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人稍候后,她打了帘子进去同顾攸宁禀了一声。
知道翠荷过来,顾攸宁倒是没什么反应,她好似早就猜到了,仍端坐在椅子上,握着一方帕子擦拭着嘴角,倒是半夏和顾承瑞皱了眉,半夏原本正在收拾碗筷,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蹙眉道:“她来做什么?”
顾承瑞虽然年纪小,却是个聪慧的孩子。
尤其这几年家里的变化让他变得成熟了许多,这会他便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顾攸宁的手,那双和顾攸宁长得颇为相似的眼眸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头涌动着藏不住的担忧。
知道他在担心。
顾攸宁笑着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柔声哄道:“没事,你先去里面写字,过会我来检查。”转头又吩咐半夏,“你带小满下去。”
半夏点点头,擦了擦手,牵着顾承瑞先去了里间,等人走后,顾攸宁这才同四喜说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翠荷便进来了,她看了一眼屋子,见只有顾攸宁一个人,眼神微微闪烁下,面上倒是一点异色都没有,规规矩矩朝人问了安,便笑着说了来意,“二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攸宁也不问找她做什么,只是点了头,语气如常地说道:“走吧。”
她没有带丫鬟,只身一人往外走。
倒是来传话的翠荷见她这么好说话,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怎么,跟着人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朝人看过去。
这世道也真是够变化多端的。
早些年,谁不知道他们府里的二小姐最是傲气,平日里一根马鞭一身红衣,比那些世家的公子哥还要张扬。
偏旁人就爱捧着她。
尤其是那些少爷公子,即使挨上一顿揍也要把另一边脸凑过来。
哪想到这才三年的光景,竟被磨成了这样的性子。
还真是够令人唏嘘的。
顾攸宁知道翠荷在看她,却没什么反应,仍是目不斜视地朝西院那边走。
顾家在京城也有百年的光景了,在大周还没建立的时候,顾家就已经存在了,只是那会的顾家也不过是个普通门第,后来大周第一任皇帝登基,顾家出了不少力,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赐了爵位,又被天子亲赐了府邸,搬到了这满地勋贵的乌衣巷。
这之后,
顾家的地位越来越高。
在顾九非的父亲,顾无忌还在的时候,直接把旁边的府邸也买了下来,因此如今没了爵位的顾家,若论占地在乌衣巷还是最大的。
雕梁画壁、亭台楼阁……
放眼望去,没一处不精美。
就这样走了两刻才到西院,门前丫鬟见她过来忙朝里头禀了一声,顾攸宁垂眸等了几息的功夫就被迎了进去,不比她那头空荡荡的,徐氏的屋子可谓是华贵无比,暗色织金软布帘,黄花梨木罗汉床,还有八仙过海的白玉屏……
其中还有不少她熟悉的物件。
可她就像是没看到似的,敛着眉穿过屏风。
“宁姐儿来了。”徐氏正在看账本,听到声音忙抬了头,不等顾攸宁请安便笑道:“好了,都是一家人就不必拘礼了。”
顾攸宁也没坚持,喊了一声“二婶”就被人拉着坐到了身旁。
丫鬟上了茶水糕点就下去了,等到屋子里只剩她们两人,徐氏拉着顾攸宁的手,笑道:“总想着和你说话,偏巧我整日忙着,总抽不出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想着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又问人,“你那可有什么缺的,丫鬟、婆子都够用吗?”
顾攸宁垂眸道:“劳二婶关心,人和东西都够用。”
徐氏看她这般,突然叹了口气,“宁姐儿如今和我是越来越生疏了,你从前什么话都同我说。”说着,她面上又流露出几许难过的表情,“我知道你心里是怪我没护住你阿娘的东西。”
“可那阵子你阿娘突然没了,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上上下下全靠我一个人操持。”
“我也没想到那些刁奴竟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她咬牙切齿,话里带着愤恨,“后来等我替你阿娘操持完丧仪,再想去追究的时候,可时间隔了这么久,那群人早就不见踪影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倘若顾攸宁还是从前那个顾攸宁,只怕早就被人哄得信了。
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孩了,她不会信,却也不会像从前那个讨不到糖果就要闹的小孩一般,嘶声力竭地去揭穿别人的真面目了。
千人千面。
她也终究不是从前的她了。
“婶婶这样说,却是折煞我了,”顾攸宁抬起头,柳眉轻蹙,一副惶恐不已的模样,“您是我的长辈,我岂会怪您?当初的事,原也怪不着您,您替母亲操持那些已经够忙了,我又岂会如此不懂事?”
