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陷入僵局之中。
天近正午,到凤来阁消遣的男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些人进门的时候尚是人模狗样,只要踏上二楼包房的木质地板,立马就变成色眯眯的样子。
花涴看不惯这些。
她和越千城又问了几个人,仍未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越千城怕花涴等下看到甚更不雅观的事情,他准备赶在暮色来临之前带她回去。
就让她对青楼的印象停留在白日吧。
时候差不多了,他和花涴正准备离开,风苑丹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声音绵软地唤住他们,“看你们俩前前后后忙了半天,可有甚收获没有?到我房中坐一会儿,喝盏茶再回去吧。免得白羽生那家伙下次来念叨我,说我不近人情,连杯茶都不给你们喝。”
花涴舔舔嘴巴,抬头看向越千城,“我渴了。”
越千城二话没说,转头领着她往楼梯上爬。
喝喝喝,花涴要喝他的血他都给。
路过如汀的房间,花涴看见她正在漫不经心地弹着古琴,她从她的琴声中听出了几分哀伤,几分惆怅。
最好的朋友刚刚离去,如汀一定无心接待恩客吧。
她似乎没看到他们俩从门前路过,一门心思全放在面前的古琴上,芊芊素手从琴弦上擦过,流出一串单调而孤寂的音符。
花涴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她跟在越千城身后,又往前走了会儿,迈步进入风苑丹的房间。
风苑丹的房间布置得……呃,很是喜气洋洋,颇有暴发户的风格,与如汀的房间简直大相径庭。
若说如汀的房间是清新婉约之风,那风苑丹的房间便是花团锦簇之分,她对牡丹的喜爱真是令人惊叹,房间里几乎处处都有牡丹花的影子。
“先坐着吧,别拘束。”招呼越千城和花涴坐下,风苑丹朝门外喊了一声,“甜妹儿,去水房提壶热水来。”
那日他们见过的小姑娘甜甜答应一声。
青楼里的姑娘也分三六九等,姿色好能耐大的是头牌,下面还有其他分类。姿色着实不行的,怎么也调/教不好的,大都被分到最底层,做着伺候人的活计。
不过好歹能守住清白身子。
甜妹儿便是这样。
花涴在画有蝶绕牡丹的窗户下落座,心中暗暗数着房间里究竟有多少多牡丹花。
甜妹儿很快提着茶壶回来,她的年纪不大,也是个话多的主儿,一边往茶杯里倒水,一边解释道:“如汀姐姐说水房暂时没开水了,我从她房间里拎了一壶水来,不怎么多。你们先喝着,等会儿水房的水好了,我再去拎一壶来。”
听到这壶水是从如汀房中提来的,越千城的眉心不由得耸动一下,嘴唇也跟着紧抿。
花涴捧着茶,正要往嘴巴里送,他冷不丁擦着她的身子向前,想要够桌子上的东西。
谁知东西没够到,却不经意把桌子上的点心打翻了。
那一碟子蜜汁莲藕全倒在了花涴的衣服上,一点儿都没落地。
顾不得喝茶,花涴忙把茶杯放下,跳起来抖掉衣服上的蜜汁莲藕。
果然,白裳不是人人都能穿的,花涴望着衣服上残存的痕迹,决定以后再也不买白颜色的衣裳了。
越千城忙向花涴道歉,“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风苑丹数落他,“你怎么这样毛躁,好端端拿个东西也能打翻,真是有够能耐的。”
花涴提着衣裳的下摆,反过来宽慰他们两个道:“没事的。”
风苑丹给她支招,“快去后面清理一下,后面有专门洗衣服的地方,趁着污渍还没干,应该好除去。”
花涴“唔”了一声,准备往后面洗衣服的地方去。
越千城起身跟着她,“我陪你去。”
他替花涴提着被蜜汁莲藕弄脏的衣角,防止它晕染开,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少男少女年纪相仿,容貌也都出众得很,他们俩站在一起,凭白无故的,便令人生出一种感慨——这才是郎才女貌,这才是天生一对啊。
垂下眼睛,风苑丹不去看他们,视线只搁在面前的茶盏上。
走到门边,突然想到什么,越千城让花涴先提着衣角,回身走到桌子边,他小声而迅速的对风苑丹道: “把杯子里的茶倒了,你也不要喝,这杯子以后也别用了,还有茶壶,直接扔掉。”
风苑丹仰头看他,什么都没问,径直将手边的茶盏推远,“好。”
越千城重新追上花涴,和她一起到凤来阁的后院。
他们找人问了路,兜了一圈,才找到洗衣服的地方。
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正在井边清洗衣物,她们在两棵杨树间系了根绳索,洗干净的衣服都挂在绳索上晾着,五颜六色,跟彩旗似的,正迎着风招展摇曳。
木盆里还有些没清洗干净的衣物,两个小姑娘坐在矮凳上,卖力地搓着衣服上的污渍。
越千城找那两个小姑娘要了些皂角,包裹着花涴衣角上那团污渍,他用力将皂角揉碎。
花涴不太好意思让越千城帮她洗衣服,她想要自己动手,越千城却冲她笑道:“是我碰翻了那盘蜜汁莲藕,才会将你的衣裳弄脏,那么理应由我来为你清洗。”
花涴只好由着他。
她动作僵硬地站在井边,盯着弯腰为她清洗衣服越千城望了几眼,心底霎时有好几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
他便这样什么都不计较,弯着腰替她清洗衣裳,骨节分明的手揉搓着布料,认真的侧颜在日光下煜煜生辉,让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
想起方才他打翻蜜汁莲藕时的动作,花涴眨眼道:“你故意的。”
越千城抬头回望她, “你看出来了?”
