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怔忡后,姬朝宗很快就回过神,仍牵着人往里头走,又让跟出来的半夏送来热茶,等走进屋子才开口,“我看看信。”
“好。”
顾攸宁哒哒哒跑到了书桌旁,把那张信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递给姬朝宗,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姬朝宗接过信,没有立刻看,而是先把人带到了软榻处坐好,又把她常用的暖手炉递给她,而后才低头看了起来。
信上并未提顾天和,而是说苍鹰,他心想这应该是她和顾泰之间的特定称呼。
果然,顾攸宁怕他看不懂,和他解释起来,“苍鹰就是哥哥,当初泰叔去找哥哥,我们怕信落到别人手中就用这样的称呼去代替。”
那个时候,顾天和还是逆贼,若真的落入别人的手中,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可那会阿宁才多大?
十三岁的年纪,又得料理家里的事,又得照料弟弟,还得忍受别人的谩骂,姬朝宗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少女知他在想什么,什么都没说,她扬起一道明媚的笑,而后主动和他解释起信上的内容。
在顾攸宁的解释下,姬朝宗终于把这封信看完了,顾泰并没有说许多,只说找到顾天和的踪迹,他先去找人,让她赶快去宁阳。
按照宁阳到宣化的路程,这封信在路上起码有半个月了,这个时间,顾天和应该已经找到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
姬朝宗把信放到一旁,垂眸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
若是可以的话,她现在就想走,可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去宣化也不能什么都不准备。
姬朝宗没有反驳,只道:“我让杜仲他们去准备马匹和干粮。”
“你……”
顾攸宁抬头看他,还没说完就被人抱到了怀里,熟悉的男声响在耳畔,“怎么?你又想丢下我不成?”虽是玩笑,可男人还是半惩罚地咬了下她的耳朵,声音也变得危险起来,“你试试,嗯?”
“……我哪有。”有些心虚地轻辩一句。
她只是担心宣化路远,他身体又刚好,怕他不舒服罢了,哪有要丢下他的意思?不过男人要跟她一起去,她自然不会拒绝,双手主动揽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怀里仰起头,和他说自己的打算,“那我们明日天一亮就出发,小满就不跟我们一起去了。”
一来小满还年幼,虽会骑马,但毕竟不快。
二来哥哥现在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这还一概不知,若是让小满瞧见,未免伤心,还不如她先去看看,若哥哥没大碍,再把小满接过去团聚。
姬朝宗自然不会去反驳她的打算,嗯一声,抬手抚她脸颊上的碎发,“我把扶风留下照顾他们。”
顾攸宁心下微松,脸上也带了笑,“好。”
事情这样安排下来,她又忍不住去拿那封信,上面的内容已不知看了多少遍,可她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屋中烛火轻晃,而她低着头,根根分明的睫毛也像是被心中的情绪所感染,微微颤动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四年了……”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四年了。
这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她不是没想过放弃,她也会想,哥哥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就算他受伤了,走不了,那他也可以给她写信,可以让她去接他回家……偏偏什么都没有。
第一年的时候,她满怀信心,她相信哥哥一定还活着,既然宁阳没有带来他的尸首,哥哥就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可能只是受伤了,等伤好了就会回家。
第二年的时候,她开始怀疑,怀疑哥哥或许已经不在了,可怀疑过后,她还是会继续让泰叔去找。
等到第三年……
她已经不再想哥哥还有没有活着的事了。
她一次次在佛前祈祷,在生日的那天许下心愿,祈求上苍、祖宗保佑,但她自己也说不清继续派泰叔去找是真的还相信哥哥还活着,还是……只是不肯死心?不肯相信上天真会这样薄待他们。
就像泰叔在所有的事情了结后,选择继续踏上去找哥哥的路程。
她也依旧日复一日这样做着,念着……
如此四年,没想到上苍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真的……让哥哥回来了。
微微颤抖的长睫似是染上一滴水珠,啪的一下,水珠顺着浓密的睫毛落下,落在手背上,然后一滴又一滴往下坠,落在白皙的手背上汇成一条水流。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叹息。
顾攸宁被姬朝宗抱住,并不是从前两人抵死缠绵时那种让人分不开的窒息力道,而是一种很轻的力度,像春风,像流水……可顾攸宁却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和安全感。
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可她还是听懂了他要说的话,他在说,“阿宁别怕。”
