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到谢欢欢昏倒前的消息,裴行止一直心急如焚,马不停蹄赶来苍梧崖,却又被蝙蝠一样的天人怨气阻挡在外。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人在这里宛如掌控一切的神,他在瓢泼雨光中艰难抵御,后来,却突然听到爆炸一样的声响,苍梧崖地动山摇,他总算进入苍梧崖,只见到一片狼藉。
他一颗心都要碎了。
满脑子都是欢欢的身影,扒开无数乱石,他终于看到昏倒在乱石堆里的谢欢欢。
谢欢欢一张脸白得吓人,不复明艳,可见到他,她还是露出个安抚的笑来,“裴师兄,我没事……快去看看伽罗还有郑师妹……还有悬崖绝境的少女们……”
他抱着她,尽管知道她已经没事了,可还是心疼得浑身颤抖,他拿出药丸给她服下,“别担心,剩下的都交给我。”
石隙间,突然冒出郑拂和谢伽罗的身影,裴行止望了又望,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都没事,看来,天人怨气已经被除去了。
只是,不知道是师妹还是伽罗的功劳。尽管心里有很多疑问,裴行止知道当务之急是善后,按照谢欢欢所说,他将那一群瑟瑟发抖的可怜少女解救出来,一行人便要离开苍梧崖。
郑拂主动地牵着谢伽罗的手,落在裴行止和那群少女后面,乱石堆上,一只青色的狐狸忽然跳了出来,四肢血迹斑斑,就要扑向郑拂,“教主夫人……”
郑拂忙要躲,狐狸却被谢伽罗一把牢牢攥住了尾巴,少年望着他,语气低低,冰冷无起伏,“你还没死啊?”
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在定夺他的生死。
叶显真吓得瑟瑟发抖,咽了咽口水,“教主……大人……”不对,他只是长得和教主大人一模一样,性子却不尽相同。
那是怎么回事?教主大人又去哪里了?
莽夫的脑子显然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他晕乎乎地回头望了一眼苍梧崖,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脸,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些天人怨气怎么都除去了?”
他回头朝着裴行止,啧啧道:“臭道士,是你做的吗?”
裴行止淡淡望了他一眼,“不是。”
“哈哈哈!!老子总算自由了!不管谁做的,老子自由了就好!”叶显真笑得四肢乱舞,被谢伽罗嫌弃地丢了下去。
少年面色不虞,阴沉地看着叶显真,脑中不可控制地冒出要把他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恶劣念头,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战栗蔓延。
他舌尖一阵发苦,他发现,自己快彻底变成怪物了……
他在地面就地一滚,瞬间化成一个清俊的男子,那群少女们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裴行止后面,支支吾吾,“狐……狐仙……”
民间也有拜狐仙的传统,与狐妖不同,狐仙一心向道,能化多尾,叶显真刚刚显出三尾,正是修炼有成,算得上是末流狐仙。
叶显真得意地承受了少女们敬畏的目光,又朝着裴行止大大咧咧道:“臭道士,你是紫徽山的,对吧?”
“是又如何?”裴行止瞥了他一眼。
“那你认识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袍的道士吗?”
裴行止不确定地望着他,眼中有几分警惕,“你是说,家师朱琛道长?”
叶显真一听就炸了,“朱琛道长,他奶奶的,原来是他,都怪这个臭道士把天人怨气镇压在这苍梧崖底,老子才会被怨气缠身,逼不得已同他成立了什么劳什子圣莲教,专门干些作恶的勾当。”
说完,他指尖突然飞出无数白练,要朝着裴行止攻去,少女们吓得四散奔逃。
裴行止早有防备,他紧紧护着谢欢欢,符箓迅速从指尖抛了出去。
磅礴的清灵之气朝着叶显真劈头盖脸盖了过去,雷电噼里啪啦响,炸得他嗷嗷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子,老子修为怎么减退了?”
他一边上蹿下跳,一边气沉丹田,灵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大周天,直到察觉到自己阳元破了,他才面如菜色地停在原地,垂头丧气地喃喃道:“谢嘉萝,在哪里?”
他……他虽然喜欢艳丽少女,可是只是为了满足视觉,他为了修道,可是守了几百年的阳元,如今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破了!
他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郑拂却有些好奇,朝着谢伽罗耳语,“谢师弟,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好好的要找你……”芬芳的栀子花芬芳一瞬间抚慰无边的杀意。
可不知想到什么,谢伽罗厌恶地蹙了蹙眉,“别管他。”
脑中却不自觉思索起来,这一切,和朱琛道长有关,他记得,他就是阿拂前世的师父,丹玑子。
当初,他被魏邻丢下山崖,也是他救了自己,还把自己送入姑苏谢家。他如果是想杀了他,完全不必大费周章,他被丢弃的时候,他只要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就可以。
这一世,他依旧是阿拂的师父,搜集反骨也是他的主意。
可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为了让他彻底变成嗜杀怪物?还是,其他的原因?
