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账先生没见过花涴和越千城,他多言问了一句,“您二位是?”
越千城丢下一份悼唁金,“朋友,全胜的朋友,你记顾一念吧,这是我的名字。”
花涴抿唇——啧,一念一定想不到他在太平村多了个朋友,更想不到他还出席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的葬礼。
记账先生颇为惊讶,哎哟,没料得刘全胜那个懒汉,居然还能结交到这般出众的朋友。
他在白纸上记下“顾一念”三个字,后面缀上悼唁金数额,“好的,二位请进,里面还有几张没坐满,你们先进去坐着,马上就开席了。”
答应一声,越千城和花涴进到院子里,他们寻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静静等待开饭。
这是花涴第一次吃酒席。
乡间办酒席条件大都很简陋,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摆上几张缺角的桌椅板凳,便成了宴客的地方。
花涴性子不矫情,连人迹罕至的深山都能生活多年,天天在黄泥堆里甩鞭子,到乡间吃个酒席自然不在话下。
反正,她又不是美食家,饭菜能填饱肚子、味道过得去就行了,她用不着细细品味道。
双手搭在膝盖上,越千城将身子侧向花涴,小声对她道:“不用拘束,想吃什么自己夹,夹不到的话和我说,我来帮你夹。”
花涴眯眼微笑,“好。”
这是个互相了解的好机会,趁此机会,越千城想在饮食上更了解花涴一些。
他问她,“你有什么不爱吃的吗?”
花涴摇头,“我不怎么挑食的,什么菜都能吃,不过我不爱吃肥肉,太腻了,我受不了那味儿。”
越千城了然,他默默在心底记下一句话——花涴不吃肥肉。
抬起头,花涴饶有兴致地问越千城,“你有不爱吃的东西吗?”
越千城认真思索道:“有,我不爱吃胡萝卜、白萝卜、茼蒿、菠菜、鱼腥草……”数了一大串,停顿一下,又道:“还有,我也不爱吃肥肉。”
他数了这么多,花涴只来得及记住寥寥数样,她想,越千城这也太挑食了吧,他是怎么长得这么高的?
按照他挑食的程度,应该长成侏儒才对,怎会长得又高又大,呃……又很好看呢。
帮忙的人很快将菜一盘一盘端上来,样式谈不上多精巧,好在味道不赖。
越千城夹到一块肉,他先用筷子把肥肉夹断,剩下的瘦肉才夹到花涴碗中。
望着碗里的瘦肉块儿,花涴觉得心头暖暖的,她头一次感受被珍视的滋味,那股子游荡在她心头的暖意撞来撞去,撞得她心口“咚咚咚”跳个不停。
见越千城动作熟稔的为花涴夹菜,还很贴心地除去她不爱吃的肥肉,坐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阿婆欣慰地笑了笑,探头来问越千城,“小郎君,这是你娘子啊?你娘子长得可真俊俏,你们俩真是应了郎才女貌这个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花涴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和桌子上那道盐水煮河虾一模一样, “阿婆,我们不是……”她忙解释,可夫妻这两个字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阿婆不信她说的,摆摆手,继续道:“哎哟,什么不是啊,阿婆我当了大半辈子红娘了,看人的眼光忒准,你们俩可有夫妻相了,显然是天生的眷侣嘛。”
花涴愈发手足无措,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越千城心里美滋滋美滋滋。
只是阿婆再继续说下去,他的花涴恐怕要坐不住了,用筷子另一端夹起块甜糯米糕,他问那位很会说话的阿婆,“阿婆,你吃糯米糕吗?”
阿婆笑呵呵,“哈哈哈好孩子,放到老婆子碗里吧。”
筷子抬高,糯米糕落入那位阿婆碗中,发出轻微的“吧唧”声。
阿婆吃起糯米糕来,不再继续念叨越千城和花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了。
花涴脸上的红云逐渐褪去。
越千城挑起唇角,在花涴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笑了笑——唔,他希望有一天花涴听到这些话时不再脸红,倘使着实害羞,她可以亲昵地抱着他的手臂,躲到他身后去。
希望这一日可以尽早到来。
越千城带花涴来刘全胜家,并非完全是为了蹭饭,虽说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
死人不能说话,可他周围的人可以说话,且周围人说的话常常大有用处。
越千城向桌上扫了一圈,看谁最吊儿郎当,气度与不务正业的刘全胜最相符合,最臭味相投,最适合做他的朋友。
很快,他找到一个。
那人的头发乱糟糟的,同霍嘉有得一拼,衣服穿的松松垮垮,很是不修边幅。
他长叹一口气,做出哀伤的样子,搁下筷子感慨道:“世事无常啊,全胜前几天还和我说,他要干一件大事,待事成之后他就发达了,他要带着媳妇儿搬离这个村子,到瞿凤郡里去住。不曾想,这才过去几天,我们竟已阴阳相隔。”
花涴抬头看他,她不解越千城为何说这番话,但她猜测定有原因。
那模样不修边幅的男子闻得越千城这样说,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吐出嘴巴里的骨头,冲着越千城道:“他也和你说了啊?” 鼻头一皱,他摇头晃脑道:“这小子,爱吹牛的毛病一辈子没改掉,我以为他只和我吹过这些牛,不曾想还对别人吹过。”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为猴么太×安俩字也口口,要改下村名了。
☆、第四十九章
越千城故作惊讶道:“不会吧, 他也和你说过这些话,难道他连说辞都没改改?”