他在说,“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顾攸宁转过头,埋到他的怀里,用满面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裳。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泪,用哭声,向他肆意宣泄着这四年来的一切委屈和苦楚。
*
第二日。
顾攸宁和姬朝宗就踏上了去宣化的路。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在风餐露宿中把这新年过了,擎缰策马奔赴在路上的时候还看到远处城镇烟火滚烫,而她和姬朝宗就在这漫天烟火下默契地相视一笑。
等他们一行人到宣化的时候,已是永昌十五年的元月了,冬日未过,峭寒犹在,这是顾攸宁第一次来宁阳,看着那土墙上挂着门匾上的“宁阳城”三个字,她轻轻抿了下唇。
身边姬朝宗担心她想起那些旧事,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
顾攸宁转头看了他一眼,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没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城墙上的字,她开口,“走吧。”
“嗯。”姬朝宗点头。
“驾——”马蹄扬起一片黄沙,一行人继续朝宁阳城而去,顾泰上回的信中有说暂住的地址,姬朝宗派人去打听了下,便往那处去了。到那的时候,顾攸宁看着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心跳都停了下来,不等姬朝宗的人上前敲门,她自己就已经忍不住翻身下马,跑过去,手要敲下的时候,心中突然又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怕哥哥还未找到。
她怕哥哥受伤严重,她怕……
可所有的恐惧都湮灭在身后一声轻唤的“阿宁”,手被人握住,独属于姬朝宗的温度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回头,看到男人漆黑的瞳仁下有着令她心安的神情。
突然就不怕了。
顾攸宁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收回目光,目视着那扇木门,轻轻拍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111章 带着姬朝宗见哥哥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走出来的却是顾昭。
两厢一见面,双方都愣了一下,还是顾昭先反应过来,看了眼顾攸宁和姬朝宗,开了口,“先进来。”而后便让开身子,请他们进来了。
顾攸宁这会也顾不得为什么会在这遇见顾昭,刚进去就径直问道:“哥哥呢?他,他在哪?”说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在狂跳着,咚咚咚的,速度快得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你别着急,大哥没事,这会就在里头。”顾昭温声宽慰。
她跟着顾修文到山东快有一年了,这一年,顾修文做知县,为百姓谋求利益,而她也主动教那些未开化的孩子读书写字,从前动不动就甩鞭子打人的顾家四小姐,经此一年,性情竟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顾攸宁听说哥哥没事,那颗高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抬起步子就要往里头走,可还没走几步,她就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往后看去,不远处姬朝宗正看着她,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披着黑色大氅、面容精致的男人唇边泛着一抹温柔的笑,“你先进去吧。”
顾攸宁着急见顾天和,听他这般说,也就放了心,转身就往里头跑。
目送着顾攸宁提着裙子跑了进去,顾昭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姬朝宗,男人还没有收回目光,只是见她看过去,敛了面上一切与温柔有关的表情,朝她点了点头,道一声“顾四小姐”便算是打了招呼。
顾昭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心里却不由想起京城里的那番谣言,不过如今看来这两人应该是和好了,“姬大人随我去隔壁休息会吧。”
估摸他们兄妹也要说好一阵话,姬朝宗也就没拒绝,朝人道了谢,而后便跟着人往隔壁屋子走。
*
而此时的主屋中,顾天和正和顾修文说着话。
顾修文也是今早才到的,他上个月出去公干的时候在宁阳郊外看到一个和顾天和颇为相似的身影,可那会他只当自己瞧错了,后来机缘巧合碰见顾泰,才知道这几年阿宁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哥。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赎罪,他开始帮顾泰一起找人。
可他如今到底还有官职在身,找了大半个月依旧没发现便只能留下人继续找,自己先回去处理公务,后来阿昭听说此事也跟着过来找人,前几日,他收到信说是找到了,等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便再也按捺不住过来了。
“大哥……”
