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城笑了笑,没说话——姑娘领进门后续在个人,要把花涴变成他们越家的人,还需要一段时日的不懈努力。
且,他也在努力向上,努力配得上花涴。
宽松的儒衫自然垂坠,井大夫面带笑容道:“你爹早就在我耳旁念叨多次,说你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委实令人忧心。你什么时候把这姑娘带回家去,让他看看,好让他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不再替你忧心此事。”
越千城的脸色骤然暗上三分,虽然脸上仍有笑意,可语气却不甚好,“井叔,你下次见着我爹时请替我告诉他,我的事情无需他过问,哪怕打一辈子光棍,那也是我的问题,和他没关系。”
井大夫语重心长地劝他,“千城,他好歹是你爹,纵然过去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
越千城不想听这些话,他打断井大夫的话,“你怎么还不走?”
井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你个混小子,卸磨杀驴,”他愤愤负手,仰头高傲道:“得,里头那姑娘下次换药你且找别人去吧,别巴巴来医馆请我,我不管了。”
越千城晓得他嘴硬心软,往常他说过许多次这种话,可每回他负伤,他都一边唠叨一边帮着处理了。
唇角绽放一抹微笑,他问井大夫,“留下来吃饭吗?我这里有一壶好酒,等下从土里挖出来,你尝尝窖得好不好。”
井大夫摆手,“不吃了,医馆里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下次再来你这儿吃酒。”迈动脚步,他以一位长者的身份规劝越千城,“千城啊,过几日回家去看看,啊,别一年到头不着家。你爹他一个人,过得也很不容易。”
越千城拉下脸,态度骤变道:“慢走不送。”
井大夫嗔骂他,“混小子!”
送走嘴巴比沙子还碎的井大夫,越千城收拾收拾心绪,回房间里探望花涴。
他喜欢的姑娘虚弱地趴在床榻上,脸上的颜色还没有变过来,仍旧煞白如纸,身下的床单被伤口流出的血染脏了,血滴如梅花盛放,不过闻不到梅花的香气,只有淡淡的血腥味。
越千城素来睚眦必报,他心中已在思索该如何报复如汀。
走到花涴身边,他轻声细语道:“你这段时日在无仙派住下,不要回风月栈了,那边没人照顾你,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花涴谨遵医嘱,趴在床上道:“我是六扇门派来瞿凤郡的,若是长时间不回去,衙门里的人怕是会担心。”
越千城宽慰她,“无碍,等霍嘉送完井大夫回来,我再请他去瞿凤郡走一趟,告诉衙门里的人你近期不回去了。”
花涴想了想,她身上的伤虽未严重到一定程度,可也需要人照顾,而她初来瞿凤郡,除了无仙派的几个人便再无其他熟人。
顺从点头,花涴答应暂住在无仙派。
都这个时候了,再去考虑男女之防反而显得矫情,不够理智,男女之防再大,也大不过性命去。
况且,花涴其实不在乎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在山上学艺多年,她早就淡化了俗世的种种规矩。
嘴上没有说,可花涴心中十分庆幸,庆幸她结识了无仙派这帮人。虽然他们在外的名声不好,可只有她才知道,这帮人是多么的善良可爱。
尤其是越千城。
沉默了一会儿,花涴和越千城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有淡淡的暧昧气息在室内流转,气氛一时变得很奇怪。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沉去,隔壁人家的烟囱开始冒出炊烟时,无仙派的院子里突然传来白羽生故作嚣张的声音,“真是可笑,你接着跑啊。爷的轻功从未输给过任何人,就连六扇门的捕头都跑不过我,你还想从我手底下逃脱,真是痴人说梦。”
这般嚣张得意,看来他不辱使命,成功将如汀逮了回来。
越千城小心搀扶起花涴,同她到院子里去看白羽生的战果。
经过这一路奔波,如汀的鬓发已经松散,衣服也被风吹皱了,可松散的鬓发和皱巴巴的衣裳都没能打乱她一身的清雅与温润,她的身姿照旧挺拔如美人松,气质照旧干净雅艳如净瓶里的狐尾百合。
白羽生反扣住她的双臂,向花涴和越千城邀功道:“怎么样怎么样,我靠谱不?”
