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虽然手艺不精,但也不是什么功课都没准备。
倒也对答如流。
……
等到傍晚时分。
姬朝宗散值回来,如往常一般,先到姬老夫人这打算给人请安。
姬家人少,兄弟间关系又好,晚膳都是一起吃的,姬朝宗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欢笑声,他长眉微挑,把手里的官帽递给站在门口的白荟,有些惊讶,“怎么这么热闹?”
白荟笑道:“是顾家大小姐来了。”
知道主子们的心思,她也就没掩藏,笑道:“今日下午来的,一直陪着老夫人说话。”
听到顾婉来了,姬朝宗就有些不大想进去了。
自己的亲事怎么安排,他从不过问,反正祖母和母亲高兴就好,可要让他多跟她相处,他实在做不到……不过这个时候离开,回头祖母和母亲知道还不知道该怎么数落他。
长指捏了捏眉心,把不耐压在心底,还是打帘进去了。
姬朝宗一向擅长伪装,别看他心里有多不耐烦,但他若是乐意,便能让旁人一点都瞧不出来,这会也是如此,他掀起布帘,凤目扫过室内,而后出了声,“这么热闹,在说什么高兴的事?”
他声音清透,即使在这闹哄哄的场景也还是立刻显了出来。
屋内声音一顿,众人都循声看来,姬云狂反应最快,笑着朝他迎过去,高兴道:“六哥,你回来了!”
姬朝宗点头。
姬云狂刚要拉着他说书院里的趣事就被身后跟过来的姬无双打断了,“六哥,你快来看顾姐姐修的画。”
几个长辈都没说话,笑看着他们。
姬朝宗知道顾婉修得是哪副画,他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迎着众人的目光还是温声道:“拿过来,我看看。”
等姬无双扬着笑脸捧过来,他也没有拂她的面子。
伸手接过,打算看一眼,便随便扯几句话赞扬一番,可目光在看到那幅画时却停住了。
这幅画……
不,应该说这幅修缮过后的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脸上一贯的笑意在此刻隐落,长眉紧拧,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姬朝宗的五官深邃,棱角分明,他若是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此刻姬无双离他最近,看着他这幅少有的模样,心中微微发憷,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一些,“六哥,怎么了?”
姬老夫人也瞧见了他脸上的表情,捻动佛珠的手一停,皱了眉,“六郎,怎么了?可是画有什么不对劲?”
顾婉还端坐在椅子上。
那么多人,即使再爱慕姬朝宗,她也不敢偷看。
可听到这话,她心下一凛,也顾不得旁的,当即就抬了脸,在看到姬朝宗那张温润面上少有的冷淡表情时,那种慌张感就跟没法控制似的在心底蔓延开来。
“世子爷。”
她起身,手指收紧,声音有些哑,“画有什么问题吗?”难不成是顾攸宁留了后手,故意想拆她的台?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姬朝宗的身上,而姬朝宗也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他抬起眼帘,看向顾婉,轻描淡写道:“画没问题。”
顾婉一听这话,那颗跳动不止的心总算是平缓下来,还好……
可还没等她彻底松气,便又听到男人问道:“画没问题,可修画的人有问题。”
心脏在刹那间像是停止跳动了一般,顾婉怔怔抬头,看着这个她爱慕多年的男人,只觉得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她红唇微颤,刚想问“什么问题”的时候就听男人已冷声开口,“这幅画,真是顾大小姐所修吗?”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你今天像个人了!
第33章 厌恶
“这幅画, 真是顾小姐所修吗?”
……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顾婉的心脏好似已经停止跳动了, 耳边的轰鸣声倒是还没有消停,反而显得更加吵闹了, 闹得她整个脑袋都快要炸了。
她就像是把自己分离成了两半, 一半是不会动的身体,只会呆呆地看着姬朝宗, 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另一半是悬在半空的灵魂,那个灵魂可以代替她看清此时室内的情况, 自然也包括姬家人的反应……先前的笑脸全部变成沉默和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带着打量和探究。
顾婉长这么大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处境。
她从小就聪慧, 也知道怎么做人,无论旁人是喜欢还是讨厌她, 她都有法子让那些人同她交好,可如今呢?所有的法子,所有的长袖善舞都仿佛在此刻消失。
除了呆呆地看着姬朝宗,她什么都做不了。
人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脑子倒是变得十分活泛,为什么姬朝宗会这样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这幅画, 她明明刚从顾攸宁的手上拿到, 而看姬朝宗的样子也是刚下朝,这两人自然不可能在今日见过面。
那么,
难道姬朝宗只是在诈她?
