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能不能说服重山亲手掩埋如汀……这便不好说了,那个故作清高的读书人倔得很,得知茜素是如汀害死的之后,他心里一定十分怨恨她。
尸体这东西不是甚好玩意儿,总不能往房间里放,也不能往吃饭的地方放,收敛好如汀的尸身后,他们仍把尸体放在霍嘉的操作间里。
等明天早上天一亮,用马车拉到重山那儿,让他把如汀的尸体埋了。顺便,再去风月栈拿几件衣裳,和衙门里的人说一声花涴近期不回去了。
衙门再怎么判,也不过判如汀一个斩首示众罢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早埋晚埋都得埋,现在如汀已经死了,他们可以处置她的尸首。
关好门,白羽生识趣的去帮顾一念做饭,留下花涴和越千城在月下慢悠悠踱步,步履缓慢地靠近院子里的那片翠竹。
月亮从天边探出头来,洒出柔和的光,照得人脸颊发白。不知是蝈蝈儿还是蟋蟀在地底下鸣叫,发出的声音忽高忽低,非但不吵人,反而衬得周围愈发安静。
花涴喜欢无仙派的庭院,不论白天晚上,都很喜欢。
后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花涴动了动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心中的震惊仍未消散,“如汀她……居然是崇月阁的人。”
如汀长相温柔,她看上去仅是个柔弱温雅的艺伎,会轻功已然出乎花涴的意料之外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无恶不作的崇月阁的成员。
越千城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月光洒满少年俊朗的脸颊,为他镀了一层银灰,“你方才问了如汀好几遍,有关崇月阁的事情,她都避而不回。说明如汀加入崇月阁是无奈之举,那段回忆对她而言很不好,因此她才不愿提及。”
花涴走在他身旁,微微仰脸道:“如汀说她杀了孟家那些对她冷嘲热讽的人,单凭她应该下不了这么狠的手,肯定有崇月阁在背后撺掇。”
倘使入了崇月阁,我还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成为无恶不作之人,纵双手沾满鲜血,我还是想看上去善良一些——这是如汀临时之前吐露的真心话,这表明她在后悔加入崇月阁。
越千城想了想,轻轻抚摸尖尖的下巴颏,“应该是这样。仇恨和嫉妒可以吞噬掉一个人的良心,如汀为了报仇把灵魂卖给了崇月阁,再想赎回来,已是痴心妄想。”
花涴想叹气,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还是没叹出来。嗓子眼动了动,她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如汀临死前说的话很奇怪——他们杀了我,为了你……”低头看向花涴,越千城难掩眼眸中的疑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花涴也糊涂得很。如汀这句话无头无尾,听起来毫无逻辑可言。她和崇月阁没有关系,倘使有也是对手和仇敌的关系,崇月阁怎么可能为了她这个仇敌,去暗杀自家门派的成员呢?
葱绿色的翠竹就在眼前,花涴纠结地摘下一片竹叶,放在手中把玩着,“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她问越千城,“你还记得夜月吧,就是之前在凌云城里连杀数人的刺客。”
越千城点点头,“记得。”
多亏夜月,他才能和花涴重逢,虽说他杀了不少人,可他杀的都是讨人厌的伪君子,希望那家伙来生能投个好胎,譬如月老什么的,帮有情人牵牵红线。
“夜月是被崇月阁的人暗杀的。”花涴揪着手中的竹叶,“崇月阁的人为了杀他,不昔冲进天牢,牵连了好些无辜的牢头。有个存活下来的牢头告诉六扇门,冲进天牢的那几个人里,有个头戴斗笠的身手最好,他的个头不高,可却拿着一把很长很长的剑,都快有他半个身子长了。”
手指头被竹叶染青,花涴顿一顿,又道:“梁儿也提到过,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引他去林子深处,他还特意提了一句,那个人的个头同他差不多,你见过梁儿的,应该晓得他不高。”
越千城顺着花涴的话往下思索,他想到了方才在窗台上看到的那枚脚印,“霍嘉这人比较懒散,常年不打扫操作间,也不许顾一念帮他打扫,说是怕破坏灵感,所以窗台上全是灰尘。我刚刚观察过窗户上的那枚脚印,它比我的巴掌长一个指节,大小同你的脚差不多。女娲娘娘捏人都是按比例捏的,个头高的人脚也长,不可能给七尺男儿捏个女孩儿家的脚,她也怕站不稳会摔倒不是。所以我估计,从窗户潜进房间杀死如汀的那人,个头也不高。”
花涴大胆推测,“我们姑且断定,杀死如汀的,也是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
天牢、竹林、无仙派,三个地方都有剑穗,都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出现过。两次凑巧已经足够稀奇,不可能三次都凑巧吧。
竹叶从指间滑落,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被一阵夜风毫不留情卷走。花涴迎着夜风抬头,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开,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眸,“六扇门之前认为,崇月阁的门规之一,就是杀了人以后必须在现场放置一枚剑穗。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如汀是崇月阁的人,她杀害茜素和刘全胜之后,都没有在现场放置剑穗。而我们手中拿到的这枚剑穗,却是杀死如汀那人放置的。”
越千城就着夜色观望花涴姣好的容颜,眼睛一时难以挪开。
花涴继续往下分析,“之前也有一些案子,虽然我们怀疑是崇月阁做的,可是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剑穗。”她咬唇思索道:“看来,崇月阁放置剑穗是随机的。”迟疑一瞬,花涴抬头,“或者说,只有一个人,他杀人才放置剑穗,其他人都不放。”
越千城脱口而出,“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
花涴点头表示认同。
走到凉亭边上,越千城问花涴,“六扇门找到多少剑穗了?”