纵使知晓顾攸宁这三年变了许多,可真的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徐氏心里还是有些惊诧,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似乎是想看透她的骨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倒是半点不显,仍扮她那副好二婶的模样,“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她似乎松了口气,突然又压低嗓音,问,“宁姐儿,二婶今日找你过来除了说体己话,还有一件事想问你。”见人侧目看来,徐氏便盯着顾攸宁的眼睛,问道:“昨儿个你有没有去过那个山洞?”
顾攸宁直截了当道:“二婶是想问,我有没有救过那位姬大人吧?”
徐氏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眸光微闪,袖下手指也跟着轻轻握了起来,“那阿宁,你救过吗?”
顾攸宁也没瞒她,点了点头,“那位姬大人的确是我救得,山洞里的那堆柴火也是我放的。”
“还真是……”徐氏变了脸,“昨日你大姐醒来就和我说了这一件事,我想着昨儿寺里也就咱们一家人,阿昭和筠姐儿都在禅房,那么也就只有你了。”
“这可真是……”
她松开顾攸宁的手,在屋子里踱起步,而后又回到罗汉床上,握着顾攸宁的手,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才开口,“你大姐原是好心,见那姬大人躺在那,火堆也灭了,便想着帮帮人。”
“谁想到,竟会变成如今这样。”
顾攸宁看着徐氏,“二婶想说什么?”
“阿宁……”徐氏突然红了眼眶,抓着顾攸宁的手哽咽道,“二婶想求你,这事,你能不能不要同旁人说,若是只咱们家看到也就罢了,偏偏被寺里的僧人和姬家的人都瞧见,如今你大姐损了清白,日后若不嫁给那位姬世子便只能除了头发去庵子里做姑子。”
顾攸宁突然沉默下来,她看着徐氏,良久,那双纤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
徐氏这次是有求于她,见她这幅模样也没有丝毫办法,还得忍着不满继续恳求,“我也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可如今事情走到这一步,二婶也只能求你了。”她说着就站了起来,一副要下跪求她的模样。
“二婶这是做什么?”
顾攸宁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她,“您快起来!”眼见徐氏屈着膝盖,怎么都不肯起,她轻轻咬着唇,最终还是咬牙道:“我,我答应您便是。”
“真的?”
顾攸宁点点头,把人扶起来,抿着唇轻声说,“我跟大姐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去做姑子?”
徐氏听到这话,眼眶咻然又红了,她握着顾攸宁的手,哑声,“我就知道阿宁最是心软不过,这事是二婶亏欠了你,你放心,二婶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她说着便让人先等下,然后起身往里头走,须臾,捧着一只盒子走了出来。
“小满的身体,我和你二叔也心疼。”
“可咱们家到底不比以前了,陛下虽然留了我们的性命,但以前那些俸禄和田地可是都收了回去,你二叔每个月又只有那些俸禄……”徐氏叹道,“我和你二叔也是真的无能为力。”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眼中呈现出挣扎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咬牙放到了顾攸宁的手上,“这是二婶自己的体己钱,你且拿去,不拘是给小满买药还是你们姐弟买些吃的用的,都凭你说了算。从下个月起,我再把你们姐弟的月银多加十两银子,你看,这样可好?”
顾攸宁缺钱,很缺。
即使她如今和惟芳斋的掌柜有定期合作,但小满的身体即使有金山银山堆着,也是不够的。
她先前那番踌躇犹豫就是想在徐氏这要些报酬,因此这会看着这只盒子,她也只是垂下眼帘,沉默一瞬后,轻声说道:“谢谢二婶。”
徐氏见她收下,眼中闪过几许讥嘲,若是叶氏知道她的女儿如今可怜到这种地步,不知该作何感想?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有表露,仍是亲昵地拉着人的手,然后说起今日喊人过来的主要目的,“那阿宁你能不能和二婶说说你是在哪找到那位姬世子的?”
“免得日后姬家问起这些,我跟你大姐答不上来。”
……
两刻钟后,顾攸宁提出告辞。
翠荷重新进去伺候,眼见徐氏靠坐在罗汉床上,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替人揉着太阳穴,“二小姐都说了?”