“六郎。”萧雅看着这幅场景,倒是率先反应过来, 她拧着眉落下手中茶盏,同姬朝宗说道:“你这是怎么了?这幅画不是阿婉画的,还能是谁画的?”
“是啊。”
姬无双也跟着回过神,帮顾婉说起话,“六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说着又看向顾婉,继续道:“我刚才问过顾婉姐姐,她说得很清楚啊,这怎么可能不是她修的?”
姬老夫人和冯听荷倒是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显然还是比较偏向顾婉的,毕竟这一下午,她们也没少听顾婉说起修画时的技巧。
姬云狂倒是没说话,就站在姬朝宗的身边,带着怀疑的目光仍落在顾婉的身上。
整个家里,他最听姬朝宗的话,他爹的话都没他六哥说的管用,既然六哥说有问题,那就肯定有问题!
“哦?是吗?”
姬朝宗仍握着那副画卷,低了眉眼去看顾婉,屋中烛火早已点亮,他背光而站,那张俊美的面容恍若艳妖,即使什么表情都不露都有勾人心魄的本事,偏他还要弯起嘴角,露出一副矜贵清润的表情去看顾婉。
“那是我误会顾小姐了?”
金玉般的声音重新在室内响起,他面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风轻云淡,好似自己当真说错了一般。
萧雅等人都松了口气,可顾婉却不敢彻底放松,她纤细的手指还紧攥着皮肉,就是怕自己一恍神说错了什么。
“你这个臭小子,”是萧雅的声音,带着一些没有掩藏的责怪,“日后你要是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也亏得如今是在家里,没得外人,要是还有其他人在,那些人该怎么看顾婉?
心里却是有些奇怪的,她家六郎的脾性,她是知道的,在外头一向好说话,也从来不会抹旁人的面子。
怎么今天却说这样的话?
差点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冯听荷笑着打起圆场,“好了好了,不过是个误会,刚才大伯和二爷都派人传来话,说是还要处理公务,让我们先吃,大嫂,不如咱们先用晚膳?”
萧雅刚要点头吩咐人,便又听姬朝宗眉眼含笑地说道:“既然是顾小姐所画,那顾小姐能不能同我说说,你这用得是什么纸,什么墨,什么水,这幅画卷上又一共用了几层纸,每层纸上的颜料又是怎么搭配的?”
俊美的青年像是一个不耻下问的学生,十分好脾气地去同人讨教,“正好我如今也对修画一事很感兴趣,倒是正好请顾小姐同我说道说道,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省得母亲总说我无用了。”
屋内又是一静。
萧雅张口想说些什么,可目光从两人身上点过又住了口。
她不说话,旁人自然更加不会开口了,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姬老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在沉默一瞬后,倒是开了口,“顾家丫头,你就同六郎说说吧。”
声音虽然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可见是要顾婉说个明白了。
她一向偏爱姬朝宗,既然他有此疑问,她自然要替人解开这个疑惑,若真是个误会也就罢了,可若是……姬老夫人眸光微暗,捻动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的孙媳妇可以不够出色,但人品必须要端正。
他们姬家可不允许有那些为了讨好长辈就哄骗人的孙媳妇进门。
姬老夫人开了口,就连姬无双也不再帮衬顾婉了,一群人就看着顾婉,等着她回答……萧雅心里终归还是有些喜欢这个孩子,见她背影纤弱,也有些可怜她一个人孤立无援便柔着嗓音说了一句,“阿婉,你别怕,你就把怎么修得说出来就好了。”
顾婉怎么可能不怕?
这画原本就不是经她的手,她仗着从前和顾攸宁一道和祖父学习,自己后来也有所研究,这才说得头头是道,可真碰上行家,当即就能拆穿她。
心里也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顾攸宁面前那么要面子。
若是早知道会这样,她今日拿到画的时候多问人几句,不就好了?