花涴不假思索道:“十三枚。”她曾经清点过,崇月阁留下的剑穗共有十三枚,象征十三条人命,“他杀了十三个人了。加上如汀,是十四个。”
越千城咋舌,“如果我们猜测得没错,会在现场放置剑穗的,只有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其他人都不放,那……”他用鼻腔重重呼气,“十四条人命没了……这还只是他一个人杀的,不算上其他人。”
花涴透过凉亭,看向浸在夜色中的围墙,难纾心中的怅然,“加入崇月阁的人,远比我们估计的要多,崇月阁的人所犯下的罪孽,也远比我们估计的多。”
所以,必须要除去它。
☆、第六十一章
这是个重要发现, 花涴准备等下找只信鸽,让鸽子传封书信回六扇门,将这个重要发现告诉老门主。
双手在胸前交叉, 花涴瞬目道:“那个头戴斗笠的矮个子八成是崇月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抓到他,我们便能破解当前对崇月阁一无所知的僵局。”
门外传来马车轱辘轧地的声响, 是霍嘉送完井大夫回来了, 正好顾一念做好了饭菜,站在火房门口喊他们进去吃饭。
越千城领着花涴离开凉亭, 往饭香四溢的火房去,“存活于世总有痕迹, 只要他不收手, 仍旧作恶下去,我们还会找到线索的。”
花涴静静点头,她懂的, 有些事情急不得, 需要等待时机。
由于肩膀上有伤, 这一夜花涴是趴着睡的,她不敢翻身, 也不敢乱动弹, 怕扯着后背上的伤口。
天亮以后, 她龇牙咧嘴的从床上爬起来, 双脚沾到地面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捶后背。
这觉睡得, 腰酸背痛, 还不如不睡。
越千城送水来给她梳洗时顺嘴问了一句,昨夜睡得可还香甜,花涴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道昨夜睡了个好觉,并对越千城的床榻赞不绝口。
越千城望着花涴眼睛下面的两个黑眼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鬼才信她昨夜睡得好……
花涴身上的衣裳有血迹,还被井大夫用剪刀剪了个大窟窿,在无仙派里面穿穿还可以,可不能穿到外面见人。
越千城赶早到集市上买了套女装,他觉得花涴穿红色衣裳好看,很衬她的气质,所以他买了套红色的裙裳。
将裙裳和洗漱的热水一起送进房间后,越千城站在门外晴朗的日光下,静静等花涴出来。
睡了一觉之后,昨天梳好的发髻全都乱了,花涴现在只有一只手能抬高,没有办法给自己重新梳发髻。
干脆把所有的头发都放下来,拿梳子梳通顺了,简简单单在头顶两侧扎起发髻,再在发髻顶端别上步摇,如此就算完工。
花涴对着镜子照了照,唔,不怎么好看,但胜在她年轻,头发也够乌黑柔顺,要是再年长几岁,她可不敢这样折腾。
换上越千城送来的衣裳,她推开门,挠挠发痒的脸颊,语气轻快的对等在门外的越千城道:“走吧,咱们先去哪里?”