顾修文的声音有些哑,不知道是因为觉得愧于见人,还是旁的,他一直不敢抬头,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样式,声音也越发低微下来,“对不起,当初……”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温润的男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既然已经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
顾修文震惊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主位上的男人。
男人今年二十出头,模样和故去的顾廷轩很像,穿着石青色圆领长袍,露出里头的中衣,浓眉,薄唇,桃花眼,因为一身正气,这双桃花眼既不多情也不薄情,只含着几分温润的笑,见他看过来仍温声道:“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
“大哥……”顾修文再也忍不住,双目泛泪,两片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好似下一刻眼泪就会掉落。
顾天和看着他,还想再说几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心中似有所感,他抬头看去,见门外跑来一个女子,纵使风尘仆仆也没能遮掩她艳丽的面貌,原本沉稳的男人看着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脸色大变,突然就站了起来,他脚下步子就如流星一般,很快就走到了少女面前,抬手似是想去触碰,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手臂停在半空。
直到眼前少女红着眼眶,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男人紧绷的心弦骤然断开,他也红了眼眶,薄唇微张,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抬手把人揽到自己怀里。
院子里很快就响起了少女的哭声,那哭声起初如小儿哭啼,可到后来,她就像是个受了太多委屈的孩子,哭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坐在隔壁的姬朝宗听到那熟悉的哭声,本来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微微拧眉,放下茶盏站起身,步子往外迈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却也没有回去坐,就站在原地,负着手,闭着眼。
……
顾天和哪里见过这样的顾攸宁?
他的妹妹最是勇敢不过,小时候骑马打架,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要勇猛,便是被阿娘斥责挨罚也从来不掉一滴眼泪,可这会她已经哭湿了他左肩的衣裳,眼泪却还没停,从前威武勇猛的顾将军、顾世子……此时却十分地手足无措。
抱着人的胳膊改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嘴里也无措道:“阿宁乖,不哭了,哥哥回来了。”
他这样说,不仅没能让顾攸宁止住眼泪,反而哭得越来越凶。
闻声而来的顾昭看到这幅情形想上前却被走出来的顾修文拦住了,顾修文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又看了眼兄妹俩,压低声音和顾昭说,“我们先出去。”
顾昭点了点头。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顾昭想起隔壁坐着的姬朝宗,和顾修文提了一句。
“姬朝宗?”顾修文一愣,脚步也停了下来,他往隔壁看去,喃喃,“他和阿宁不是……”未说完又摇了摇头,笑了,“罢了,由他们去吧。”
……
顾攸宁哭了这一场,总算是把积压在心里长达四年多的情绪全都发泄了出来。
眼睛还有些模糊,可她还是仰着头,也不怕脖子酸,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人看得更清楚,更透彻。
比起四年前,眼前的男人少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多了内敛和沉稳。从前梳着高马尾手持银枪的男人此时垂着眉眼,面上只有温润和担忧,还有和她一样的思念。
“哥哥。”
她又喊了他一声,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而是很寻常的一声呼唤。
“哥哥在。”顾天和抚着她的头,哑着声应了。
顾攸宁抽了抽鼻子,又想哭了,可她先前才哭了那么一场,这会哪里还有什么眼泪?看到那双桃花眼中倒映出来的身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不住问,声音有些犹豫,“哥哥是不是都认不出我来了?”
他们四年没见,变得又岂止只有哥哥?
顾天和心里难受,却怕惹人再哭,强撑着笑,“是啊,哭成这幅小花猫的样子,丑死了。”就如当初在家时,兄妹俩吵架斗嘴一样。
顾攸宁一听这话,果然也想起了从前的时光,顿时不高兴道:“我哪丑了!我明明比以前还要好看!”
说完和他含笑的微红眼睛一撞,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心里又有些酸涩,这四年不见的生疏却因为这一桩对话烟消云散,顾攸宁主动去挽他的胳膊,“外头风好大,我们进去吧。”
顾天和自是由着她。
两人往里走,顾攸宁先和他说了下小满的事,顾天和心里也在担心自己这个幼弟,好在之前已经从阿昭等人的口中知道了小满的情况,知他旧疾已消,这会又听阿宁说起,便点点头,“你做得对,小满到底还小,这样长途奔波,大人都受不住,何况他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