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人生的巨变的缘故, 他的心思很是浮躁,频频看云边的背影。
剩下半节课过得格外漫长,期间云边看时间回了两次头。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教室里依然保持着安静,有人奋笔疾书, 有人困得在桌子上小憩,就算交头接耳也是在讨论题目, 偶尔有几个人走动皆是轻手轻脚, 去上厕所, 或者去饮水机那泡咖啡,小小一杯水里能融上三四袋速溶咖啡,手段相当残暴, 然后面不改色喝上一口墨汁般浓稠的浓缩咖啡,眉头都不皱一下,宛若味觉失灵。
这种大环境下,说闲话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边赢不介意成为另类,但这一整节课间,他没有去找云边。
云边亦然,坐在自己位置上做卷子。
再下一节课间就是午休了,云边和边赢一块出教室。
云边绝口不提他的身世和家里相关的话题,泰然自若问他:“你怎么上课不专心?我每次回头看时间都能跟你撞上。”
“你回头的频率也挺高的。”边赢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云边理直气壮:“我监督你啊。”
两人一路打着没意义的嘴仗,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周宜楠已经等在那边,云边下意识停下来,要跟她一起等哈巴。
“走吧,今天不等他们了。”边赢在她背上轻轻揽了一把,驱使她前行。
最后一节课,他给哈巴发微信,说今天要和云边单独吃饭。
哈巴以为他们两个要庆祝,还在那起哄一番。
既然边赢要和云边过二人世界,哈巴打算找新朋友一起,他擅于打交道,早就和新班级里一大票男生混熟了,不愁找不到饭友,他给周宜楠发微信告知此事:「云边和边不输要过二人世界,我们自己玩吧」
周宜楠欣然应允:「好啊」
云边和边赢在食堂排队过程中碰上了哈巴,他和好几个新朋友有说有笑,俨然小团体的灵魂人物。
云边远远冲他挥挥手跟他打了招呼,跟边赢说:“哈巴走到哪都这么吃得开。”
“海王就这样。”边赢说。
打好饭,云边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这里比较清静,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筷子拨着餐盘半天没入口,边赢先起了头:“前天你说在医院,就是陪你妈妈……打胎?”
云边并不算意外他已经知道,她停顿一小会,点了头。
边赢:“昨天也是在家里照顾她吗?”
昨天是周天,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一起过,要么去图书馆,要么他陪她回锦城,但昨天她说要在家里照顾妈妈,云笑白是高龄产妇,多紧张些也是正常的,他当时并没有多想。
云边再次颔首。
边赢:“你们没告诉我爸吗,两天了我爸没发现你妈的不对劲?他好像也才刚知道。”
“嗯,我也蛮诧异叔叔居然没发现的,我妈妈这两天很虚弱……可能因为叔叔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没顾得上我妈妈。”
边闻因为心系儿子,连老婆把孩子打了都没注意,如果时间倒退半年,这会是边赢喜闻乐见的场景,现如今它以迟到的形式实现了。
没有人为此感到痛快,但它还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
云边露出一个笑脸:“我还没恭喜你呢,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爸爸了,而且居然就是边叔叔,你不知道,边叔叔特别高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兴,以后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了。好神奇啊,奇美拉,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两套DNA。”
她说的是相关话题,乍一听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是边赢就是能从中提取出一点顾左右而言他的逃避。
正要追问,周宜楠独自走近了食堂,身旁没有任何人的陪伴。
“宜楠。”云边抬手叫她。
周宜楠朝他们走来,面上挤出一丝强颜欢笑。
“你怎么一个人?”云边问。
“同学临时有事,小卖部随便买了点吃的。”周宜楠随便找了个借口,没好意思说自己以为哈巴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吃饭,她傻乎乎在楼道口等了半天,等到人都快走没了,她给哈巴发微信问他在哪,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各吃各的。
哈巴:「你不会在等我吧?」
周宜楠:「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我只是问你一声,你太自恋了吧哈哈哈哈」
云边招呼周宜楠:“那宜楠,你跟我们一起吧。”
“不会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吗?”周宜楠歉疚地问道,她可没忘记边赢特意遣散她和哈巴,要跟云边单独带着。
“不会啦!”云边让她宽心,“吃个饭而言,什么二人世界啊。”
有周宜楠的加入,先前的话题自然而然搁置了。
傍晚上完最后一节课,云边拿上请假条,整理书包要回家,没准备上晚自习。
边赢追出去,在走廊上把她拦住:“去干吗?”
