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有燕子在粱间筑了一个巢,羽翼未丰的乳燕在其中嗷嗷待食。
漆黑的燕羽被雨水打湿,受伤的燕子衔着虫子,剪影半侧,在阴暗的雨幕中低飞,落入巢中,为乳燕们投食,片刻又忙碌投入雨幕中。
也许是体力不支,雨下得太大,它忽然摔了下来,掉在少年脚下,他低头将它拾了起起来,握在掌心,仔细端详,燕子在掌心惊恐扑腾着翅膀,叽叽啾啾叫了起来。
提着宫灯的丫鬟从廊外而过,若不是懿妃娘娘承恩于清凉殿,又挂念着这个小怪物,吩咐她来照顾着,她才不想来见他一面。
这个小怪物,不会说话,性子孤僻又恶毒,圣上也很厌恶他,若不是因为他是懿妃娘娘生的,恐怕早就被丢弃到宫外,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怪物……
她嘴上小声嘟囔着,步子却不停,宫灯在漆黑长廊中散发出微弱的亮光。
极乐殿安静得堪比冷宫,除了雨打芭蕉声再闻不见其他,一阵雷声响起,她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像是野猫遇到危险发出的低吼。
她吓得抖了一下,手中宫灯摇曳不定,她暗骂了句晦气,又继续提灯夜行,却突然看到,廊下,一只黑猫露出绿油油的眼睛,凶狞地朝她扑来,迅猛如电。
丫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要后退,脸颊却不小心被猫爪划破,她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甩动灯笼,黑猫脚掌无声落地,消失在雨幕中。
她捂着被抓伤的脸,慢慢起身,电光一瞬中,却看到一个骇人的场景。
眉眼极为艳丽的小少年就站在殿外,漂亮的眼中发出幽幽的亮光,鬼魅一般诡谲。
他手中鲜血不停流下来,小小的掌心中,捂着一只死去的燕子,燕子头颈低垂,羽毛凌乱,一团乱泥似的,散发出雨水与腐烂的腥臭味。
他头顶,粱间的乳燕惶然无措地叽叽啾啾,似乎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母亲的庇护。
看到是她,少年思索了一下,慢慢露出一个笑来,极为迟缓的笑,像是需要用提线操控的木偶人做出来的表情,他朝她摊开了掌心,像是把自己心爱的玩具送出去,唇瓣翕动着,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却像是会说话,正期盼地望着她。
给你……你能不能告诉我,阿姐在哪里?
读懂小少年要把燕子尸体送给自己的意思,她忍不住尖叫起来,跌在地上,手脚并用,似哭似笑,疯癫了一般连连后退,“啊啊啊,怪物……你别过来,滚开,滚开!!!”
他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一步步朝她而来,稚嫩的脸几乎要挨着她的脸颊,看着她脸颊上的伤口,他伸出了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丫鬟吓得拼命用尖利的指甲挠他,他也无动于衷,反而像一只野兽一样,饶有兴致地舔了舔指尖的鲜血,喉间发出细弱的呼噜声。
他不喜欢这个血的味道,这是猫妖附体的前兆。
也许是嫌弃丫鬟身上有猫妖的气息,也许是嫌弃她的叫声太尖锐,他终于不耐烦,一把掐住了丫鬟的脖子,咔哒一声,丫鬟再也说不出话来。
鲜艳的血溅在他眉心处,如同绽放的红莲业火,他是业火中夺人性命的恶鬼罗刹。
宫灯滚落在浓浓雨幕中,丫鬟软趴趴地倒在地板上,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杀了人,赤着稚嫩的脚丫子,慢慢从她身边经过,又回到囚笼一般的殿中,像一只幼小的野兽那般将自己蜷缩起来,安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急雨不歇,来送饭食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地狼籍,吓得大喊,“来人啊,懿妃娘娘殿内的大宫女死了!”
“狸奴,狸奴……”
听到声音,他懵懂地坐了起来,却见到苗心懿那张脸上脂粉斑斑,她无措地抱着自己,声音呜咽,“狸奴,你没事吧?”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却还是温顺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只有她,不讨厌他。
“怎么回事?”明黄锦衣的天子厌恶地望了他一眼,抬脚迈入殿中。
太监是容妃的心腹,战战兢兢开口,“回圣上,七皇子殿下……他好像掐死了懿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颂筠。”
闻言,天子回头,震怒地望着小少年,他一把拔出侍卫的宝剑,提剑要刺,厉喝道:“妖孽,天生作恶多端,无廉耻之心,当初就不该留你在世上!若继续听之任之,我大燕迟早会毁于你手上!”
