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先前早有猜测, 听到如汀亲口承认推茜素入井的人是她,花涴仍觉得惊讶。
什么一见如故,什么姐妹情深, 到最后全是虚妄,唯有算计陷害2真。
如汀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叙述一件和她无关的事情,“最初,我想借外人的手杀了茜素,毕竟我们朋友一场,我不愿、也不忍对自己的朋友下手。”秀眉微蹙,像抱怨似的,她叹息道:“可惜我找的那个人太没用,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还差点儿暴露身份,我着实忍无可忍,只好自己动手。”
“我提前踩好了点,晓得西郊鲜有人至,那里还有一口久无人使用的枯井,足以藏得下一具尸体。我骗茜素,说想和她一起逃出凤来阁,她信以为真,打点好了行囊,到西郊的荒地中等我一起逃走。我将她引到那口枯井边,趁她不注意,伸手将她推入井下。”眼底似乎有水雾泛起,她眨眨眼睛,继续道:“当时她并没有直接摔死,我本可以救她上来的。我坐在井边想了良久,到底,到底该不该救她上来呢?”
面上绽放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她用那张线条完美的唇吐出骇人的话语,“最后,我选择不救她。我离开那口枯井,任茜素在井下如何哀求,都只当听不见。八日后,我再返回井边,茜素已经死了。我擦去她留在井下的字迹,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安然陪在重山身边,安然告诉所有人,我并不知晓茜素的下落。”
“我买了驱蛇的雄黄粉,趁风苑丹不注意,从她那儿装了条蛇,带到太平村。我用那条蛇杀死了刘全胜,将知晓这件事的唯一一个人除去。”她用眼角温柔的余光瞥向越千城,“我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知晓我的计划,不成想,我竟低估了你们几个人的能耐。”
花涴从前对温柔的人总是抱有独特好感,但今天过后,再见到温柔似水的漂亮姐姐,她八成要心惊肉跳了。
如汀用哄孩子入睡一般温柔亲切的语调,娓娓讲述她杀害茜素和刘全胜的过程,她的语气并不阴霾,可花涴却觉得浑身凉茵茵的,加之身处坟地,她愈发觉得渗人。
他们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茜素果真不是刚掉进井下便摔死的,她存活了一段时间,只可惜没能活得很久。刘全胜的死也并非意外,乃是为了灭口。
擦去井下字迹的是如汀,杀死刘全胜的人是如汀,她用那双抚琴的素手接连杀死了两个人。
花涴搞不明白,如汀为何要下狠手杀掉与她情同姐妹的茜素,她问如汀,“你为何要杀茜素,难道只是为了重山吗?”顿一顿,补充道:“为了一个……只会吟诗作画的男人?”
如汀微笑,“是,就为了一个男人。”
她低头凝望茜素的坟茔,语气老成道:“我才活了二十多年,却总觉得好像活了半辈子似的。这一世,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家人,财产,清白。我想抓住一些东西,不想再体味失去的痛苦。我很喜欢重山,”说到重山,她的眼中骤然浮现笑意,“他是那样的才华横溢,我尚在闺中时,便为他笔下的每一段话而痴迷,他写的所有诗我都能背出来。来到瞿凤郡,见到他本人以后,我对他的爱慕愈发无法自拔。我总以为,像他那样醉心诗书的人,最后肯定会喜欢上我,毕竟我们的气度相合,在一起也有话题聊,谁知……”她苦笑,“他竟喜欢上了茜素。”
怅然叹息,如汀委屈道:“凭什么我要什么都得不到,茜素她那样坏,靠糟践男人们的真心取乐,她却能得到重山的喜欢?”她对花涴道:“花涴,我觉得心里很不平衡。到最后,巨大的不平衡终于冲垮了我心中的底线,我想杀了茜素,这样,重山的眼里便只有我一个了。”
花涴原以为如汀要狡辩几句,没料得她这样痛快,直接承认了所有事情,这倒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
她问如汀,“茜素知道你喜欢重山吗?”
如汀的语气稀松平常,“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没对她说过。但茜素不是蠢笨之人,她深谙男女之情,擅长玩弄感情于股掌之间,怎么可能看不出我对重山的感情。”
花涴觉得这倒未必,人是复杂的生物,有些事情放在自己身上能察觉到,放在他人身上便不见得能察觉到了。
四月天暖,娇嫩的春花生长旺盛,小小的花蕊包裹在花瓣中,一层一层,像被爱人用心呵护的掌中宝。
转头看向越千城,如汀突然冒出一句话,“说罢,你们打算要多少两银子?”
越千城有所不解,“银子?”
什么银子?
如汀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我打听过了,只要给足钱,无仙派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给你们一笔银子,你们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好不好?”
