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君——桑狸
时间:2020-11-02 10:07:39

  对于皇帝陛下的保证,瑟瑟的内心毫无波澜,心道:不,你会,你以后还会。
  可不管怎么说,他让步服软了。
  瑟瑟略有些感慨,心道有些时候,事情看似难以拆解,其实需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若是前世能懂这些道理,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好一些?
  她竭力摒弃这些颓丧且无用的念头,乖乖地让沈昭抱着,因为只能让他抱一会儿,她还要尽快回寝殿去研读才让弘文馆送来的《尉缭子》……
  谁知刚过了一刻,魏如海在门扇外禀,说是兵部尚书奉诏觐见。
  瑟瑟不得不从沈昭的怀里起身,快步走到屏风后。
  按照旧例,新帝登基最先要掌控的,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京畿地区的兵力布防,这也是前世沈昭为什么急着让禁军接替建章营值防的原因。事关门户安危,天子之侧怎能容他人酣睡?
  瑟瑟凝神听着,沈昭的语速极快,且一道一道诏令说下去,思虑周全,毫无破绽,瑟瑟暗自调侃,幸亏这位兵部尚书是个刚四十出头的大臣,若是年纪再大些,非叫皇帝陛下绕晕了。
  她突然想到,按照前世的记忆,沈昭登基后不久就会进行吏制改革,裁撤冗寮冗官,精简官署。
  但是这一世,沈昭的执政风格却怀柔了许多,并没有一上来就把那些老臣赶出朝堂,让他们致仕,而是赐爵赐邸,大加封赏。他们本就因为李怀瑾一事而对兰陵公主格外惧怕,如此一来更加忠心耿耿地站在新帝这边,帮沈昭在朝堂上增添声势,赢了好几场仗。
  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充其量往六部里安插些四品以下的官员,真正的战场在绥和元年的六月份,沈昭的帝位暂且坐稳,开始将目光投向建章营,着手让禁军接替建章营的值防。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宗玄和宁王去建章营抓细作,瑟瑟负责拖住兰陵。
  这其实真不是件好办的事。不光得拖住她,还得阻止外面的消息传到她跟前,沈昭说起码要坚持到申时,那就是足足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里,公主府的探子铁定会探到建章营出了岔子,也铁定会要来禀报兰陵长公主,而瑟瑟要做的,就是挡住他们。
  春光阑珊的时节,瑟瑟领着新进宫的画师回了娘家,向母亲荐这画师:“先前那一位因为牵扯进旧事,陛下怕碍着母亲的眼,把他贬到骊山行宫里去了。这一位是太常寺新荐上来的,女儿封后那一日曾叫他描容,画工甚是精湛,今日特意将他带来见母亲,让他给母亲好好地画一幅佳作。”
  兰陵懒懒地倚靠在藤椅上,喝着刚呈上来的冰镇梅浆,戏谑道:“他把你画得好看,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又年轻又漂亮,母亲这些年老了,不爱让人画了……”
  瑟瑟笑靥娇美,正想用早就准备好了的话来劝,谁知那年轻画师盈盈一拜,微笑道:“长公主风华绝世,青春永驻。老的都是凡人俗子,不是您这样的仙女。”
  这画师不过弱冠之龄,生的灵秀俊逸,嗓音亦极为清越,字句若春风,迎面拂来,醉人心神。
  瑟瑟一诧,又暗自称赞他的机灵,果然,兰陵公主十分受用,缓慢地从藤椅上坐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含笑道:“嘴倒是甜,却不知画工是不是也这么让人满意。”
  画师俊容含笑,十分自信:“一定能让公主满意。”
  兰陵一下上来兴致,答应了让画师给她作画。
  瑟瑟长舒了口气,脑子转了转,又道:“这天气闷热,不如咱们去听雨亭吧。”
  那听雨亭是建在北苑湖泊中心,以一泓细窄的石桥与岸畔相连,浮水而建,格外清幽荫凉。
  自先帝死后,各宗亲外戚都得守着国丧,各种清规戒律压下来,日子过得烦闷不已。兰陵自掌权以来,几时捱过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听女儿这样建议,颇觉有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瑟瑟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这听雨亭浮在水面,与外界联系不那么方便。二来便是此处占地狭窄,只容得下母亲带着月离和贺昀过来,容不得旁人。
  画师哄着兰陵静坐了半个时辰,以工笔细描,那灵韵十足的画像初具规模,瑟瑟一边陪着母亲聊天,一边有些不安地将目光往岸上递。
  幸而她母亲被画师引去了大半注意力,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约摸一个时辰,岸上果然有了动静。
  福伯匆匆而来,停在岸边,张望了几许,调转了身,像是想上桥。
  瑟瑟端着茶瓯的手微颤,有几滴水珠溅了出来,正落到手背上,还冒着白烟,她竟也不知道疼,只心事重重地凝着远方,蓦地,冲自己身边的婳女道:“我瞧着福伯好像有事,你去看看,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先搁一搁,别坏了母亲的好兴致。”
  婳女忙应是。