天子怒发冲冠,苗心懿慌忙抱紧了小少年,哭泣道:“圣上,狸奴不是妖孽,他是我们的儿子,更是臣妾的骨肉,你若是要处死他,不如把臣妾一起杀了。”
其他太监宫女连忙来劝,伏在地上求情,“圣上,请三思。”
魏邻也冷静道:“七皇子殿下只是稚童,怎么能杀死一个年逾二十的宫女。”
小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淡漠地望着天子,眼神幽幽。
对上这样的视线,天子没由来地心口一震,好像对这个怪物而言,生杀夺予只是一场游戏,若他刺下去,他会连同他这个父皇,一起杀了。
为了掩饰那份不能言明的恐惧,天子抛下宝剑,拂袖而去。
苗心懿这才回头,朝着魏邻道:“将颂筠厚葬了,并告诉她家人,颂筠尽心尽责,不幸染了疾病死了,圣上念她服侍有功,特赐田宅、布帛、金银作为遗馈。”
魏邻连忙照办去了。
殿内只剩苗心懿和狸奴,她牵起了他的手,用手帕仔细替他擦拭指尖的血肉污秽,眼泪坠落在他掌心,“狸奴,阿娘知道你不是天生就喜欢作恶,对不对?你是阿娘的宝贝,阿娘一定会好好将你养大,不会让你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少年不说话,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垂着头,忍不住要将肮脏的手蜷缩起来。
苗心懿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牵着他的手,想带他出去玩,认识一些新鲜的东西,绕过回廊,却见到巢穴倾落,尚未睁眼的乳燕奄奄一息地在地板上叫着,凄凉又可怜。
他忍不住停了下来,攥紧了小拳头,脸上表情有些无措。
苗心懿蹲了下来,将那几只乳燕托在掌心,试探地要将它们放在他手里,他有些惶然,像是怕自己再次掐死它们,双手背在身后。
稚嫩的手被轻轻打开,苗心懿耐心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狸奴,它们已经没了母亲,你要救它们吗?”
救……
他不明白,苗心懿又捉着他的手道:“你轻轻摸它们一下,千万不要用力,它们都是很脆弱的。”他迟缓碰了碰它们,指尖都是柔软的触感,心头竟然漫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只要,小心翼翼地……它们就不会死去……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努力撑出笑意来,“现在,我们去拿东西喂它们,好不好?”
他慢慢点了点头,拿着准备好的水和碎米喂着这些乳燕,好像,喂养它们比杀死它们是一件更值得去做的事。
苗心懿怜爱地摸着他的头,眼中光芒温柔。
她像是陷入什么幻想,喃喃道:“狸奴不是怪物,阿娘会好好教养你,等你会说话,会待人接物……
等你长大后,狸奴会变成温柔的少年,阿娘给你挑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虽然娇气了点,性子却不坏,长得还很漂亮。
狸奴是男孩子,一定会包容她的小脾气,你们会在一起,长相厮守,有了喜欢的姑娘,狸奴可一定不要做大坏蛋,惹她伤心呀……”
喜欢的姑娘……
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岩石顶,洞穴外,晨光熹微,腰肢被一只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侧头,却看到,少女抵在他怀里,眼底有浅浅泪痕,像是被打蔫了的鸽子。
他平静地伸出手,拨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眼角,在他的触碰下,郑拂醒了过来,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谢师弟……”
他对昨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撑着岩壁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发,忽然朝她露出个空洞的笑,慢慢道:“阿拂,能帮我梳头吗?”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有些手忙脚乱地坐了起来,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眼尾不争气地有晶莹泪珠坠下,“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阎王其实有机会变成好人的,他前世就是从来没被迁就包容过,也没人教过他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才会变成大魔王。
第75章 刀刃
就着雾茫茫的薄日光, 郑拂坐在少年背后,掏出檀木梳替谢伽罗梳头发,少年性子倔强孤傲, 头发却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软,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狗。
她细细梳着, 撩开他后颈头发, 笼在手心,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 用纯白的发带系着,直到最后一个蝴蝶结系成, 在发顶一颤一颤,如同覆着秋霜的落叶骸骨, 随时要凋零。
她的目光克制地不落在少年背脊处, 起伏的秀丽山峦中藏着陈年的痂印, 是骨缝中开出的花, 他身上的伤口, 好像都是因为她才造成的。
她用指尖轻轻触了触他背上蜿蜒的妖花, 少年好似无动于衷, 眼中的绚丽褪去,像极了烟花散尽的荒芜, 他甚至怀疑被触碰的不是自己, 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轻柔的吻取代指尖落在他的背上,还有冰凉的眼泪, 郑拂问他,“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
其实剜骨的记忆已经太遥远了,算不得刻骨铭心,眼睁睁看着她假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诛心, 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这种感觉甚至令他生出扭曲的报复恶念——不如,他也在她面前死一次吧,好让她也感受他那个时候的痛苦。
可旋即又觉得好笑,她在这场感情中是常胜将军,她运筹帷幄,战无不胜,怎么可能会痛苦呢?