越千城回头看向她,早上的日光已经开始刺眼了,他眯着眼睛,从缝隙中看到了花涴当下的模样。
红色的长裙一直拖到脚腕,乍开的袖口上绣着白色的荷花,下摆用银线勾勒出荷叶的图案,绕着裙角密密麻麻盘了一圈。她坦然沐浴在日光下,黑发如瀑布一般飘在身后,不施粉黛,眉眼带笑,干净纯洁得像从花间走来的凌波仙子。
越千城不动声色地挑眉:他的眼光,还不赖,这件衣裳果然极衬花涴。
她能压住红裳的艳气。
花涴感觉到越千城看向她的眸光中有打量的成分,她猜不懂越千城这样看她的用意,心脏陡然开始“砰砰”跳,她推门时的坦然登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忸怩和惴惴不安。
花涴开始后悔没好好梳头了。
嗨,风水轮流转,那句话又回到了花涴身上——世人都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从意识到对越千城动心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花涴刻意压制住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没敢再往深去想。
她怕自己真的会陷进去。
多年前,年纪还小那会儿,花涴曾对着皇天后土起过一道誓——除非报了该报的仇,不若她终身不嫁,如违背誓言,便叫她真的终身不嫁。
现在她还没有报仇雪恨,怎能违背誓言,先一步喜欢上别人呢。
何况,她不确定越千城是否喜欢她,在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前,她不想轻举妄动。
花家的人做事情都很谨慎,对待工作是这样,对待情爱也是这样。
何况……花涴也不知该怎么去轻举妄动……
今日要做的事情有不少,需要排定一下计划,看看先做哪件后做哪件,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时间。
花涴和越千城商议了一番,他们决定先去见重山,说服他掩埋如汀的尸体——总不能拉着具尸体满街跑不是。接着他们再去凤来阁取如汀留下的认罪书,顺便把她留下的财产也拿光光。
在那之后,他们再去燕归城,把认罪书交给衙门,看看能不能顺势领一份赏金。
多年未破的悬案大都有赏金,专门用来奖励提供破案线索的人。越千城和花涴可不是那种只提供线索的不负责任之人,他们不单揪出了凶手,还给刽子手省了力气,直接让凶手赶在宣判之前便死了。
多么贴心呵。
库房里那架快要散架的马车又派上了用场。越千城把黑爷也绑在马车上,有两匹马拉车,赶路的速度会更快些。
小白久未运动,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扒寡妇门,他昨儿个追了如汀半天,早上起来直喊腿疼。
他对顾一念道:“一念啊,你看咱俩的腿脚都不方便,若不嫌弃,咱俩组个组合吧,就叫白念组合,意义简单明了,暗示你这些年的书都白念了。”
顾一念转过头,气呼呼的,不想理会他。
越千城本想拉上白羽生一起去瞿凤郡,看到他犯懒的样子,干脆不费这个劲儿,直接叫霍嘉跟他们去瞿凤郡了。
马车从无仙派前门出发,花涴和越千城在车厢前面坐着,霍嘉和如汀在后面车厢里。
还没走出多远,霍嘉挑开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头,朝前面望了望,身子不停抖啊抖,似是在害怕什么。
越千城问他,“你抖什么?”
霍嘉指着拉车的两匹马,瑟瑟发抖道:“这不是马,是黑白无常吧?他俩是不是来勾如汀魂魄的啊,我和如汀都坐在后面,他俩会不会不小心勾错了,把我给带下去了?”
越千城的马是白色的,花涴的马是黑色的,它俩还拉着一架装有死人的马车,唔,的确不太吉利。
许是鼻子里灌进了风,马儿晃晃脑袋,喷了一个大大的响鼻。
花涴冲霍嘉笑笑,“你要是害怕的话,不若也来前面坐着吧,我们挤一挤。”
霍嘉求之不得。他放下马车上的帘子,毫无眼力见儿地挤在花涴和越千城之间,和他们一起朝瞿凤郡驶去。
越千城一路上给了霍嘉三十多个白眼。
重山住在瞿凤郡城里,兴盛街上。他的宅邸地势甚好,离市集不是很远,采买东西方便,而市集的吵闹声却传不到他那边,宅邸白天晚上都很安静,适合他静心写东西。
这样的宅邸大都由官府建造出售,能买得起的都是达官贵族,或者是穷讲究的有钱人,一般人可住不起。
花涴粗略算了算,纵重山的文采再好,卖出去的诗词再多,挣的钱也远远不够在兴盛街买套宅邸。穷书生穷书生,书生要是能挣到住豪宅的钱,便不会被称为穷书生了。
马车停在重山家门口,越千城他们依次跳下马车。
花涴后背有伤,她没敢跳,越千城伸了条胳膊来当架子,搀扶她轻轻落到地面。
很是贴心,花涴觉得胸口一阵乱撞。
他们在书童的指引下穿过门廊——没错,重山他不止住在寸土寸金的兴盛街,家中居然还有书童!
彼时重山正坐在桌子前面作画,所画之人正是他心中的神女茜素,着彩衣,乘凤凰,没见过茜素的人没准会以为他画的是西王母娘娘。
花涴稍稍打量重山的书房,唔,屋内陈设雅而不俗,桌椅板凳全是红木的,跟她们家一样。她又仔细看了看重山书桌上的砚台,居然是“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的端砚,这玩意儿寻常书生可用不起。
花涴又开始疑惑——重山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他们在书桌边坐下,书童很快提着茶壶过来斟茶,越千城喝口水润润嗓子,开门见山道:“如汀死了。”
重山笔下一顿,稍许,他继续提笔描绘纸上佳人,“可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