她却没有想过,有些东西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即使把步骤了解得一清二楚,也是不抵用的。
“我……”
顾婉张口,一贯温婉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喑哑,一点底气也没有,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忙握了握手,让自己稍稍有了些力气才继续说道:“纸张用得是白鹿纸,墨水用得是松烟墨,颜料……”
说到前两个,她还算顺畅。
可说到颜料,她却好似卡住了一般,吞吞吐吐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用了骨螺紫和龙血红,还,还有……”
“还有群青蓝。”
姬朝宗笑着替人补充一句。
“是!”
顾婉忙接道:“还有,还有群青蓝!”
她是真的慌张了,只当姬朝宗是在帮她,等反应过来,小脸霎时就有些苍白,她讷讷抬头,迎着姬朝宗那双含笑的凤目,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在她心中一向温润如玉、礼贤下士的男子此时看着她的眼睛好似带着讥嘲。
只是等她细看,那抹讥嘲却又消失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人看得浑身冰寒,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
她总觉得自己好似说错了什么。
果然——
很快,那个先前替她回答的男子便又开了口,“你说得这几种颜料都没有问题,想必当初顾首辅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顾婉这会正心神紧张,自然没有注意到他说得是“你们”,而不是“你”。
“可顾小姐忘了一件事,颜料不是越名贵越好,这幅画出彩的不是颜料,而是纸张,白鹿纸本就名贵,你用那样珍贵的颜料只会让人觉得喧宾夺主,而且……”他一顿,目光扫过画上那抹红,嗤笑道:“这也不是龙血红,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胭脂红罢了。”
-“主子,顾小姐今日托我准备了一些颜料。”
-“什么颜料?”
-“就是些普通的颜料,她说您准备的颜料都太过名贵,用在其他纸上倒是没有问题,只是这幅画上用得是白鹿纸,白鹿纸面滑如蚕丝,若是再用这样名贵的颜料,只会破坏纸张原本的魅力。”
……
思绪重新收回。
姬朝宗低下矜贵的眉眼,视若无睹顾婉面上的苍白,仍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顾小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半点都不在乎自己这样的话会让她多下不来台。
顾婉从前一心盼着姬朝宗能够多看她一眼,多同她说说话,即使什么都不说,陪她站在一道也是好的,可如今……她却希望姬朝宗不要看她,不要同她说话。
若是此刻有一个洞,只怕她都肯弯下自己的腰肢钻进去,只要不要被姬朝宗看到她现在这幅样子就好。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顾婉,眼睁睁看着她的小脸越来越苍白,却又一句都不辩解,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姬无双拧了眉,萧雅也抿了唇,姬老夫人更是没个好脸色。
姬云狂倒是个憨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哦一声,就去说顾婉,“好啊,你居然敢骗祖母和大伯母!”
“幸亏我六哥聪明。”他一边毫不掩饰吹夸着姬朝宗,一边又目光嫌弃地看着顾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会修就不会修,怎么还骗人?太不要脸了。”
他是半点都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也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说得重了,冯听荷看自己这个蠢儿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叱一声,“云狂,住嘴。”
说完又走到顾婉身边,柔声道:“顾小姐,不如你今晚先回去。”
这话,
顾婉倒是听清楚了。
她其实并不想离开,她不敢保证今天离开后,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登姬家的大门,更不敢保证自己和姬朝宗的亲事还作不作数,可她也很清楚,今日她再这样待下去,不仅得不到一点好,还会让姬家人更加厌恶她。
袖下的手指收紧又松开,脸上的表情也是经过好一番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弯了脖子,曲了膝盖,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勉强朝萧雅和姬老夫人行完礼,又谢过冯听荷才转身打算往外走,路过姬朝宗的时候,她脚下步子一顿,泛着水光的眼睛终究还是忍不住朝他看去。
可男人还是从前那副样子,脸上挂着笑,嘴角和眉目都弯着,似乎一点都不生气,却也没用他那双矜贵的眉眼再看她一眼。
好似永远都是这样。
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好说话,离得有多近,却始终让人感觉隔着一层屏障似的,他仿佛天生就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本事,让人只敢远观,不敢近触。
顾婉泛着水光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红了。
她有许多话想同他说,却又觉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只知道自己彻底搞砸了,原本她希冀的事都不可能发生了,甚至于……他们的亲事都可能不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