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君——桑狸
时间:2020-11-02 10:07:39

  沈昭依言,乖巧地站了起来。
  他穿了一袭紫绸盘金袍子,肩膀和袖角用金线缕出栩栩如生的麒麟,浮云而跃,气度倨傲且雍贵,许是太繁琐了,硬套在个孩子身上,愈发显得这孩子瘦弱纤纤。
  瑟瑟弯身替他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拉住他的手,道:“别站在外边了,跟我进屋,我这里有好吃的点心。”
  沈昭由她握住,却站得纹丝不动,稍一用力,甚至还把要走的瑟瑟强拉扯了回来。
  他冷漠且威严地扫视众人,道:“你们退下,孤要和阿姐说话。”
  他带来的侍从瞬时乖乖退到五丈外,而福伯正把玄宁从马车抱下来,玄宁才将六岁,因为舍不得他爹哭得太厉害了,鼻子上还挂着鼻涕,歪在乳母怀里睡了。福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府,又回头看了眼瑟瑟和沈昭,轻微叹了口气,领着公主府的下人也进去了。
  府门前重归于寂,只剩下沈昭和瑟瑟大眼瞪大眼。
  沈昭将瑟瑟的手甩开,恢复了孤僻冷漠的模样,质问:“你为什么不来东宫了?”
  瑟瑟叹道:“我家里出了些事,再加上你不是不爱吃我做的饭吗?”
  “谁说我不爱吃!”沈昭怒气冲冲道,像是被气急了,小身板一颤一颤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牵出几丝哽咽,转过身去背对着瑟瑟,抽噎道:“我以为你要跟姑父走了……”
  他这么一哭,却把瑟瑟哭懵了。
  梅姑对她说过,宋贵妃死的时候沈昭都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看着母亲被抬走。过后的数月,他也没有哭,只是安静过着他的日子,给裴皇后请安、上学堂、温书……跟从前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气|皇子简直判若两人。
  瑟瑟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握着沈昭的胳膊,把他揽过来,替他擦着眼泪,温软了声音道:“阿昭……别哭,你听阿姐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宋贵妃啊,会永远照顾你的。再者说了,就算是要走,我也至少得跟你说一声啊……”
  “你不许走!”沈昭的眼睛被泪水洗刷得明亮,熠熠如星地瞪着瑟瑟。
  “好好好,阿姐不走,阿姐永远都不会离开阿昭的。”瑟瑟被他瞪得心慌,不假思索地胡乱哄他。
  哄了一阵儿,沈昭不哭了,整个人又变得安静,他仰头问瑟瑟:“阿姐,我以后是不是不可以任性了?我如果任性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来哄我了?我娘死了……没有人护着我宠着我了。”
  瑟瑟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摸着沈昭的脸颊,勉强笑了笑,道:“谁说的,你这不是还有阿姐吗?阿姐会护着你,会宠着你,阿昭任性也好,懂事也好,不管你是什么模样,阿姐都喜欢。”
  沈昭怔怔地看她,神情温柔,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在瀚文殿外,小碎步过来扯她袖角的小可爱。
  良久,小可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这么笨,连你自己都护不了,怎么能来护我。”
  说罢,甚是老成地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护你吧,我是男人,天生就是该保护女人的,你只要好好地陪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瑟瑟瘪了瘪嘴,心道就让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暗,已近迟暮,兰陵公主从凤阁回来了。
  政事似乎很缠人,抑或是因为温贤刚走……兰陵对这两小孩儿没什么耐心,只草草吩咐侍从把太子送回宫,便钻进了她的书房里,再不出来。
  沈昭拉扯着瑟瑟,非要她把自己送回去。
  马车微微颠簸,沈昭枕着瑟瑟的膝,躺在她怀里竟睡了过去。
  他勾着瑟瑟的手,呓语:“我娘是被人逼死的,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能查清楚……”
  瑟瑟本靠在车壁上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
  沈昭没答,只阖着眼皮继续说:“我娘还说你是……”
  瑟瑟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鬓发,随口问:“我是什么?”
  短暂的寂静,沈昭睁开了眼,默默看她。
  看了许久,他摇头:“算了,你承受不了的,大哥会来骂你小祸害的……”
  瑟瑟不屑地嗤笑道:“可把沈晞能耐的,看我不抽他。”
  沈昭静静看她,透出些怜悯之色,轻叹了口气,老成十足地道:“你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温瑟瑟啊……可万一你不是呢?”
  瑟瑟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不是我?”
