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这样想着,回头略吩咐了一声, 便独自下了楼。
她看了一眼谢风玉,走到他面前坐下, 咳了一声。
谢风玉斯文地咽下嘴里的馄饨, 拿丝绢轻轻按了下嘴角, 而后才抬起头来看她。
沈柔看到他那丝绢,忍不住就眉头微皱,按照以往,她一句“呸,娘娘腔”必然已经脱口而出。
但此情此景, 她自然不可能再这样说了。
沈柔望着谢风玉淡色的、平静优美的眼睛,两人对视一眼,气氛一时沉默。
半晌,还是谢风玉眼睫微动,客气微笑道:“沈柔?找我什么事吗?”
他语气和当初沈柔对他说“谢小郎君有何贵干”时几乎一样, 一下子就把沈柔噎住了。
沈柔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来向你道谢。这次击鞠,多亏你帮忙,多谢了。”
谢风玉笑容浅淡:“不必客气,反正我也是为我自己。”
沈柔神色微顿:“噢,对,你是为了你在天香楼下的注。”停了停又问,“你下了多少来着?”
谢风玉彬彬有礼:“一千两。”
沈柔:“这么多?看来谢郎君对我很有信心么。”
谢风玉道:“算是吧,反正一点小钱而已。”说完发现自己为了“小钱”去求沈柔让他上场似乎有点说不通,又找补,“不过呢,倒也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主要是不想输,输了丢人。”
沈柔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点点头:“那倒是。”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两人之间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只听到周边吃馄饨的人的大声的呼喝交谈声。
恰好两人隔壁坐着的是个庄稼汉,吃馄饨吃的稀里哗啦的,他身边坐着她的婆娘,一边给他飞快地剥煮好的花生,一边劝:“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庄稼汉听从了,慢慢吃完最后一点馄饨,抓起一把剥好的花生就往嘴里塞,一面道:“前几天那晚雨下得凉,今儿暖和些,得赶紧把柴火劈完,不然过几日秋雨下来,就都霉了。”
婆娘给他倒杯水:“好。等你劈完正好入秋,村里桂花该开了,筛一点给你做桂花饼,你爱吃。”
庄稼汉听了嘿嘿傻笑,一边沈柔也心中一动,忽然想吃桂花饼。
谢风玉和她相处十年,看她一眼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却不说。
往年桂花饼都是谢风玉给她带的——谢府有个糕点大厨,待到入秋,大厨往谢夫人禀报一声,谢夫人便一声令下,叫肤白豆蔻的小丫鬟们沐浴净手,捧着明净如洗的细编小滕筐,到桂花树下摘一簇簇金黄的桂花,细细摘下花朵洗净,加糖面饼,再刻上各色花样入蒸笼,出来便是精巧美味的桂花饼。
谢府桂花饼名声不小,谢风玉提一食盒带去国子监,走到哪屁股后面都是一串馋虫。谢风玉无法,给他们分一些,然而最底下的、最精致的几个却死活不会让人碰,因为那是带给沈柔的。
两人倚在丹青院已是满树绿叶的桃花树下吃桂花饼,就此度过了无数时光。
比如——沈柔脑海中闪现出许多画面,却被她紧急叫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而谢风玉看她一眼,忽而道:“自秦姨去世后,我母亲心情不愉,再没做过桂花饼。”他说着,修长手指下意识敲了下桌面,“所以,你想吃也是吃不到了。”
沈柔也不惊讶他看出来自己在想什么,只道:“哦。”
没什么情绪,却又分明是有些失落的。
谢风玉听了,过了会儿,又抬眸来看她:“真想吃?”
沈柔已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了,只漫不经心:“没有的事。”
谢风玉静静望着她,眼神有一瞬间的柔和。
沈柔视而不见,想了想,站起来道:“总归是要谢谢你的。说起来,当初你借我的一千两,我还没还。过几日就还你。”
这所谓借的一千两,是指当初何梅子带柳梦私奔失败,两人找人给何梅子顶罪花了一千两。这个事,私奔是何梅子和柳梦两人想的,事情败露要帮忙是沈柔决定的,顶罪是谢风玉想的,钱也是谢风玉出的——总的来说,算是两人“同流合污”,况他两人从来不分你我,是以之前从没有“你借了我一千两”的说法。
不过谢风玉只是惊讶了一瞬便恢复了平静,颔首说了一句好,便放任沈柔离开了,并不挽留。
即使是沈柔走到一半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风玉却也只是端端正正坐着,没有回头。
只不过,谢风玉悄悄竖起手上噌亮的小勺,从反光观察沈柔的动向,这一点沈柔却没想到。
她没想到,所以心里莫名有气,只回头看了一眼,就黑着脸离开了。
——然后在刚拐过拐角的时候,被人背后忽然偷袭,眼前一黑,差点吐出来。
好在她反应快,一个肘击叫身后人闷哼一声,微微松开了手。
沈柔立刻转身,即使身后人蒙着面,却也瞬间认出了那人是谁。
“柳若?”沈柔上下打量她,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干嘛,输了毬恼羞成怒,要灭口啊?”