  站在兰陵公主身边的贺昀全看在眼里,见瑟瑟的手背被茶水烫得发红,微微蹙眉,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又抬眼看看她那蛾眉间缭绕不散的愁绪,再看浮桥上的福伯,好像猜到什么,心里一紧,未加思索,立即道:“还是让奴去吧。”
  兰陵正惬意悠闲地窝在铺着羊毛毯的藤椅上,闻言,随口道:“让贺昀去吧,府中事他料理起来比较方便。”
  婳女只得慢慢退回来,眼睁睁看着贺昀上了浮桥,缓步迎上福伯。
  她自小心细,想得比常人多,见瑟瑟一门心思放在兰陵公主和陛下的权力之争上,不免为她担忧。
  先不知贺昀能不能帮她们,就算帮了,麻烦也少不了。
  兰陵公主不是能被随意欺骗戏耍的人,过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必会追究找人算账。她固然不能拿当朝皇后如何,可处置贺昀却是轻而易举的。
  依照她的秉性,必会深挖细查,那贺昀和皇后那点旧年纠葛可就说不清了。
  唉,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别说兰陵公主,就是皇帝陛下那边,可也有账要跟皇后算了。
  那位的醋劲一旦上来,可别指望着他能讲理。
 
 
第64章 64章
  瑟瑟倒没有婳女想得这么长远, 她满心里都是沈昭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又一时拿不准贺昀这个人……
  从前在闺中时他倒是帮了自己许多,为人也是妥帖的, 可这一回不同于往常。一来她没有提前嘱告过贺昀,二来事情太过重大,干系到身家性命。
  她心里既盼着贺昀能帮她,可又怕他帮她。
  这稍一犹豫纠结,贺昀自石桥上调头, 往回走了。
  湖面上春风和煦, 他洁衣胜雪,衣袖翩跹,走到兰陵公主身前, 端袖揖礼。
  “福伯说外头出了些事, 想请公主定夺。”
  瑟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掩饰着紧张, 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贺昀。
  贺昀稽首, 眼角余光轻瞟了一下瑟瑟,眼珠转了转, 透出些狡黠伶俐,又道:“是裴侍中递来的信,说陛下新提拔的那几个六部官员近来活动颇为频繁,夺了他不少权,想请公主去与他商议,该如何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兰陵听罢,轻轻嗤笑了一声, 言语中满是不屑。
  “他是堂堂国舅, 凤阁侍中, 总盯着些微末权柄,跟些孙子辈的小官计较什么?他不嫌丢人,本宫还嫌臊得慌呢。”兰陵扶了扶鬓侧歪斜的金钗,冲贺昀道:“你回我的话,就说让他全力把凤阁掌控好了,如今文相致仕,左右丞相皆空悬,他要是个有志向的,该把目光放长远些,不要一天到晚总盯着些蝇头小利。”
  “凤阁总领六部事宜,抓住了凤阁,任皇帝往六部安插多少人,他也翻不了天。”
  贺昀记下,正要告退,被瑟瑟叫住了。
  她笑道:“您这样说,固然是为了裴伯伯好,可话听上去未免太冷硬严厉了些,怕是裴伯伯会多心。女儿想,不如让贺昀亲自去一趟裴府,将母亲的苦心和对他的期望当面娓娓告之,省得裴伯伯误会母亲总瞧不上他。”
  亭中一时静默,只有画师捻头笔尖蘸墨、描画的轻微‘簌簌’声。
  良久,直到瑟瑟的掌心里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才听她母亲的话悠悠传过来。
  “你如今倒是挺向着裴元浩的。”
  瑟瑟的手微颤了颤,忍住心里翻涌上来的不适,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女儿只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的。”
  兰陵轻笑了笑,朝贺昀道:“既然皇后开口了,你就亲自去一趟吧,你做事向来稳妥,该知道分寸吧。”
  贺昀点头:“奴知道。”
  他又转身上了石桥,瑟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长舒了口气,娇俏笑着凑到兰陵跟前,道:“尚宫局新打了一套红宝头面,女儿觉得母亲戴着合适,今日特意带了来,婳女,你去取过来。”
  她美眸中如蓄满了春水,微微泛过涟漪,轻扫了一下婳女,婳女立即会意,躬身应下,快步退了下去。
  婳女压着脚步,一直等越过芙蕖,拐入鹅石小径,石亭里的人再看不见她了,才转头,去追贺昀。
  贺昀自然不会真去裴府,因为刚才福伯递过来的消息根本不是关于裴元浩的。
  他站在假山边,任清风拂过衣侧,婳女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郎君只管让门房备车,等出了公主府,会有人接应您的。”
  贺昀清润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听婳女继续道:“娘娘会把您安排好的,这公主府……以后就别回来了,天地这么大,总会有好去处的。”
  贺昀早就料想此事重大,但没想到这么重大,他愕然失措,半天没回过神来,待婳女催他,才将勉强定下心神,问:“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婳女道:“她是皇后,有皇帝陛下在,会护着她的。”
  贺昀半抬着衣袖,目光涣散,怅然若失,许久,才喃喃问道:“那位皇帝陛下,他……靠得住吗?”