云边:“我要回家,我不太放心我妈妈,回去照顾下她。”
家里并不缺人手,先不说有那么多佣人,而且还有边闻,哪里非要她一个小孩子回去。
边赢抓着她的手腕,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松开。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问出了悬在心里一整个下午的问题。
“你们是不是打算回锦城了?”
*
云笑白看似温和,实际上有她自己的原则,不会为任何人打破,哪怕是那个贯穿她青春,白月光般的男人。
十七年前,她有那个魄力,在临盆之际离开出轨的丈夫。
现如今,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依然没有学会如何妥协,她还是那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坚决要和边闻分开。
孩子已经打掉,而且她和边闻不是法律上的夫妻,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纠纷,分开只比前一段婚姻更加简单利落。
无论边闻如何挽留认错,她都铁了心不肯回头。
边闻被她的固执弄得筋疲力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云笑白身上最吸引他的,正是这股子八匹马都拉不动的固执,无论什么年纪,她都可以为爱情轰轰烈烈燃烧,她永远学不会怎么凑合过日子。
云笑白住在酒店,拒绝再见边闻,也拒绝要边闻的经济补偿。
她本就不为边闻的万贯家财而来,更遑称是在离开的时候留下任何被人诟病的可能,她要自己的感情清清白白。
云边背着母亲出面,接下了那一笔天价赔偿,边闻对她们母女俩确实大方,钱,房产,足够她和母亲大富大贵过完八辈子。
云边支持云笑白打掉孩子并分手的决定,她喜欢母亲这种不论到几岁都用力生活、毫不保留去爱的勇敢。
但是母亲的骨气,恕她无法苟同。
骨气算什么,仇者快亲者痛而已。
什么都比不上物质的补偿来得实际。
也就是当年云笑白和她生父离婚的时候,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没有什么作妖的本事,否则她绝不可能让云笑白净身出户,让那对奸//夫//淫//妇风流快活。
十几岁的少女脸上满是从容,头一次没有在继父面前扮演柔弱和无辜,就连谈话也是不卑不亢,头头是道,堵得边闻哑口无言。
事情太突然了,边闻当然没法接受,明明只是乌龙一场,后果怎么就那么严重呢?云笑白明明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可以在边赢一次次释放恶意之后依然温柔待他,可以任劳任怨服侍边爷爷边奶奶,她可以原谅全世界,为什么单单不能原谅他一次?
他试图从云边这里入手,让云边帮忙劝云笑白:“边边,叔叔真的不是故意怀疑你妈妈,你哥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我实在是有心理阴影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的事情,我绝对不可能去验胎儿的DNA,我压根都不可能想到那一层……”
“叔叔,你还是没弄明白。”云边打断他,“我妈妈从来都没有要求你盲目信任她,如果你是因为发现了孩子血型不对劲从而怀疑她,质问也好验DNA也好,她不会有任何怨言。她过不去的,只有你最初毫无缘由的怀疑。”
*
一个星期后,云边重返嘉蓝中学。
熟悉的校园,熟悉的一草一木,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一切都熟悉到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依稀觉得自己昨天才背着书包来过这里,但仔细回忆,又分明恍如隔世。
叶香高兴疯了,为她鞍前马后。
“云小边,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啊!”叶香抱着她跳脚,险些喜极而泣,“有生之年咱俩居然还能待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我是在做梦吗?你快点掐我一把!”
云边想,不是叶香在做梦,而是她在做梦。
她掐了自己一把,却感觉不到痛。
她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跟着妈妈去往一小时车程之外的临城,住进了一幢豪华的大房子,那里有一个待她像女儿一样亲的边叔叔,还有她的白马骑士,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而现在,梦醒了。
第82章
云边从前看电视剧, 特别无法理解男女主角明明相爱,却说要冷静一下。
冷静一下,既不是分手, 但也不再亲密无间,那是一种奇怪的中间状态,模棱两可, 界限模糊。
她不懂为什么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明明很简单的, 要么在一起,要么分手,搞个中间地带, 未免太不果决。
可她和边赢居然也有这一天。
不管怎么说,因为她和妈妈的推波助澜,边家锦衣玉食祖宗一样供着养大的边赢遭受无妄之灾, 被驱逐家门, 在外面吃了整整半年的苦;贤良淑德为边家操持内务奉献半生的冯越身后之名遭到侮辱,连安息之地的清净都险些不保。
不管怎么说,云笑白真的因为边闻遭受了身心的双重伤害,如曾经的边赢所愿,她离开边家, 让出女主人的位置,把边家还给了他。
可如果问边闻, 他后悔去验了胎儿的dna吗?