听完她的话,越千城低头笑笑,发出的声音不是很友善,“如汀姑娘。”他缓缓走近如汀,那双会笑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不屑,“不知你从何处打听到上面那些话,我今儿个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打听得不对。无仙派是收钱办事的门派,不过我们有三不接——”
白羽生接过他的话往下说,“不接法理难容,不接诳时惑众,不接娶亲说媒。涉及这三个方面的委托,我们不会接下。”
如汀不信世上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如果买不到,说明出的钱不够多。“一千两够不够?”她出手阔绰,“我只有这么多了,是多年来积攒的全部家当,只要你们闭口不言,我把全部家当给你们。”
越千城负手而立,深深感慨道:“一千两,够我衣食无忧享用一辈子了。若收下这笔钱,只怕我这辈子再难抬起头,我卖给你的不单是人情,还有良心。不值当。”
如汀之所以痛快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她听信了外界的传言,以为无仙派只认钱,不认事。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外界的传言有误,这群人其实认钱,也认事。
她这才开始感觉到事情难办。
柔软的秀发堆在肩膀两侧,随着风儿的吹拂轻轻晃动着,视线逐渐变得锐利,花涴拨开肩膀两侧的秀发,低声质问如汀,“昨日你让甜妹儿提来的那壶水,里头有猫腻对吧。你放了鹤顶红?还是砒霜?若我们喝下那壶水,只怕此刻你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无需支付一千两,你杀害茜素和刘全胜的秘密也能守住。”
都承认那么多事情了,多承认一件也没什么关系,如汀坦然颔首,“是。”她不悦蹙眉,面带厌恶地扫过花涴和越千城的面庞,“你们太聪明了,聪明到让我心生厌恶,后悔不已。当初我就不应该被爱情冲昏头脑,傻乎乎地跑去找你们帮忙。重山难过便难过好了,茜素都死了,他顶多难过一段时间,便会被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我其实本不用顾及他的感受,专门跑过去找你们帮忙。我真是……挖坑给自己跳。”
☆、第五十五章
瞿凤郡举办桃花节那日, 是如汀硬拉着重山去街上走走,本是想让他尽快忘记茜素失踪的事情,多对她笑笑。谁知重山看到了越千城破案的场景。
重山当时便以为越千城有真本事, 想上前去找越千城,让他帮忙找一找茜素的下落。
是她拦下重山,让他再观察观察, 别冲动行事。
她听围观的百姓们议论, 说越千城是凌云城的少城主,他不学无术, 长到这么大了一点儿忙没帮过家里,还带着几个人组建了劳什子无仙派, 只要收了钱, 什么事情都干,净做为祸一方的混事,乃是实打实的不成才之辈。
百姓们议论得有模有样, 她心里不由得当了真。
一个人也许有可能看错, 可十个八个人、成千上百人、一整个凌云城的人总不能都看错吧。
她认为越千城没有真本事, 可能只是误打误撞识破了雯娘的计划,而她需要的, 正是没有真本事的草包。
回去的路上, 重山执拗道, 他一定要找到茜素的下落。不找小门派帮忙也行, 他要报官, 让官府的人来找茜素。
她在心底权衡了一番, 找不靠谱的小门派总比报官要好,官府的人水平高,她可不能干自投罗网的事儿。
好在重山没听到百姓们的议论, 他仍以为越千城有真本事,以为无仙派是正经组织。她带着重山找到越千城,昧着良心夸了他几句,并假模假样地请他查找茜素的下落。
在去找越千城之前,她便已经打算好了,先委托无仙派查找茜素的下落,糊弄糊弄重山,过段时日她再私下找越千城一趟,撤回委托。
她没想到会在越千城身边看到花涴——她晓得花涴是六扇门的人,她腰间那块六扇门的令牌明晃晃的,刺眼睛。
谁会想到六扇门的捕快会和声名狼藉的混混们混在一起呢?
这件事不能和六扇门扯上关系,她怕事情闹大,没多拖延,仅仅过了两日,便赶紧去找越千城撤回委托。
她仍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茜素的尸体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倘使将来被人发现,也早已面目全非,不会有人认出是谁。
谁晓得事情这样巧,他们几个竟发现了茜素的尸体,还一层一层深挖下去,一直挖到了她的头上。
如汀从这件事里明白一个道理——坊间百姓乱嚼舌根的话不能信,越千城这个众人口中不成才的二世祖,其实真有本事。
精心修剪整齐的指甲攀上头发,如汀抚摸着发间冰凉的簪花,感慨唏嘘道:“可能上天与我不对付,它永远不会站在我这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从我身边拿走东西。”
花涴不能苟同,她委婉道:“如汀,你知道有句话叫自作自受吗?”