花涴迎着晚霞,给了他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靠谱。”
越千城冷冷瞥如汀一眼,对白羽生道:“先把她关在库房里,用霍嘉新捣鼓出来的那个小玩意儿绑起来,防止她逃走,等会儿我再去找她聊聊天。”
白羽生一一照做,押着如汀朝霍嘉的工作间走去。
越千城从来都不是甚好人,如汀敢拿簪子捅花涴的后背,害花涴流了那么多血,他定要她付出比这惨痛百倍的代价。
杀人诛心,他不能伤害如汀的身体,却能让她的心先死掉。
无仙派房间不多,四个大老爷们正好一人一个,剩下的分别做了会客厅和火房,还有一间库房,被霍嘉改造成了操作间,他平日会在里头捣鼓一些小玩意儿。
越千城简单收拾了一下,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花涴住,他去和白羽生挤一个房间。
顾一念太干净,霍嘉太邋遢,唯有白羽生在清洁度上同他相匹配。
收拾好房间,越千城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套崭新的床单,笨手笨脚地替花涴铺在床上,换下原先染上血污的那套床单。
花涴坐在床边,静静看越千城忙里忙外,少年用干净的手掀起旧床单,再换上新的,手掌一寸一寸抚平新床单上的褶皱,将四个角拉平拉齐,动作笨拙却细心。
嘴巴紧紧抿在一起,花涴越看越觉得越千城眼熟,尤其是从侧面看他,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更甚。
她犹豫不定的对越千城道:“我……总觉得好像曾经见过你,只是却记不起来究竟在何时见过,我的记性不怎么好。千城,你可曾见过我?”
越千城一直在等待与花涴相认的时机,之前他总觉得时机不够成熟,还得再等等。但现在,他认为时机正好。
装好枕头,越千城从柜子里抱了床新被子出来,他没有直接告诉花涴,而是先透露了一点儿信息,“花涴,人这一生不可能一成不变,也许小时候又丑又怂,长大会变成十里八村有名的英俊儿郎;也许小时候顽劣不堪,长大以后摇身一变,成了满身正气的六扇门名捕。相貌一直在变,脾性也在变,所以我们的思维不能停留在过去。”
花涴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悟。她突然想起,与越千城第一次在长街上相遇那次,他看她的眼神便不对劲,就像是与她久别重逢一般,既欢喜,又激动。
左不过当时她忙着抓夜月,没有细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下一本文求文名来了,宝贝们觉得《奸臣之妻》和《反派夫妇造反日常》哪个好一点哇,球球你们辣,给个意见8~
☆、第五十八章
“我们肯定认得。”结合越千城说的话, 花涴笃定道:“我们幼时都住在燕归城,年纪也差不多大,说不定是玩伴来着。”
花涴从小到大的相貌便没怎么改变过, 所以越千城认出她不稀奇。她奇怪的是,越千城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模样,怎么她脑海里全无印象。
唔, 按理说童年有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哥哥相伴, 她不可能忘记的。
她继续问越千城,“我们在一起玩儿过吗?”
越千城点头, “嗯,我们常在除夜街玩耍。”范围已经缩小到除夜街了, 就差把他小时候的名字也说出来, 越千城觉得花涴应该能想到他是谁。
他等一会儿,日光逐渐昏暗,花涴非但没有兴致勃勃地说出他的名字, 眸光反而一点一点变得暗淡, 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难过的事情。
垂下眼眸, 花涴的嗓音倏然沙哑,“你是否记得, 除夜街街角的那户人家, 住了一位叫阿阮的男孩。”
越千城诧异于花涴提到这个名字时的失落和哀伤, 停下手边的动作, 他问花涴, “你还记得他?”
越千城好像从花涴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她保持一个忧伤的表情,抽着鼻子道:“怎么可能会忘记。”
越千城看着花涴此刻的表情,越看越不对劲, 他总感觉,花涴的心头好似突然浮上重重心事。
连带着她的喘息声都沉重不少。
他正要追问花涴这是怎么了,白羽生忽然敲门进来,“城哥,如汀想逃走,被我发现了。”
越千城闻言蹙眉——不老实,都被逮着了还想逃走,看来他要现在去找如汀聊聊了。
他小声询问心情不好的花涴,“我现在要去找如汀,你要一起来吗?”
花涴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揉揉眼睛,“走吧,一起过去。”
她想听听越千城要和如汀聊什么。
暮色透过窗子,照进杂乱的操作间,为地上涂了层颜色。
越千城推开门,随着“吱呀”一声,更多的暮色投进房间的地面上,给阴暗的房间带来些许亮光。
方才试图逃走时,如汀已弄开了反绑双手的绳索,松散的鬓发遮住了她的眼角,她像座沉默的泥塑,静静待在房间一隅,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越千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尖锐如刀,“如汀,我想知道,你后悔杀了茜素、杀了这个真心待你好的朋友吗?”