况且,他大约是个贱骨头,如果她真的痛苦了,他也不会好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克制着自己不说话,这样那些沁着毒的句子才不会吐出来,伤人伤己。
郑拂问得异常小心翼翼,“谢师弟,你衣服破了,我的衣服你都穿不了,只有披风,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带着栀子芬芳的披风罩在他背上,总算带来一点慰藉的暖意,少女指尖绕过后颈,在他喉结处松松打了一个结。
她又回过头来,直直望着他,指尖怯怯触了触他额角的细角,像是愧疚,又像是怜惜,“这个,我拿东西帮你遮着。”
就算他还是变回了阿修罗王,可他还是她的小阎王。
一条雪白的缎带抹额沿着少年白玉般的肌肤束了上去,将一对嫩芽一般的细角遮住了。
少女半跪在他面前,微微挺身,她白皙的锁骨上还溅着几粒血珠,像是坠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少年空寂的目光落在那里,他终于开口了,“你受伤了?”
他越是这样,郑拂心里越难受,绕着他后脑勺的抹额在指尖下轻轻系了一个结,“没有,我被你保护得很好。”
少年似是笑了笑,冰凉的唇忽然埋在她锁骨处,轻轻吮吸着,近乎恶意地舔舐,姣好形状的眼中明明灭灭,“是我的血,很脏。”
脏……
郑拂身子一颤,还来不及生出一星半点旖旎心思,心口像是被钝刀子割了一下,疼痛都变得迟钝,她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坚定道:“你不脏,我喜欢你。”
喜欢他……她又一次这么说了……
他手贴在她脸颊,轻轻抚摸,殷红的唇瓣轻轻翕动,汹涌的恶意在胸中翻滚,像是毒蛇迫不及待要向她吐出信子、注射毒汁。
他想问,喜欢他像狗一样温顺吗?可是残余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说,她听了会很难过的。
他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精神体,游走在爱恨边缘,不见日月,神魂倒颠。沉默了很久,他冷笑了一声,狠狠咬着自己唇角,用自己的鲜血压抑着翻滚的恶意。
一如那些在佛堂的昏暗日子。
少年唇角的血溢了出来,郑拂吓了一跳,慌忙拿手帕替他小心翼翼擦拭唇角的鲜血,手指抵在他唇角,“谢师弟,别咬自己,你如果想骂我咬我也没关系,我对你这么坏……”
他木然地看着她,像是觉得无趣了,齿关松开,声音沙哑,“放开。”
少女眼尾发红,抬眼望着他,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唇瓣轻轻啄去他唇角的血迹,两个人像是互相舔舐着伤口的小动物,四肢紧紧纠缠。
她喃喃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喜欢你以前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表情生动,哪怕脸上挂着坏坏的笑,我也喜欢,我喜欢你,连你露出的獠牙,我也会喜欢。”
谢伽罗将下颌抵在她颈窝,声音很轻,“可我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自己被你三番四次欺骗后,还无可救药地爱着你。”
郑拂抱着他的腰肢,用近乎虔诚的姿态,偎在他怀里,微微祈求道:“以后,我不会骗你了,之前的债,我愿意用一辈子还,你只需要喜欢你自己,可以吗?”
少年抚摸着她的发顶,像是有些茫然,“阿拂……你其实,不必这样……”
世间有他们这么奇怪的爱情吗?以愧疚为纽带,将彼此绑在天平上,互相拉扯,却怎么都求不得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会喜欢她……
细细想来,像是宿命一般,他竟然想到在郑王府,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坐在堂上,一副娇弱、天真模样,阳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可是,那个时候,她眼中是有光的,那些皎洁的、明亮的光,都是他不曾拥有过的坦荡。
她是温柔不耀眼的月亮。而他躲在暗处,望着她,是觊觎着月亮的怪物、随时要把她带入泥沼。她本该是他这一辈子的可望不可及,偏偏要被他弄脏。
好一会儿,他终于拍了拍她的背脊,吻落在她耳垂处,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妥协,“好了,阿拂,我们出去吧。”
她终于露出个甜美的笑来,纤长的睫毛挂着颤颤的露珠,鼻尖通红,“嗯。”
……
衰草连天,断崖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