如汀闷不做声。
松柏容易打理,一年到头又都是青色的,是以这块坟地里遍植松柏。高大的松树伫立旷野,像沉默的卫兵,守护着这片满是亡灵的土地。
“你家中的事情我不清楚,不做评价。”花涴对如汀道:“可茜素又做错了什么呢?爱情这东西玄妙无比,不分先来后到,重山爱上的是茜素,她又没有故意和你抢,你做甚要杀了她?”
神情严肃,花涴加重语气道:“你今日的自怨自艾,焉知不是自食其果。”
如汀仍旧闷不做声,她似乎在思考什么,手指头来回抚摸着发簪,那发簪上坠着的珠花都快要被她摸掉了。
不远处的松树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花涴他们下意识朝着响动传来的方向看去——有人偷听。
苍青色的松针在风中颤抖不停,重山跌跌撞撞的身影从松树后走出,他的脚步虚浮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脸色苍白地走到如汀身边,重山不可置信道:“你……你杀了茜素?”
他藏身的那棵松树有些年头了,树冠庞大,将他的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没有人及时发现他藏在树后。
花涴心里冒出四个字——哦豁,完蛋。
如汀坚持让重山离开,便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她想在他心里留个好印象。现在可好,重山知道了,如汀在他眼里从温柔知己变成杀人凶手。
看到重山从松树后走出,如汀的表情先是震惊,继而是惊慌,最后,震惊和惊慌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恼火。
她将这一切都怪罪到花涴身上,怒火转眼间蔓延上心头。
重山是她手心的朱砂痣,她想做他心头的白月光,她容不下任何人毁坏她在重山心中的形象。
“我本想一直骗下去,骗他一辈子的,”往日的温柔荡然无存,如汀愤愤看着花涴,眸光恶狠狠的,好似花涴是杀害她全家的仇人,“花涴,你为何要来打乱我的计划?”
花涴被她的眼神看得发毛,她摊手道:“我怎么晓得他在松树后面偷听啊?”重山适才并不是从这个方向离去的,很显然,他起了疑心,专门从另一侧绕过来偷听。
花涴真后悔当时没听小白的话,一脚踹飞重山——他不是读书人么,怎么能做听墙角这么缺德的事情!
眼神阴鹜,如汀微微偏转头颅,朝越千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挑衅笑一笑,她突然无头无尾地吐出一句话,“你想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么。”
花涴不解——挚爱,什么挚爱?谁的挚爱?
越千城立时明白如汀想做什么。
一切都发生在一时半霎之间,如汀拔下发间的簪花,她握住带有珠玉的那一头,将簪子当成一把剑,动作麻利的向花涴的胸口刺去。
越千城来不及多说什么,他拼了命地朝花涴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提醒她,“花涴小心,如汀会轻功!”
花涴没听清楚——什么?没等她细想,如汀的簪子已经来到胸前,它好比一根加粗的针,无论捅·进什么地方都会留个窟窿。
花涴下意识侧身躲避,由于她先前并没有心理准备,纵然躲避的动作已足够迅速,可簪子还是扎伤了她的后背。
伤口在后背上方,右侧肩胛骨上,所幸她躲避得够快,簪子没有捅.进去太深,可还是很疼很疼。
花涴没忍住,疼得叫唤一嗓子,“嗷!”
如汀没有停留,她以脚尖使劲点地,身子跟着腾空而起,颜色温柔的暖黄色衣裳在风中抖动,她向着南方飞快逃离。
花涴失算了。
如汀平日里走路走路轻飘飘的,脚跟总是会不自觉地提起,这是会轻功的人固有的特点。可如汀的气质很好,加之她身陷烟花之所,花涴一直以为她走路时用的是先秦淑女的步伐,所以才轻飘飘的。谁会联想到她会轻功上去。
越千城飞奔至花涴身边,连忙伸出手搀扶疼得一直颤抖的花涴。眼中翻涌着骇人的寒意,他沉下声,头也不回地唤白羽生的名字,“小白!”
没要他多说,白羽生明白该怎么做。他脱掉飘逸的外袍,动了动手腕子,深吸一口气,卯足劲去追如汀,“知道了!”
鲜红的血液渗透花涴的衣衫,越千城不敢拔去插·在她肩胛骨上的簪子,他冷着声儿对重山道:“若花涴有什么事,我必用尽所有世人不齿的手段,让你和如汀余生不得安稳。”
花涴从未听越千城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哪怕上次客栈里的小厮试图对她图谋不轨,越千城的语气也未像此刻这般沁入寒冰。
大抵,因她上次没有受伤,而这次却受伤流血了。
重山被刚刚发生的变故惊呆了,他怔怔望着花涴肩胛处的那支簪子,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