柳若微微眯眼,也不和她废话,直接就一拳过来。
沈柔敏捷躲过,反手一拳直取沈柔腰间。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柳若毛了,抛开了研习多年的武学手段,直接一把抓住了沈柔的头发,用力一扯。
“嘶——”沈柔学武后再没领教过这招,当即背过气去,却以惊人的毅力回过神来,反手也抓住了柳若的头发,手上一扯!
两人顿时同时龇牙咧嘴,互相瞪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伸腿就踹,一个踹中对方腰腹,一个踹中对方膝窝,而后闷哼一声,同时倒在了地上。
沈柔位置不佳,倒在了下面,差点被柳若压死,顿时低吼:“你滚开!松手!我们堂堂正正来战!”
柳若自然不放手,还道:“有本事你先放手!”
沈柔冷笑:“你先放。”
柳若:“你先!”
两人怒而对视,半晌沈柔道:“那数三二一,同时放手。”
柳若同意了,沈柔:“三,二,一!”
——两人都没放手。
沈柔怒了:“你不守信用!”
柳若匪夷所思:“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说得你守了信用似的!”
她骂骂咧咧,沈柔懒得跟她再说,一手扯着柳若头发不松,另一手艰难地伸出来,想跟拐角那边众人求助。
柳若自然不会放任如此,一伸头就咬住了沈柔手腕,这还不够,她还用空着的手死死捂住沈柔的嘴,防止她叫出声。
两人纠缠得难解难分,谁也奈何不了谁,却在这时,听到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沈柔眼神一亮,两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只见唐渡一步步走来,沈柔心中顿时一喜。
可遗憾的是,唐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神色心不在焉,并没注意到一墙之隔的沈柔,而是与她擦身而过了。
柳若松了口气,沈柔则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以示愤慨。
柳若被这一个白眼暴击,却只是洋洋得意地笑:“你看,你新人的小弟不太行啊,啧啧啧,真是瞎眼看上瞎眼。”
沈柔从她指缝冷哼一声,柳若挑眉,还要再说,却蓦地听到那边唐渡来了一句:“你,真的和沈柔分开了?”
他声音有点低沉,不过因为距离不远,两人都听得很清晰。
沈柔也就罢了,柳若听了却一愣,忍不住就八卦的探头看去。
沈柔知道唐渡八成是来找谢风玉,也不甘落后,奋力往前挪了挪,探头往外看去。
两个毛躁躁的脑袋在晦暗墙角探头探脑,看到馄饨摊上,唐渡和谢风玉对坐着,谢风玉背对两人,看不到表情,而唐渡正对着,表情分明有点严肃。
沈柔和柳若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可谢风玉却并不回答,只自顾为自己倒了杯茶。
即使在简陋小摊上,他的动作依旧是优雅的,修长手指搭在白色瓷瓶上,贵气非常。
唐渡无心欣赏这些,也不懂贵族做派,只望着谢风玉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谢风玉给了回应——他抬起眼,微笑着看了唐渡一眼。
角落里的沈柔和柳若因着谢风玉背对她们,并没有看到谢风玉的表情,只看到唐渡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忽然有些紧绷起来。
尤其柳若发现,他眼神深处,望着谢风玉的时候,分明带着些敌意。
柳若一下子就觉得奇怪了——这唐渡跑来找谢风玉问沈柔,还和谢风玉作对似的,是做什么?
难不成之前传言的谢风玉和沈柔分开,唐渡是沈柔新欢,这个离谱的传言是真的不成?
不可能——柳若下意识想着。
绝对不可能,从她和沈柔斗争多年的经验来看,沈柔这厮和那谢风玉早就捆得死死的,别说一个小破肃州来的唐渡,就是那什么玉帝王母大罗金仙,恐怕都没法把他俩分开。
尽管传说中玉帝王母大罗金仙拆散过很多有情人,可是关键是,那些有情人都是无钱无权,被人从中阻挠,才会被拆散。
可谢风玉,沈柔,家里光靠钱都能把人砸死,把鬼砸活,把神仙砸死再砸活,所以什么分手,不存在的。
柳若一直这样想着,没把那些沸沸扬扬言之凿凿的传言当回事,可是现在眼前这一幕,却忽然让她心中升起了疑惑。
搞什么?不会是真的吧?