他不后悔, 一点也不后悔。
如果没验胎儿的dna, 也许他和边赢就是亲父子的真相到死都无法揭开,说出来也许很残忍,但如果一定要在云笑白和边赢中间二选一, 边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边赢,人到中年,爱情不再比天大,很多时候得靠边站。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正当理由,每一步棋都有不可或缺的存在必要,可正式因为如此,才更让人觉得疲惫,好像命运坚持把他们摆到对立的位置,注定此消彼长,终是难以两全。
回锦城的决定,是云边做出的。
既然云笑白和边闻分开,那么她们母女俩也没了留在临城的理由,但是云笑白考虑到云边正在读高三,担心转学会影响她的学习状态,所以她的预想是等云边高考结束,她们再回锦城。
这种担心对云边来说,和“独生子女会不会孤单”一样多余,属于长辈的过度操心。
临城和锦城同在一个省,高考模式完全相同,又因为是隔壁市,交流起来非常方便,复习的进度相差无几,几所水平相当的学校时不时来个联考,更何况她高一就在嘉蓝就读,几乎不需要经历适应期。
对她来说,在两所学校读书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边赢。
去医院打掉孩子那天,云笑白问起云边的意见,云边用了五秒钟,便做出了决定:“妈妈,我们回锦城。”
云笑白在临城没什么亲人朋友,继续留着还容易触景生情,非常不利于她修养,引产本就极伤身体,何况是高龄产妇,更是马虎不得。
云边做出这样的决定,边赢并不意外,也能理解她的苦衷,但他作为被放弃的那一方,拼了命考进1班,等来的却是离别,如果要他毫无芥蒂,未免强人所难。
这种时候,“冷静一下”就很适合他们的状态了。
原来“冷静一下”是给那些舍不得分开、但又找不到相处之道的恋人的缓兵之计。
云边回到锦城后的日子,和边赢的联系并不多,一来彼此心中有所隔阂,二来临别前达成共识,以学业为重。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她接到边赢电话。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她。
“我爸问我想不想去美国。”他说。
云边沉默一会,放下手中的笔:“你想吗?”
“你想我去吗?”边赢反问。
云边当然是不想的,她目前没有任何出国的意向,如果他出去读大学,到时候再读个研究生甚至博士,他们两个还有什么可能,就算有再深的感情也难以抗衡时间空间的降维打压。
没有谁会永远留在原地等谁的,时间的河流会推着所有人向前走,身在那道洪流之中,根本身不由己。
可她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她在亲情和爱情中间选择了前者,又怎么能苛求他在前途和爱情中选后者呢?
他的外祖家就在国外,他过去很方便,还能陪陪老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很适合出去……除了不利于和云边谈恋爱。
她违心地说:“去啊,挺好的。”
边赢在电话那头很久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口吻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讥诮:“我怎么会无聊到来问你,在你眼里,我们两个的感情是不是一文不值啊?”
云边也有点生气:“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问我干什么?难道我让你留下,你就会留下吗?”
粉饰太平那么久,两个人早就达到临界点,随便一点契机,都够引爆战火。
边赢:“你自己不会,就以为全世界都不会吗?”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怕被一墙之隔的云笑白听到动静,云边的音量也只能压抑再压抑:“从头到尾你留我了吗?你什么都没有说。”她难受得快要疯了,那么久的失联,好不容易听到他的声音,思念像野草疯长,可他们却得把时间浪费在争吵上面,“而且我根本都不知道我们终于搬出你家,你是不是得偿所愿。”
“我留你有用吗?你是会为了我改变决定的人吗?”边赢那头似是踢翻了垃圾桶发泄,一声闷响,安静片刻,他问,“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弥补,你心里都过不去那道坎,认定我一门心思想把你们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