花涴快速咬了咬下嘴唇,小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喝那杯茶?”
越千城舀了一勺水,将水瓢抬高,让细长的水柱从瓢口流出,小心冲洗掉花涴衣角的皂角沫,“小心驶得万年船,多留一个心眼,终归没有坏处。”
他说的玄妙而深奥,花涴没怎么听明白。
那边专心洗衣裳的女孩子突然抱怨起来,“好难洗。”
年纪小一些的将自己盆里的衣裳提了件出去,分给另外一个年纪大的女孩子,“给你,你试试看能不能搓掉。”
伴随着一阵水声,年纪大的那个女孩子为难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一串红的花汁吗?这东西最难洗掉了,如汀姐姐从哪儿沾上它们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8!你们猜对了!我好气哦!
☆、第五十二章
花涴的耳朵和眼睛一样灵光, 敏锐地捕捉道“如汀”和“一串红”这两个熟悉的词,她抬手随意拧干衣角的水渍,迈步朝那两个洗衣裳的女孩子身边走去。
“我看看。”她撩起袍子, 在木盆边蹲下。
花涴的容貌本就有些英气,加之她今日作儒生打扮,英气之余又添了些温文尔雅, 正是招女孩子喜欢的那一类型。
美中不足的是, 她的个头没有正常男子高,且面容中虽带英气, 却还是难掩女相,很容易被人认出本是女娇娥。
年纪小的姑娘没认出花涴本是女子, 她看了花涴好几眼, 指着泡在盆里的衣裳道:“公子你看,这件衣服上不知哪来这些子一串红花汁,您有没有什么能将它们除去的法子?”
花涴仔细瞧了瞧, 的确, 盆里泡着的那件衣裳上有一串红花汁残存的痕迹, 印子浅淡,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她和越千城去太平村的时候, 越千城的白裳上也沾染了一些, 是以她能很快认出来。
提到太平村, 花涴便不由得联想到刘全胜, 想到刘全胜, 便跟着想到死去的茜素。她问年纪小的姑娘, “这衣裳是谁的?”
小姑娘不设防道:“这件衣裳是如汀姐姐的。”说完这句话,她开始叹气,“如汀姐姐送衣服来洗的时候压根没提衣服上有一串红的花汁, 想来她也不知道。她最喜欢这套衣服了,它可是重山先生送的呢,若是我洗不干净,如汀姐姐一定会不高兴的。”
小姑娘的这番话如一道霹雳,顿时劈得花涴外焦里嫩,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意识到,从始至终,她都没想到去怀疑一个人。
越千城走到她身边,颀长的身影叠在前面,遮挡住照向花涴眼睛的太阳光,“花涴,”他轻声道:“我之前同你说过,我总是以向恶之心揣测世人。”
抬起头,花涴回望他,“我应该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接下来的话不好让外人听到,越千城招呼花涴,“走吧,去林子里。”
花涴轻飘飘“嗯”一声,意识还没有完全收回。
待他俩并肩离去,两个洗衣服的小姑娘慢慢凑到一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俩男人吧?”年纪小的那个姑娘咋舌道:“啧,咱们朝民风当真是越来越开化了,断袖们结伴逛青楼也就罢了,现在天还没暗呢,他们居然开始往小树林子里钻。姐姐,你猜他们要在树林里做什么?”
年纪大些的阅历深,她瞧出花涴本是女儿身了,“什么断袖,”她拿袖口蹭一蹭发痒的鼻头,“那个头矮些的虽然作男儿打扮,说话的时候也刻意把嗓子拉粗了,但你细看几眼便能发现,她其实是姑娘家。”
年纪小的姑娘挠头,顿一顿,再挠头——啊?个头矮的那个是姑娘家啊?