如汀坐在一根打磨平整的木条上,她伸出手整理裙摆,双脚以一个优雅的姿势叠放,“父亲对我说过,做什么事情都要抛开一切,不求后悔,这么多年,我一直按照他教导的来做,未敢有半分违背。”
言下之意,她并不后悔。
越千城深深笑了笑,他挪了张椅子来给花涴坐,自己则手搭椅背,身板笔直地站在她旁边。
越千城随手挪的椅子是霍嘉的,他不晓得从哪里找了张狗皮搭在椅子上,这张椅子因此添了数分霸气。
花涴仰头瞅了瞅她和越千城现在的姿势,愈看愈觉得,她很像山寨里的土大王,就差越千城指着她对如汀来一句“这是我们大哥”了。
越千城盯着如汀,长剑一般的眉毛轻动,语气缓慢而平稳道:“你初到凤来阁的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
“出身富贵之家,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你在温室中长大,一定想象不到,这个世界有多肮脏、有多残忍。”
“家道中落,父母离世,树倒猢狲散,过去的亲朋好友皆装作不认得你,这该多令人难过,我若是你,早绝望到一头撞死了。你一定辗转反侧良久,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才决定卖身进凤来阁,去做取悦他人的歌舞伎吧?”
如汀的头渐渐垂下去,她没有回答越千城的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抠弄着指甲,仿佛兴致索然。
越千城不以为意,“不回答便不回答吧,你来听我讲,且做个倾听者。”他兀自往下说着,“凤来阁这地儿,鱼龙混杂,它是这肮脏俗世的一个缩影,欲望在这里肆意生长。自古以来,有女子的地方便有纷争,凤来阁是烟花之所,这里女人多,在欲望的催动下,纷争只会更多。”
“如汀,你出身风雅之家,打小便读四书五经,一定看不惯那些卖弄风情,以皮肉取悦他人的妓女。而她们,定然也看不惯你,你所有的涵养和优雅,在她们眼里不过是故作矜持,是矫情做作。初到凤来阁的那些日子,你过得很艰难,被排挤,被嘲笑,自尊心受到严重践踏。”
放在如汀身上的眸光愈发锐利,简直快要把她的灵魂逼出来,越千城继续道:“是茜素挺身而出,一次一次帮你骂走那些没事找事的妓女,她牵着你的手,带你渡过一道又一道难关。你说她树敌无数,说她仇家遍布,可是如汀,你告诉我,她的这些仇家里,可有因替你出头而得罪的人?她心甘情愿站出来,做一棵为你抵挡风雨的大树,你在树后安然无恙,她却被风雨打出一身伤!”
“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呢?”越千城冷笑,语气骤然凌厉起来,“你杀了她,用那双曾与她触碰过的手,毫不留情地推她入井!”
如汀想要伸手去捂住耳朵,不听越千城说话,越千城用力把她捂耳朵的手拽下来,强迫她接着听下去,“你对不起茜素,哪怕将一条命赔给她,也对不起她!那是在你困难之际唯一肯出手相助的朋友,你却狠下心肠,为了一个男人,将她推入井里害死!”
身躯不断地蜷缩再蜷缩,如汀死死咬住嘴唇,双手皆捏成实心的拳头。
越千城凑在她耳边,用一种飘渺的、清冷的声音道:“若茜素当场死了也就罢了,起码她不会多想,不会因看错了人而心生绝望,可她在井下待了整整八日才死去。如汀,你本可以救她上来的,可你没有这样做,你眼睁睁看着她耗尽生机死去,你何其残忍!”
越千城的眼睛通红,他紧紧攥着如汀的手,不让她捂住耳朵,面上的表情亦不友善。
他这副模样其实有些骇人,像刑讯逼供的反面人物,可花涴一点儿都不怕,她甚至觉得很带感。
她望着蜷缩身子的如汀,也开口道:“如汀,你知道吗,千城下过茜素身亡的那口井,井下看不见一根青草。不是没有生长,而是……被茜素吃了。她为了活下去,生吃了那些难以下咽的草稞子。”
花涴看见如汀的身子抖了一下。
越千城撒开如汀的手,站起身来,眼神轻蔑道:“她也许尝试过无数次,想从阴暗的井下爬到地面上来,想问一问你,为何要推她入井。她与你以姐妹相称,捧出一颗真心来与你结交,不曾想,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知,你和茜素到底是至交好友,还是累世宿敌,你居然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法害死她!”
内心的防线一道道被击溃,越千城和花涴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如汀心上划开了一条名为良知的口子。
不是不愧疚,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只有这样,日子才能好过一些。
她的眼底逐渐泛起水雾,视线开始模糊。
花涴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你哭了。”她对如汀道。
如汀直视前方,语气平淡,“眼里进了灰尘罢了。”
花涴凝视她的眼睛,意味悠长道:“最好是灰尘。”
回身走到花涴旁边,越千城伸手搀扶她起身,最后扫如汀一眼,他留下一句话,作为结尾,“如汀,你若还存有一丝一毫的良知,便应该日日忏悔不休,你失去的不单是一份友情,还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以真心待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