  沈昭抬起小手挠了挠头,甚是苦恼道:“你太弱了,看上去要保护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瑟瑟咬了咬牙,终于忍无可忍,低头阴恻恻道:“我忍你很久了,你现在可还躺在我腿上,信不信我把你掀下去?”
  沈昭瞪圆了眼看她,倏地,气势飞速弱下去,软绵绵道:“我错了还不行嘛。”
  我错了还不行嘛……
  瑟瑟坐在树上,握着钻木的金钗,怅惘地心想:还是小时候可爱,错了就是错了,是非那般分明,可惜,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猛地摇了摇头,暗中告诫自己:温瑟瑟,现在处境很不妙,你得想办法解开当前困局,不能眈于儿女情长,得尽快想明白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定下心神,把树干再抬起来,继续钻……蓦地,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杂的声音。
  因为离得远,听不分明,隐约是人的惨叫交织成了一片,听着很是瘆人。
  瑟瑟有些不好的预感,停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眺望着远方,过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甲光粼粼,无数禁军涌进山谷,自丛木里钻出几个公主府的人,刚要上前,立即就被禁军锁拿。
  甲胄金光闪闪,禁军手持火把驱赶着山中野兽,而后有序地退到两侧。
  沈昭自中间走到了树下。
  走到近前,瑟瑟才发现,他的银锦袍子上沾满了血,自襟前到裾底,血渍斑斑。
  他仰头朝着瑟瑟展开双臂,道:“瑟瑟,别怕,我来了,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可见山中野兽群起而动,似是因为觅到了血腥味儿,绿眸幽幽,显得很是狂热,火光只能暂时将它们逼退,却赶不走。
  危机仍在,由不得她犹豫。
  瑟瑟扔开树干,跃身跳下来,沈昭果然稳稳将她接住。
  他抱着她飞快地奔向山谷出口,疾风自身侧飞掠而过,掀起衣袂斜飞。
  瑟瑟在沈昭的怀里,道:“你骗我。”
  沈昭抱着她的手微颤了颤,声音沙哑:“我错了,这一次我真的做错了,我保证……”
  瑟瑟截断他的话:“想好了再保证。”
  沈昭的嘴唇嗡动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气,那气味像是长了羽翼,飞快地往瑟瑟的鼻子里钻。她冷下去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强迫自己冷静,再把当前的局面捋一遍。
  徐长林太天真了,照这么个架势,母亲根本不可能放她走,徐长林和她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再斗下去,徐长林就别想活着回南楚了。
  况且,就算走了,跟他去了南楚,又能怎么样?
  她曾与大秦太子议婚,是大秦战神宋玉的女儿,在那举目无亲且无半分根基的异乡国度,只能做个依靠兄长保护、毫无力量的弱女子,一个弄不好,还有可能把徐长林也连累了。
  可她若是留在大秦,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还是温贵女,将是太子妃,母亲派了人悄悄在山谷里守着她,看样子不想放弃她,她手里依旧有一副好牌。
  她可以花费心思,慢慢筹谋,好好地打一打手里的牌。
  让徐长林平安地离开,甚至可以弄明白宋家的旧案,可这一切凭她自己很难做到,她需要同盟。
  各方都那么厉害,那么强硬,她若是凭着一股蛮劲儿硬闯,除了像刚才把自己陷入绝境外,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那太愚蠢了。
  她早就在猛兽叫声环绕的时候发过誓,这是她最后一次优柔任人欺,今天过后,她必须要狠下心,不能总想着会伤了谁,会让谁误会,因为关键时,每个人都只会依据自己的利益而行事,所以,她也必须替自己打算。
  瑟瑟抬头看向沈昭。
  徐长林太弱,且终究是要走的。
  母亲太深不可测,她至今都弄不明白母亲究竟做过什么,想要什么。
  思来想去,只有跟沈昭结盟,才是最明智的。
  他想要皇位,只要他顺利当上皇帝,她就是皇后,两人利益一致。
  他不惜得罪母亲,浴血厮杀进山谷来救她,说明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且说明,在他心里,她的安危胜于他与母亲的结盟。
  有这几点,就当前而言,足够了。
  不过……眼下还有个难题需要解决。
  瑟瑟收起不必要的情绪,在沈昭的怀里冷静地问:“你跟母亲的人动手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是明着撕破脸了?”
  沈昭的脸上毫无波澜,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小便是在绝境中求生的,这不是我的智慧,是我的生存本能。”
  他说罢,神色温暖了几分,垂眸看瑟瑟,微笑道:“不过你还能为我担心,我还是很高兴的。”
  瑟瑟道:“这么说你有办法能全身而退?”