那模样不修边幅的男子翻个白眼,“可不咋的, 一模一样。不对,”他突然改口,“他对我说的比你多一句——他还说, 让我别找他借钱, 说是怕我还不起。”
虽说死者为大,但那模样不修边幅的男子显然不在意这些, 他絮絮叨叨道:“刘全胜这家伙懒了一辈子,他哪来干大事的能耐。更别提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干一件大事就能挣到那么多银子, 还搬家,还搬到瞿凤郡……真是吹牛不带打腹稿。”
听到这里,花涴明白越千城为何要说那段话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不, 鱼上钩了。
可以确定了, 刘全胜之所以跟踪茜素,不是单纯的因他怀有龌龊心思, 而是有人出钱指示, 让他杀死茜素。
他跟踪茜素是在寻找动手的时机。
这可以很好解释刘全胜四处炫耀, 说出事成之后就发达了这种话。
越千城与花涴默契对视——这一趟不算白来。
没坐到最后, 吃饱喝足以后, 越千城和花涴提前离席。
解开绑在树上的缰绳, 他们分别骑上各自的马,沿着来时的路骑马返回。
返程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进入太平村的路不止一条, 还有一条更为宽阔的大路,那条路上没有一串红,不用担心弄脏衣裳。
穿白裳是挺潇洒,尤其是越千城这种长相英俊身材挺拔的人,穿白裳更是好看。
左不过清洗起来太费事。
出了太平村,越千城拍一拍马屁股,与花涴并肩前行。
衣袂随风翻动,他望着路两侧的树木和花草,语气笃定道:“茜素的死因肯定有问题,只是我们现在无法得知最后推她下井的人是不是刘全胜,擦去井壁血字的人是否也是他。接下来,我们要想办法摸清,出钱让刘全胜除掉茜素的人究竟是谁。找出在背后指使他的人,这个案子应当能迎刃而解。”
花涴单手抓住缰绳,用另一只手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管推茜素下井的人是不是刘全胜,他出意外的时间都很赶巧,八成是请他做事的那人在灭口,想以绝后患。”
“没错,灭口。” 爬上一道矮坡,越千城抓紧缰绳,偏头对花涴道:“杀人总有动机,情杀,仇杀,见财起意。”
花涴接过话茬,“见财起意基本可以排除,我们将茜素的尸身从井下抬出来时,她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还在,包袱也整齐背在身上,见财起意的人肯定会将这些东西都拿走。”
越千城表示认同,花涴说的话恰好点醒了他,如长剑一般锋利的眉毛微微蹙着,他再度笃定道: “等等,花涴,我想,推茜素下井的另有其人,不是刘全胜。”
花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如此笃定,“嗯?”
蹙在一起的眉毛久未松开,越千城思忖道:“刘全胜贪财,如果是他推茜素下井,井下的血字也是他擦去的,那他不可能不拿走茜素身上值钱的东西。所以我想,推茜素下井的是其他人。”
花涴悟然,她揣测道:“会不会,会不会刘全胜太笨拙,跟踪茜素良久都未找到时机下手,那个在背后指使他的人忍不住了,自己想办法弄死了茜素?”