那更有意思了。
看他们俩刚刚的动作那般亲昵,想来关系匪浅,没准是夫妻,或是姘头。
一个女扮男装来逛青楼,一个陪着来逛青楼,逛着逛着还要钻小树林子……
良久,小姑娘做出一个复杂无比的表情,“会玩。”
另一厢,花涴和越千城踩着新生的草芽,往林子深处缓缓行进。
这是一处观赏性质的绿林,不是种树的老林,地方不大,树也种的稀稀拉拉,很快便能走到头。
由于绿林在青楼旁边,位置惹人多想,是以白日里鲜少有人踏足。
不过到了晚上,这里的人会逐渐多起来,并且会变成少儿不宜的场所。
走到没人的地方,越千城找棵笔挺的大树靠着,接着方才的话题对花涴道:“我从昨天晚上就在思考一件事,左不过没有证据证明,便一直没有对你说。”
花涴学他的样子,在他对面找了棵树靠着,神情恍惚道:“你说。”
“如汀喜欢重山,然重山却痴迷于茜素,纵然如汀和茜素是挚交好友,可她真能做到不嫉妒吗?”越千城缓缓道:“花涴,你转换身份想一想,若你是如汀,你钟爱的男子喜欢上了你最好的姐妹,你能否做到不计较,心如止水,只是安静的在一旁看他们恩爱?”
花涴想了想,撇嘴道:“我做不到,我肯定会嫉妒到发疯,天天巴不得他们分开。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纵然面上不说,我心里也会不舒服,还做什么好姐妹。”
越千城不由得轻笑出声——他喜欢的姑娘也太真实了,一点儿不晓得维护形象。收敛唇角的笑意,他继续道: “昨天去找如汀时,我在她房间里看到了雄黄粉,就在架子最上面,用纸包着,不小心漏了一些出来,颜色鲜黄。”
花涴犹豫道:“蛇怕雄黄。如汀的房间里有雄黄粉,也许是为了防风苑丹养的蛇,你昨天也听到了,风苑丹养的蛇会偷偷溜出去。”
越千城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你说的很有道理,”他握住掌心的叶片,“但我们不妨以向恶之心来假设一下。假设如汀的房中的雄黄粉除了防风苑丹养的蛇之外,还有其他的用途,譬如当她想借用风苑丹养的蛇害人,她可以在手上涂抹雄黄粉,防止蛇咬到她。”
松开掌心,让叶片归于大地,越千城继续道:“昨日,那个被蛇吓得尖叫的人还说了一句话——‘前几天跑丢的那条蛇还没找回来’,你记得吗?”
花涴面色凝重地点头,“记得。”
越千城意味深长道:“咬死刘全胜的,可不就是带毒的蛇么。”
花涴之前没想到怀疑如汀,毕竟是她最先张罗寻找茜素的,加之她是茜素最好的朋友,在思考嫌疑人的时候,花涴首先会将她排除在外。
然而经过越千城这样一说,还有她方才亲眼在如汀衣服上看到的一串红花汁,花涴渐渐觉得如汀身上的嫌疑越来越重。
她没有忘记太平村村口的那一大片一串红花海,无论你是骑马经过,还是从花海中穿过,身上总会沾染上一些。
花涴沉默须臾,安静地回想如汀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想着想着,她下了一个结论,“如汀她……有点儿奇怪。”
春风穿过树梢,吹落一串隔年的枯枝,越千城在树枝落地的“啪嗒”声中抬眸,“说说看。”
花涴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树上,抱着双臂道:“我没有什么朋友,不晓得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时,会不会仍对对方有所保留。茜素和如汀的关系那样好,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好姐妹,若有人跟踪茜素,她当然第一个和她的好姐妹如汀说。”
眼眸眨动,仿若含着一汪春水,花涴蹙眉道:“可,告诉我们有人跟踪茜素的,却是风苑丹。如汀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这件事,倘使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她,茜素失踪前后可有什么异样,她一直都说没有。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为何不提?会不会是为了掩藏什么?”她舔舔嘴巴,“若我们不多事到凤来阁找人询问,这条线索会一直潜藏不出。”
“再往前去想,”花涴的眉心蹙得更厉害,“如汀找我们的最初目的,并不是寻找茜素。她只是想让我们配合着演一出戏,好让重山不再为茜素的离去而伤心。就连茜素逃离凤来阁都是我们从她口中听来的,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知晓茜素离开凤来阁的原因。”
越往下说,如汀身上的嫌疑便越大。
就像曾有一层雾挡在眼前,当风吹去层雾,才能看清藏在雾后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