裴行止也皱了皱眉,不再管叶显真,抱着谢欢欢转身离去。
第76章 福祸相承
夜色深沉, 窗外冷月如霜,帐底少年双目紧闭,睫毛不安地乱颤, 重重幻象在记忆里浮浮沉沉,谢伽罗意识到, 自己居然开始做起了十岁那年的梦。
极乐宫植满了梧桐树, 盛夏时节,树影披离, 浓荫郁郁,树上蝉鸣嘹亮, 响彻天际。
谢伽罗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托着几只毛绒绒的燕子, 仰望着树上零落的花蕊, 它们被风一吹便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宛如天籁。
养了几个月的燕子大了不少, 它们温顺地躺在自己手心, 嫩黄的喙啄得手心发痒。
自从偶然记起那藏在骨肉中的两个字后, 谢伽罗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了, 不过他说的最多的还是“阿姐”两个字。
他隐隐发现了,自己是一个被执念困着的人, 灵魂被迫藏在稚嫩的躯壳中, 好像灵与肉不能同步,导致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迟钝了不少。
他拘谨地坐在沁凉的白玉阶上, 耳边恍惚传来苗心懿耐心的教导,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眼波似水。
“狸奴,没有生灵喜欢被囚禁在狭窄的地方, 即便是小小的燕子,也渴望着飞上高空,你若一直把它们拘在自己手中,它们活不了多久的,去把它们放了吧。”
他低头望了燕子一眼,若有所思,他送不了它们上高空,这棵树是最高的了,那他就在这里放生吧。
丫鬟太监们都畏惧他,不敢管他,有的以为他痴傻,甚至有的背地里叫他小怪物,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只想见到阿姐。
他从白玉阶上起身,将燕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衣领中,他像一只矫健的小野豹,四肢并用,慢慢爬上了枝丫。
宫墙那头,同样的枝繁叶茂,红墙绿瓦下,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被风一吹,如层层叠叠的粉白波浪,前仆后继,生机郁郁。
好美。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美的存在,不同于极乐宫的荒芜幽僻的天地,高墙外,是另一个世界,他顿时愣在了那里,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他越过墙垣,想要去摘那些花,送给苗心懿。
树下却忽然传来一个恶劣的嗤笑声,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俊美少年望着他,被树影挡住了脸,眼中闪过一抹幽绿的光。
“小畜生,终于舍得出来了?”
谢伽罗蹙了蹙眉,没理他,径自伸出手想摘花,他衣襟处的燕子也悄悄探出了头,叽叽啾啾。
少年眼中笑意阴沉,嘲笑起来,“小畜生,本皇子叫你呢,为什么不说话?”
随即他又恶意嘲弄起来,眼中幽光瘆人,直勾勾盯着谢伽罗,“哦,本皇子忘了,你是个痴呆的哑巴。”
这个小畜生是苗心懿的儿子,苗心懿与母妃向来不对付,他也极讨厌这个弟弟。
谢伽罗依旧无动于衷,秦成瑾脾气本就暴躁,再加上他身份特殊,是天子最宠爱的儿子,谢伽罗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头恶念顿起。
他一把攥住他的脚踝,要把他拉下来,阴沉道:“本皇子让你说话,你聋了吗!”
谢伽罗终于不耐烦,扑在他身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像一只被激怒的小野兽,喉间发出低低的威胁声,秦成瑾也不甘示弱,幽绿猫瞳一瞬间放大了,指甲暴涨,要来挠谢伽罗的脖颈。
可是,下一刻,秦成瑾眼中逐渐变得恐惧。
身上的小少年,眼眸幽幽,被日光照得如同宝石,令人目眩神迷。他整个人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稚嫩的手指紧紧卡着他的脖颈,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他是天生的猎手,即便没了反骨,他对战斗依旧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秦成瑾的侍卫见到这一幕,连忙抽出宝剑,压制着谢伽罗,“三皇子殿下,属下这就来解救你!”
谢伽罗毕竟只是一个尚且幼齿的小少年,很快被侍卫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他眼中依旧凶戾,像是随时要咬人,秦成瑾灰头土脸地起身,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眼中猩红,暴虐道:“小畜生,你敢掐我!”