柔软而纤长的眼睫毛随风抖动,她眨眼道:“为防止刘全胜将此事说出去,那个在背后指使他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条毒蛇将刘全胜也咬死,让这件事彻底死无对证。”
越千城抬眸望向飘着洁白云朵的晴空,语气飘渺道:“极有可能。”
排除见财起意,那么如今仅剩下情杀和仇杀了。
要想知道茜素同什么人有情感纠葛,或是有哪些巴不得她死的仇家,还是得去问同她关系最亲近的如汀。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越千城若有所思道:“我们还得再去凤来阁,向如汀了解情况。”
想到如汀得知茜素死讯时伤心的样子,花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如明天再去吧,先给如汀一点时间,让她缓解一下心中的悲痛。”
越千城低眉望向花涴。
他的姑娘着一身极其衬肤色的红裳,稳稳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红色很适合她,将她的眉眼映得清丽脱俗,双目间流淌着倔强和英气。
善良和漂亮在她身上同时得以体现。
不舍地移开视线,越千城嗓音温柔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明天再去找茜素,“听你的。”
花涴转过头颅,朝向越千城看不到的那侧——她很奇怪,奇怪于竟然从越千城的话里听出了……宠溺?
既然决定明天再去找如汀,那么接下来便不用着急赶路了,越千城和花涴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走完剩下的路程,一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壁观赏路两边的风景。
中途他们还找了块水肥草美的地儿,扯了些青草喂马。
春山暖日和风,坐闻山寺鼓钟。
年轻人之间的好感正在逐渐攀升。
回到风月栈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日头仍完整的挂在天上,跟个咸鸭蛋黄似的。
花涴没着急回自己的房间,她揉了揉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先陪越千城一起去看望顾一念。
顾一念坐在书桌旁认真写东西,霍嘉也坐在书桌旁,拿毛笔认真……画王八玩儿。
越千城环顾房间,没看到白羽生,他问,“小白还没回来啊?”
说曹操曹操到,木门被从外面推开,白羽生风尘仆仆进门,人影没看到,抱怨的声音先一步来到,“嚯,累死我了,快来个人给我捶捶背,我要不行了。”
霍嘉搁下画笔,拿白羽生打趣,“来的正好,小白快来看,我给你画了一幅肖像画,别提多活灵活现了!”
不用看,白羽生就知道霍嘉没画什么好玩意儿,不是王八便是大黄狗。
他没搭理霍嘉,对着花涴喊了声“花姐姐”,算是打过招呼,整个人如一滩泥瘫倒在床上,“累,太累了,”他有气无力道:“我跟在重山后面半天,生怕他做傻事。破书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寻死一会儿觅活,比小娘们还要能折腾。我好说歹说他才愿意同如汀回凤来阁。我说啊,”他撇嘴,“重山要是有良心,该唤我一声‘恩公’,再赠与我几十两银子,以报答我对他如此上心。”
看来小白真的累坏了,连抱怨都这样有气无力。
花涴抿唇微笑,走到床边帮小白捶了下后背, “这个劲道如何?”
白羽生猛地来了精神——花涴是谁,那是越千城的心头宝,是他们无仙派未来的大夫人。让她来捶背,他怎消受得起,他更消受不起城哥杀人的眼神啊……
“断了断了,肋骨断了,”他忙坐起身,嬉皮笑脸道:“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花姐姐你养我一辈子吧。”
花涴差点乐出鼻涕泡。
越千城杀人的眼神如期而至, “别贫,”他问白羽生,“如汀和重山都还好吧?”
白羽生跳下床,站在平地上,不住摇头道:“别提了,如汀哭得可伤心了,跟泪人儿似的。你们都晓得,我心肠素来硬,可看了她哭泣的模样,我心里却觉得很难受,差点儿也哭了。”他叹道:“上天待如汀真的很不公平,她没了家人,如今连挚友也没有了。”
花涴闷闷不乐道:“茜素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汀肯定要难过许久,才能从失去好友的阴影中走出来。”
她体会过失去挚友的悲痛,那悲痛在她心头足足萦绕了数年,哪怕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散去。
左不过不同的是,如汀的好友不是因她而死,而她的好友……却因她而死。
所以她才更难忘却一些。
暮色苍茫,风儿吹得房间里的珠玉帘子叮当作响,越千城靠着桌子,双臂环胸道:“对了,同你们说件事。茜素可能不是自己坠入井下的,我和花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还在查,等查明白了再对你们详说。”
白羽生揉着胳膊腿儿,“你们查吧,再有跑腿的活请使唤霍嘉,我着实累的不行了,得好生睡一觉。”
霍嘉给他画的王八添上尾巴,故作疑惑道:“有四条腿还会觉得累吗?”
白羽生作势掏东西,“咦,我的刀呢,明明放在怀里的啊,要杀猪的时候怎么就没了……”
他们两个闹了一会儿,房间里变得乱糟糟的,墨汁也洒了一些出来,顾一念老妈子一般跟在他们俩后面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