这唐渡真这么厉害啊,到底何许
柳若忍不住认真看唐渡一眼,却发现他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最多是长得俊美一些,总的来说是个凡人无误。
柳若纳闷了,蹙起眉伸长耳朵,就差把耳朵放谢风玉唐渡那张桌上了。
她努力偷听,听到谢风玉用一贯的含笑的声音道:“唐小郎君,我与她分不分开,与你何干?”
唐渡道:“当然有关。若确实已经分开,就该好聚好散,你不能再缠着她不放了。”
谢风玉望着他,笑容不变:“唐小郎君说笑了,我与沈柔一直都是好聚好散。你看,此次帮她击鞠之后,我不是立刻离开了么?何来纠缠一说?”
唐渡微微一窒,而后道:“既如此,你是承诺,以后不来纠缠她了?”
他认真望着谢风玉,谢风玉却低头笑了笑:“这个么,不好说。”
唐渡神色一紧,谢风玉解释道:“你来国子监已有些时日,应当知道我们祭酒素不管事,几位院长又事务繁忙,许多琐碎小事,都需要我来做。这其中,女院事务又最需要小心,我来往女院频繁,怎能保证不纠缠沈柔呢?”
唐渡微微一怔:“我不是说那种纠缠,我是说——”
谢风玉含笑望他:“是说什么?”
唐渡口舌笨拙,在他目光下,忽然不知该怎么形容,谢风玉见状笑意更深,微微挑了下眉头,于从容温雅的气度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冷峻的敌意。
唐渡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份敌意,敛了心神沉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谢学长——谢风玉。”
谢风玉道:“不,我不知道。”顿了顿,“而且,即使我知道,你又是用什么身份,来向我说这些呢?”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跳跃着火光,角落里柳若看见了,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她甚至都忘了这会儿和沈柔是你死我活的敌对状态,也忘了自己手里还抓着沈柔头发,下意识就一握拳,脱口而出:“我的娘!你和谢风玉真掰了?!”
沈柔被扯得头皮一通,怒道:“我不是你娘!松手!”
柳若低头看她,目光炯炯,闪烁着八卦的意味:“你为什么和谢风玉掰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沈柔怒而扯住她头发,一字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脑子进水了吧!”
“痛痛痛——姓沈的,你个泼妇!”柳若龇牙咧嘴,“谢风玉不会是受不了你这泼妇样才走的吧?”
沈柔冷笑:“泼妇不是你么?这么多年来,我有个谢风玉,你有谁?嗯?”
柳若反驳:“堕落!无耻!你还敢提!沈柔,你堂堂贵女,这么多年居然靠男人苟活!要不是谢风玉,老早这第一的位置就是我的了!”
沈柔丝毫不惧:“是吗?那现在没有谢风玉了,你可以争着试试。”
“试试就试试!”柳若大怒,和她扭打起来,两人打了会儿,累了,暂时停火,安静中又听到那边唐渡来了一句:“我会向你证明,我是用什么身份,说出的这些话,谢学长。”
他最后看了谢风玉一眼,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以及,这是有个叫柳梦的贵女要我带给你的,告辞。”
他转身走了,柳若和沈柔却同时睁大了眼睛。
——柳梦!
柳若的姐姐,一个当了十来年安静贤淑大家闺秀,却被一个混不吝何梅子勾走魂魄,甚至决意和他私奔的女人。
她比沈柔柳若大三岁余,在沈柔柳若刚入国子监,羽翼未丰时,便是国子监女院的学长。
而那时,何梅子以满分考入丹青院,少年眉眼俊秀,才华无双,天天就算啥也不干,就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衫在桃花树下喝酒,都引得一大批人追求爱慕。
那一日,娴静端庄的柳梦遇上桃花树下笑眼如飞的天才少年郎,从此就入了劫,两人彼此神魂颠倒、生死相许,可惜又遗憾落幕,最后一个长锁深闺,一个被迫涂上红红白白的可笑花脸,装作老鸨在巷陌中躲藏生存。
一直以来,柳家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对何梅子深恶痛绝,对帮了何梅子的沈柔等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看。
但到底,一则没有证据证明沈柔参与其中,二则柳家沈家一武一文互不搭界,三则两家实力相当,因此就算柳将军明确表示不喜欢沈家,也奈何沈家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