少年白玉般的脸颊泛起了红,黝黑的眸子顿时升起蓬勃的怒意,他扬起了春花一般艳丽的脸,口中却是断断续续的话,“杀,了,你……”
三皇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狠狠踩在他背脊上,又一把提着他的衣领,挑衅道:“来啊,你现在可是被本皇子踩在脚下,任本皇子鱼肉。”
少年眼尾发红,艳丽容颜更添了几分凌虐的美感,与蓬勃的野性,像是怒放的罂粟花。
他指尖忽然狠狠掐住了他的脸,亵玩一般拨弄着谢伽罗优美的下颌,“小畜生模样还没长开,看起来雌雄莫辨,倒是像个漂亮小姑娘,若是把你丢出宫,流落街头,成为小倌儿,啧啧……”
一个皇子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实在有失体统,有的侍卫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他毕竟是皇子,深受懿妃娘娘宠爱,您莫要闹得太过分。”
“懿妃娘娘的儿子又如何,父皇可是一直把他当作怪物看待,就算我杀了他,父皇也不会怪罪我。”
心里还是有几分理智,他知道,父皇深爱懿妃那个贱人。
可是,贱人处处和他母妃作对,又把这个小畜生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他有什么理由不折辱他?
谢伽罗还在不停挣扎,他像是被激怒的小兽,断断续续、咬牙切齿地重复,“杀,了,你……”
藏在他衣襟处的燕子像是察觉不对,不安地探出了头,急切地叽叽啾啾起来。
谢伽罗一愣,垂下了头,理智短暂回归,他的记得,苗心懿说,要好好护着它们。
三皇子看到他这副模样,露出个诡异的笑来,他将他怀里的燕子一把掐在手中,“啧啧,杀人不眨眼的小畜生还会养宠物,可真是稀奇,本皇子记得,你可是亲手掐死了一个宫女,怎么,这会又装作好人了吗?”
谢伽罗紧紧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还,给,我。”
啪嗒一声,三皇子将燕子狠狠甩在地上,弱小的燕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血流如注,翅膀像是被折断了,再也扑腾不起来。
秦成瑾恶意满满地笑着,绣着饕餮纹的长靴狠狠碾了上去,将它们的尸体碾得如同一摊烂泥,“畜生就是畜生,贱命一条。”
轰的一声,脑中像是什么断裂的声音,压制着谢伽罗的侍卫本能觉得不对劲,连忙提醒道:“殿下!”
一道白影闪过,三皇子只见到眼前突然亮光熠熠,心脏透风的冷,寒意彻骨。
少年稚嫩的手穿过秦成瑾的胸膛,鲜血溅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被他漫不经心地舔去,幽幽的瞳孔,如同万花筒般绮丽,他唇角勾出一抹笑,眼睛弯得甚至有惑人的天真。
极美也极危险。
三皇子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被谢伽罗掏了心,幽绿的瞳孔在阳光下逐渐涣散,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条命,顿时昏了过去。
谢伽罗不在意地舔了舔手中的鲜血,又慢慢地走到被踩死的燕子旁边,他黝黑的眼中仿佛空了。
他茫然无措地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觉得这里像是空了一块,有点疼。
死了吗……
侍卫们见最受圣上宠爱的三皇子被他掏了心,个个胆战心惊,顶着毛骨悚然的畏惧,将他扭送到了圣上面前请罪。
天子本就憎恶他,闻言更是龙颜大怒,他不顾闻讯赶来的苗心懿跪在他面前求情,想要把他斩于剑下。
容妃像是恨不得要把他生吃了,尖利的指甲挠着他的脸,谢伽罗白皙如玉的脸上被挠得红痕斑斑,疯狂的女子声嘶力竭,“畜生,你还我皇儿来……”
苗心懿护着他,垂泪道:“狸奴一定没有杀人,对吗?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阿娘教过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动手……”
他根本不在意被他夺了一条命的秦成瑾,抬头茫然地望着苗心懿,漂亮的眸子空洞无生气,“死,了……”
他的燕子,它们本来可以飞得远远的,却被碾成了烂泥。
苗心懿抱着他,听到他好似承认的回答,忍不住痛哭流涕,巨大的悲恸下,她昏了过去。
天子见自己爱妃这副模样,心里又痛又恨,吩咐魏邻,“将这个小畜生送出宫,不要让孤再见到他。”
天子心知肚明,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他可是有九条命。若不是这个原因,他一定不会饶过这个作恶多端的小畜生。
魏邻叹了一口气,“是。”
七皇子殿下是懿妃娘娘的命,他想带七皇子殿下去懿妃娘娘名下的庄子上先避风头。
容妃却不肯罢休,趁着谢伽罗被塞进马车,送出宫的时候,她怨毒地立在殿前,分出一个猫影,跟了出去,这个小畜生害得她的瑾儿丢了一条命,她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马车疾驰,宽阔街道上尘土飞扬,两辆马车不经意相撞,郑王府的车夫出言不逊,“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吗?”
魏邻连忙出面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