“东西都拿了,她敢不说吗?”徐氏语带讥嘲:“不过这样也好,收了东西,我的心里也踏实些。”
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顾攸宁会往外头说。
人只要有软肋就有了顾虑,而东院那个小病秧子就是那丫头的软肋。
“那您真打算让大姑娘进姬府?”
听她说起这个,徐氏面上也露了几分无奈,“我倒是宁可她嫁个普通人家,过得安顺些,偏她死了心要喜欢那个姬朝宗,我有什么法子?何况……”她想到昨日顾廷抚的那番模样,放在引枕上的手慢慢弯曲起来,眼中也好似突然涌现了火焰一般,“你是没看到顾廷抚昨天是个什么样子?只要想到以后他都得这样待我,我这心里就快活极了。”
翠荷听到这话,心下一惊。
垂眸看去,见她面上表情扭曲至极,似是带着无限的快意……而这样的表情,在东院那位大夫人故去时,她也曾在夫人的脸上瞧见过。
走出院子。
顾攸宁捧着盒子往东院走,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倒是碰到陶氏。
陶氏好似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顾攸宁,待看到她来的方向以及手上的东西时,心下便清楚了,她主动过来给人问了安,“二小姐。”
顾攸宁点头,“陶姨娘。”
待看到她这一身打扮,心里又涌现出一股不大舒服的感觉。
她没有要同人多聊的意思,朝人打了招呼便想离开,左右从前碰到也都是这样,可这回,陶姨娘却跟了过来,“二小姐,妾身想替三姑娘给您道个歉。”
“嗯?”
顾攸宁停下步子,侧眸看她,有些不解她的意思。
陶氏低着头,温声道:“三姑娘性子直,平日里又有些不大懂规矩,总是无意间冲撞了您,您且看在她比您年幼的份上,不要和她一般计较。”
看来是因为昨日的事。
顾攸宁心里想着,不过她还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她这三年受过的冷言冷语多了去了,顾筠那些话,还真算不了什么,而且她如今这样,有什么和人计较的本事?摇头好笑,“姨娘多虑了,我原本也没记在心上。”见人松了口气,又问,“姨娘还有事?”
陶氏摇了摇头,让开路,眉目恭顺地请人先行。
等到顾攸宁走后,琼香上前扶起陶氏,拧着眉不解道:“姨娘同她这么客气作甚?如今这位可不似从前了。”
“你不懂。”
陶氏目送着顾攸宁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又吩咐人,“回头同芝兰坞的人说一声,日后碰到这位二小姐客气些,尤其是阿筠那边……”想到顾筠的脾气,她又叹了口气,“罢,她那边,我亲自去说。”
*
后头几日,
倒是没人再来吵顾攸宁了。
她索性便关了门继续作画,和杜掌柜约定交画的日子快到了,她也没时间再耽搁了……有次吃饭的时候,倒是听四喜说起姬家送了些东西过来,旁的倒是什么都没说。
她听了之后也没什么反应。
……
这日。
难得开晴。
顾攸宁让人套了马车出门。
她没有让人把马车停到惟芳斋门口,而是如往常一样在西华门大街的方向下车,然后戴着兜帽抱着画卷朝惟芳斋的方向走去……而就在她走进惟芳斋的时候,外头也有一辆马车,正往城门口的方向驶去。
第11章 谭太医
惟芳斋在京城的地位可谓是数一数二,统共三层楼,不仅卖字画,也卖古玩、珍宝,定期还会开办一些展览,供京城的达官贵人赏玩。
顾攸宁从前是这家店的常客,如今却成了这里的卖主。
这个点,
店里还没什么人。
穿着一身青布长褂的杜掌柜在柜台后看着账本,听到脚步声就抬了头,他跟顾攸宁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这会看到戴着帷帽抱着画卷进来的白衣女子,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笑着放下手里的算盘,迎了过去,语气温和地说道:“想着您这几日也该来了。”
又看了一眼她手里抱着的画,笑道:“咱们上二楼说话?”
顾攸宁点点头。
杜掌柜便让人看好店里,亲自领着顾攸宁上了二楼的包间。
惟芳斋能够在京城闻名多年且无人能比肩的原因,不仅在于它总能寻到一些别人寻不到的古字画,还因为他接纳过许多有才之士,这些有才之士起初并不出名,可一手字画却颇具灵气,风格也总能自成一派,杜掌柜在他们最落魄的时候慧眼识英雄,等他们出彩了,自然不会忘了他从前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