吗……”
虽然他是没听说过，但是这种事情放在这位震古烁今的大阴阳师面前，似乎也并不算稀奇……
从阵中走出来的两个大阴阳师一落地就仰头看向了山顶的方向。月光已经被黑云彻底掩盖，沉沉叠叠的云层中间能看到朱红色的神龙的影子在云层中翻腾，偶尔露出只鳞片爪。
“啧，麻烦了。”贺茂保宪紧盯着天空中的景象皱紧了眉头。
源赖光随手把匕首插回刀鞘走到安倍晴明身边，“你把那两个纸人换过去了？”
大阴阳师望着云层间偶尔露出来的龙影没有回头，语气倒是从容不迫，“天皇陛下只是心中慌乱想要人帮他守夜而已，两个替身足够了。”
这句话说得清清淡淡，好像用两个纸人打发天皇这件事他坐起来就像从衣襟间拂下一粒沙尘一般混不在意。源赖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而是仰起头和他们一起看向了不远处的天幕。
“现在怎么办？小妹妹好像被他们带进山顶的神社了。”
源赖光的声音有些微的焦躁，安倍晴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黑发少年耳边落下一句轻叹。
“这位一目连大人，的确是一位非常仁慈善良的神明啊。”
“什么意思？”
“想将一切的罪孽背负到自己身上，以此庇佑自己的子民吗？”
卜部季武猛地扭过头看向他。
安倍晴明的神色依然平静，甚至平静出了一点残酷漠然的味道。
“但是如此庞大的‘罪’并不是随便哪个神明可以承受的。”
天空中的暗红色光柱突然红光大放，一条带着血色的锁链从光柱中蔓延出来狠狠甩进了云层。云层间响起一声急迫的哀鸣，锁链瞬间绷直，如鲜血浇筑的链身缓缓地，缓缓地从云层间脱出一段龙身。
源赖光眼尖地发现了不妥，眉心倏地一皱，“他的鳞片……”
大阴阳师轻声叹息，“已经开始被污染了。”
山顶的神社。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雪姬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目连大人……”
作为风神的一目连原身是一只通体朱红的神龙，美丽的鳞片像铺在水面的灼灼红日。而此时，被血红色锁链强行拖出云间的龙身上却染上了黑色的污秽，像一幅上好的绘卷被人暴殄天物地泼了一桶漆黑的污水。
雪姬的嘴唇都要颤抖起来，垂在袖口的指尖不断发抖，整个人仿佛要站不稳。那个沉重而残酷的猜测堵在心口，几乎要逼出她一口血来。
小鹿男跪坐在她身边，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天外，两行清泪无声地从他瞳孔中落下来。他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一目连找到他之前的那一日，族群被屠杀光，整座泛着血腥气的森林里只剩下他一人。无助，绝望，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个时候整个神社中最冷静的大概反而是作为客人的泽田弥。她的视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层层黑云看到了被锁链捆缚的龙神，它并不是挣脱不开，但是它一旦挣开之前的努力全都将毁于一旦。
黑色的雾气被不断牵引着注入到龙神的身体里，代表一目连的亮白色火焰跳跃挣扎着却依旧抵不过黑气缓慢却贪婪的侵蚀，如跗骨之蛆，挣不开甩不掉。
泽田弥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细白葱嫩的手指攒紧了绕在左手手腕上的水晶手串，紫色的电光和赤红色的火光不断地在她指间跳跃。她紧紧咬着唇，纤长的眼睫搭在下眼睑上微微颤抖。
她能够感觉到还有一条众人看不到的锁链几乎在同一时间从暗红色光柱上伸了出来，锁链的尽头没入了漆黑的山林。那一头被锁住的，应该是莹草。
等一等啊，再坚持一下，马上就……
小女孩的眼睛倏然睁开，透过纸蝶的视界，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被黑气捆缚着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找到了！
就在这时，一声悲戚痛苦至极的哀鸣穿透云层，泽田弥猛地抬起头，那簇黑色的气息彻底侵染进了明亮火光的核心。朱红色的龙神全身一瞬间变得漆黑，属于一目连的清净神光在黑暗中微微一晃，终于彻底熄灭。
纸蝶的视野中，那个站在人群中间一身黑衣的法师望着天空的方向猖狂得意地仰天大笑，狂喜地呐喊。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天地间凭空响起一声惊雷，那是整个世界对一位神明即将逝去的哀鸣。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小弥憋着没有开大的原因是因为没找到莹草，如果没有她的力量庇护他哥的火焰会把莹草一起烧了。
第102章 燎原
……迟了？
泽田弥呼吸猛地滞了一下, 仰头看着天边那道暗红色的光柱，握着手腕的手指蓦地收紧。
就在这时，一枚模糊的眼睛的倒影从光柱间映出来，漆黑的瞳孔收束成一线, 暗金色的虹膜中漾着冰冷残暴的眸光, 像是在光柱分隔开的令一空间里, 有一个体型庞大的巨兽懒洋洋地游到了这里, 透过缝隙往这边的世界窥伺。
站在山底下的贺茂保宪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
安倍晴明俊美的面孔上第一次流露了凝重的神色，他低声说了句话。音节模糊得刚出口就飘散在了风里, 周围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们早已经被光柱中呈现的景象惊呆了。