  “自然。”
  话音刚落,脚步戛然而止。
  他们和禁军已出了谷口,而在谷外,密匝匝站着披坚执锐的守军,兰陵公主坐在敞篷马车上,冷冷一笑:“太子殿下好果断,好自信,真不愧是我当年亲自选中的人。”
  她不屑地掠了一眼鏖战后疲累的禁军,道:“把瑟瑟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到我身边。然后,我们慢慢算一算我们的账。”
 
 
第31章 31章
  瑟瑟被沈昭抱在怀里, 紧贴着他的胸膛, 能清晰地听见那‘砰砰’加速的心跳声。
  不管表面将话说得多风轻云淡, 可临到事前,还是会紧张罢……
  他再厉害, 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面对母亲这样强有力的对手, 别说他,望尽世间男儿, 若能做到不畏不惧的,怕也难找。
  瑟瑟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小声说:“阿昭, 你放我下来。”
  沈昭紧抱着她,恍若未闻。
  “你听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从来没有人跟母亲硬碰硬还能讨到便宜的,你最清楚这一点。”
  沈昭依旧不动。
  瑟瑟气急, 卯足劲狠推了他一下, 没想自己这点小力气竟真把他向后推了个趔趄,她趁沈昭站立不稳,使劲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她气他在关键时候的执拗, 眉宇紧蹙,却觉手上有些温热、黏糊。
  瑟瑟低头看去, 见自己手上沾了鲜红的血。她脑子一空, 忙抬眼看向沈昭。
  他那袭银色锦袍沾满了血渍, 都已经干了,唯有襟前一块,不断有血珠往外渗,洇湿了锦袍。沈昭抬手捂住胸口,嘴唇发白,额头冒出汗来,看上去很是痛苦的模样。
  瑟瑟陡然慌乱,上前扶住他,手在他的伤口处徘徊,却不敢碰他,生怕加重他的伤势,她颤声道:“对不起,阿昭,我竟没有发现你受伤了。”
  她忆及刚才自己从树上跳入他怀中,正撞向他的胸口,一路又靠在他的胸前,那伤口一直被挤压着,肯定很疼,可他愣是一声都没吭……
  瑟瑟一时又心疼,又气,那些被她强摁下的委屈宛如沉渣全都泛了上来,新仇旧怨一齐涌来。
  她声音微哑:“你受伤了要跟我说,心里有什么事也要跟我说,你整天就这么藏着掖着,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了么?!”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不解恨,又吼道:“你早说你受伤了,我可以自己跑,我还没那么没用,被几头狼给吓得腿软,你看不起谁呢!”
  沈昭捂着伤口,怔怔地看着瑟瑟,像是被她的突然爆发给吓着了,半天没有反应。
  饶是这样又吼又叫,瑟瑟还是从袖中摸出了帕子,利落地给他把伤口包扎,只是手颤得厉害,最后的系扣重复了几回才系好。
  沈昭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许久,才轻轻道:“瑟瑟,你别害怕,我不会死的,这个世间这么冰冷,这么可憎,我怎么舍得独留你一人。”
  两人这样黏糊,兰陵公主却先等不及了,她下了敞篷马车,在守军拥簇下走近,不耐烦道:“太子殿下,不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躲在女人身后求平安吧?”
  瑟瑟听到母亲的声音,忙将沈昭护在身后,拔下金钗,将锋锐无比的金钗尖端紧抵自己的喉咙。
  “母亲,这都是女儿惹出来的祸事,女儿愿意以死谢罪。”
  瑟瑟说得大义凛然,表现得冲动无比,心里却在默默、冷静地盘算:母亲不会让我死,还有十天我就是太子妃了,多年心血一朝成,她不会舍得放弃的,若是我死了,再去哪里找另外一个温瑟瑟,她的人生又有几个十六年?
  兰陵公主冷瞥了她一眼,凉凉道:“可真是个痴心女子啊,想我沈淑一生叱诧风云,杀伐果决,竟还能养出来个情种女儿,当真是难得,难得。”
  瑟瑟外表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内心却十分清醒:那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不需要再使这种微末伎俩了。女儿迟早有一天也会像母亲一样强大,万军阵前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运筹帷幄,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母女两人正僵持着,沈昭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跟前。
  他目光温柔,声音平静:“瑟瑟,把那东西放下,别伤着自己。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个男人,天生就该保护自己的女人,若是要指着你用这种方式来救我,我……我不要面子啊?”
  瑟瑟微愣,稍一失神,胳膊被一股大力反扭过去,手里的金钗被沈昭夺下,又稳稳地插回她的发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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