  婳女歪头微思忖了片刻,面上挂着恬静的笑容:“靠不得靠住,娘娘自己有判断。”
  贺昀不再多问,依照婳女的话,只若寻常般地让门房备马车,衣衫素寡,两袖空空,好像只是等闲出趟门,用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再也回不来了。
  福伯以为兰陵是要裴元浩去替她解决建章营的事,一看派出的是贺昀,虽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开了西角门,送贺昀出去。
  那边石亭中画师开始给画上色,他抬起毫笔,轻蘸彩墨,一派信意洒脱,轻轻哼唱起了小调。
  吴侬软调,自一个男人口中唱出来,带了几分柔,几分韧,别有一番滋味。
  本来画作已快完了,兰陵又来了几分兴致,笑问:“你唱的是南楚那边的调子,你是南楚人?”
  画师回道:“臣是秦人,只是幼时家中乳母是楚人,总爱哼一两句这种调子,臣就记住了几句。”
  兰陵正要再问些什么,婳女捧着剔红木漆首饰盒回来了。
  头面都是中规中矩的宫廷样式,赤金嵌红宝的发簪,坠着金流苏的步摇,还有一对梅花红宝耳坠。
  兰陵只瞥了一眼,嗤笑道:“就这?尚宫局那帮人也太会糊弄你了,若是从前的裴皇后,这样的东西,怕是连送都不敢送,你好歹也是我长公主府里出去的贵女,什么没见过,就这么好糊弄啊?”
  瑟瑟本想把发簪往兰陵的发髻上比划,被她这么一奚落,很有几分尴尬,便又将发簪放回首饰盒里,道:“陛下倡行节俭,后宫的用度一再缩减,尚宫局也是难做,她们并不敢来糊弄女儿。”
  “节俭?”兰陵的笑中更添了些许讥讽:“你嫁给他,好日子没跟着过几天,好不容易执掌凤印,还要先跟着他节俭?早知道娘就不把你嫁给他了,咱们找个阔绰些的亲王嫁,还乐得逍遥呢。”
  瑟瑟只笑不语。
  兰陵调侃了一阵儿,倏得想起什么,直起身看向瑟瑟平坦的腹部,正色问:“你们成婚也有一年了吧,这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瑟瑟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腹部,凝思回忆,前世,大约是绥和二年初才发现有了孩子吧。经她和沈昭的努力,前后两世有许多事已截然不同,可关于人的出生与死亡,却都是一样的。
  因此瑟瑟并不慌,淡淡道:“这种事,总是急也急不来的。”
  兰陵安静了片刻,又道:“还是让太医给你看看,开些补药调理着,若是真有什么问题,也好早做准备。”
  瑟瑟猛地一僵:“准备?什么准备?”
  兰陵转眸看向她,目光种多了一些意味深长:“你是皇后,不管后宫里哪个女人有孕,生下孩子,你都是嫡母。若实在不放心,便留子去母,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瑟瑟的手心冰凉,缩在纱袖中,微微颤抖,可面上仍旧温和恬淡,道:“女儿还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兰陵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笑道:“你还年轻,男人说的话你还信。旁人不说,就是你舅舅,那也算是个清心寡欲、不耽于美色的皇帝了,可照样妃嫔成群。那不是旁人,是坐拥天下的皇帝,招招手就有无数女人扑上去,真指望他能守着你自己过一辈子啊?”
  瑟瑟低下头,不再言语。
  兰陵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越发慈和:“若让别人占了先机,倒不如由母亲来安排。”
  瑟瑟并不接话,却想起了什么。
  上一世,她也是绥和二年才有的孩子,自她和沈昭成亲,将近两年,母亲又是个对皇家子嗣那么执着的人,她会安安分分地等到那个时候吗?
  有没有可能,前世,母亲越过自己安排了些什么,可是被沈昭挡回来了。
  毕竟,那十年的夫妻生活,虽然恩怨纠葛颇深,可至少宫闱内苑是一直安安静静的。
  一想到这里,瑟瑟就觉得面对母亲时心情很是复杂。
  她能理解一部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苛求,对子嗣的执念,若母亲只是为了她的地位稳固,为了她的将来着想,要出此策,她是绝对能理解的。
  可是,她知道不是。
  母亲是为了她自己的权柄,为了将来夺权的大计在未雨绸缪。
  瑟瑟深吸了口气,强装出羞赧乖顺的模样,道:“大约是女儿太年轻了,抑或是缘分未到,母亲急什么呢?才一年而已,若是到了明年还没有,咱们再往这上面想也不迟。”
  兰陵听她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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