在那个眼睛出现的瞬间, 整个空间的运转似乎定格了一般无声地卡了一下, 然后就是一段剧烈的震荡。像是世界突然有了意识, 狂怒且急不可耐地要将这个被否定的异物排斥出去。覆盖天空的黑云都被连带得起了波澜, 一缕月光透过云层间的缝隙照射进来。
遥远的另一空间。
赤红发色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穿着黑色和服的死神忙不迭地冲进天空上撕裂的缝隙里夺路而逃, 和他打到最后的那个光头和尚挡住了他最后一道攻击, 只留下一句笑嘻嘻的，“嘿嘿, 我们下次再见。”就借着反冲力跳进了那道缝隙里。
赤红色的火焰撩到天幕尽头, 撑着裂口的苍白指骨被烧得灰飞烟灭。火焰过处, 被撕开的天幕回归了原样。
周防尊叼着一根烟, 神色冰冷漠然, 不太爽地“啧”了一声。
然后, 不待他将注意力从天空中收回来，男人仿佛感觉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一般，蓦地转头看向了天空中的那轮月亮。
没有游云遮挡, 银月悬挂在天空中连月晕都清晰无比，一只模糊不清的眼睛隐隐约约地在月轮中央慢慢成形。
周防尊墨色的眼睫缓缓往下压了一下，狭长的眼眸微眯。
他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非常厌恶的东西，让他很想一剑砍过去。
“弥。”
另一个世界。听到这声轻唤的泽田弥猛地愣了一下，低沉磁性的声音踩在她心间轻轻一滚，不像是来自耳边，倒像是从她心底冒出来的。小萝莉有些茫然地仰起头左右寻找。
“大哥？”
而就在这时，和周防尊的声音几乎前后脚响起来的是一声痛苦的厉啸，来自纸蝶那头。泽田弥视界刚刚切换过去就看到跪倒在地上的小妖怪仰着头痛苦地张开了嘴，脑后的黑色长发暴涨铺了一地，漆黑的瞳孔中红光再次大盛。
莹草……
不能再等了！
泽田弥抿着唇，飞快地放开了压在手链上的手指。重紫色的电光倏然跳起，绕着她旋转一周，然后像破开封印的利剑般笔直地冲向天空。顷刻间，响彻天地的雷鸣轰然倾落，苍青色的神龙在半空中凝出虚影，一甩尾巴冲进了云层。
紫色的电光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片光海，强烈的飓风从天穹上吹下来，声势惊人，整座山林被风刮得呼啦作响。
山腰处的黑衣法师的大笑骤然一停，围在他身边的其他人身体也顿时僵住了，一群人目光呆滞地看向那道冲入天际的龙影。
“……那是什么？”
被无形的锁链困在另一边的妖怪身体微微颤了颤，裹挟着浓郁灵力的飓风穿透黑气从天而降，在吹拂到她身上时又仿佛一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莹草的鼻尖好像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她眼中闪动的红光倏然一顿，某种更为坚定和明亮的东西翻涌上来将那妖异的光芒缓缓压了下去。她干涩地轻轻开口，声音在风声中模糊了音节。
“……姬君？”
一只浅紫色的蝴蝶扇着翅膀静悄悄地自她眼前飞过。
天空中，原本就被一目连吸收得浅薄了许多的黑色云层在苍青色龙影的加入下终于被彻底驱散。
天空中紫色的雷电连成了一片，被血色锁链锁住的黑龙似乎还保有最后的清明，挣扎着不愿被锁链拖入到光柱中去。
双方僵持中，暗红色光柱中心那枚暗金色的眼睛突然动了。它缓缓地转移了方位，黑色的竖瞳慢慢上移，朝东方的天空看过去。
在它视线的尽头，银色的钩月终于从层云间露出一角。而随着月光的越来越亮，挡在明月前的游云正在渐渐变淡，仿佛云层中的水汽被蒸发了一样，钩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就在明月显露出身影的瞬间，原本只是弯钩状的弦月开始变化。
像是时间的长河飞快地从天空流过，悬在天际的弦月由弯钩变成半圆，再慢慢地变成了整圆。然后月光大盛，完完整整的月轮中央，一把倒悬的长剑的虚影由浅至深。
那把剑的样子分外眼熟。
泽田弥有些怔愣地睁大了眼睛，“尼酱……”
话音刚落，长剑成型的刹那，一道雪亮的剑光裹挟着赤红色的火焰遥遥从天际劈落狠狠撞在撞在直通天地的暗红色光柱上。
下一秒，光柱破碎，火光四溅，像被从天空打落下来的琉璃，暗红色光芒碎了满地。光柱中心，漆黑的墨玉一般的阵眼从中间炸开一道细小的裂痕，然后飞快地向两边蔓延。
“啪。”
山峰附近的所有人类和妖怪似乎都听到了同一个什么东西断裂的细小声响，伴随而来的是一声饱含了不甘和愤怒几乎要撞进灵魂的怒吼。
一目连的身体微微一颤，一道黑色的流光从阵眼中心的方向飞快地直射过来冲进了他身体里，另外一道则是向山林的方向掠去。努力维持着最后清明的龙神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东西，困住他的锁链一瞬间收紧，然后猛然绷断。神龙抓住机会一扫尾巴挣脱了锁链的束缚从天空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受了重创的神明在神社前的空地上现出身影，他踉踉跄跄地半跪在地上抬起头，身后雪姬和小鹿男惊呼着朝他奔来，而他暂时没有时间理会。神明淡金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光柱碎裂如流萤的模样，和那诡异红□□息截然不同的赤红色火焰流星一般砸落在山腰，燎原大火从天而降。
那大概是一生只能见到一次的壮丽景观，拖着长尾坠落的流星带来席卷大地的天火。一目连怔愣地看着眼前连绵的火光，恍惚间想起了佛教传说中的红莲业火，那是扫尽世间一切罪恶的火焰，所有作恶的人在它面前都将无所遁形。
“又是他……肯定又是他……”
黑衣法师双目瞪圆了死死盯着山顶处那片耀眼的火海，双手颤抖得几乎把手里的罗盘摔了，眼底的暴怒和怨恨几乎要溢出来，却依旧扑不散沉淀其中的清晰可见的敬畏和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