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见识了一个崭新而美好的天地。
这么想着,安娜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更加惬意了。
——
下午的课程很快就上完了,越是接近演出的时间,安娜越是紧张,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剧院的,只记得一路上有不少自行车与她擦肩而过,大家都知道她是今天演出的女主角,热心地想要载她一程。安娜第一次因为他人的好意而脸红,垂着头摆摆手,朝剧院小跑而去。
学校的剧院虽然比不上市中心的歌剧院,却也称得上宏伟庄严,将近教学楼三分之二那么大。许多知名的剧院与芭蕾舞团,都曾到这里来演出过。还记得排演的时候,老师曾对她说,“作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演员,你的起点已经很高了。要知道很多女演员在成名之前,都曾做过不入流的脱衣舞娘。”
安娜当然知道,她的起点很高。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尽管只是同校的同学。一个多月前,她还以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在高级餐厅偶遇L先生,得到他馈赠的潘海利根香水和5美元小费。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这次上台表演的机会。
幸好,紧张只是一时的。走进化装室后,她居然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安娜在镜子前坐下,几个化妆师立刻围了过来,帮她化妆。她浓密而充满光泽的栗色头发被盘了起来,额前的刘海被剪成奥黛丽·赫本的长度。一个化妆师拿起小刀,把她的浓眉修成一条弯弯的月牙儿。安娜忍不住挑起那条眉毛,发现这眉毛确实让她变得更美了。
接着,她们拿出几罐粉底液,一罐一罐地对比颜色,半晌终于找到一罐适合她的粉底液。安娜看见一个化妆师拿出一把油漆刷似的扁刷子,捏住她的下巴,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遮住了她颊边、鼻梁上几颗若有似无的雀斑;然后,又在她的脸颊两侧,扑了两块蜜桃色的腮红,在她的眼睑粘了两把黑黝黝的假睫毛,嘴唇涂上鲜红色的口红,仿佛两片饱满厚实的花瓣。
安娜看了看镜子,自己确实更美了,美得几近刺眼。她还没来得及感叹容貌的变化,就被扒光了衣服,套上紧绷的束腰衣。
绳子一拽,直接将她拽到了上个世纪的巴黎,那种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共情感觉又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化装室的冷气消失了,扑面而来的是洗脸水酸溜溜的水蒸气。周围全是粗野、放浪的欢笑声。有女孩站在梳妆台上,咬掉酒瓶的木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差点从上面栽下来。角落里,两个女孩对着彼此的褐痣指指点点。后台外面,乐手们已经入场,正在调试乐器,乐池里传来尖锐、清脆的乐音。观众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她要上台了。
刚好这时,戏服穿戴完毕,化妆师在她的面前,放了一双珍珠色的高跟鞋,笑着说道:“祝你演出顺利,亲爱的。”
安娜也对她笑笑,穿上鞋子,走向舞台。
越靠近舞台,观众席的喧哗、掌声和议论声就越强烈。安娜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手心已全是湿漉漉的热汗,连呼吸都在颤抖。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她想的不是女主角,而是自己。往事犹如黑白电影在她的脑中回放,她想起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布朗女士抛弃;想起十三岁的时候,在教室里被同学讥笑是“ho”;想起十四岁的体育课,和好友坐在树荫下,讨论未来想做什么。
那时,她对未来迷茫极了,甚至不相信自己能有未来。她不懂理想,也不懂爱好,更不相信“读书能出人头地”这句话。尽管当时她才刚上八年级,却已经做好了一辈子都是废物的准备。
谁能想到,她会在十八岁这年,对一个老男人一见钟情。从此,命运毫无征兆地改变了。
走上舞台,隔着一层朱红的幕布,她听见了观众的呼喊声。
一时间,她的呼吸发热,脸颊发热,胸腔也发热,鲜血烈火般在血管里奔流,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她抬起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同时感受到了命运的脉搏。
不知过去了多久,幕布拉开,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就对上了第一排谢菲尔德的眼睛。
那双灰蓝色的、温和沉静的眼睛。
鲜血冷却了,热汗消失了。她不再紧张,也不再害怕,感伤而平稳地唱出第一句歌词:
“他从未在意过我,也从未爱过我。”
但她知道,谢菲尔德是爱着她的。不管是怜惜、同情一般的爱,还是对小女孩的疼爱,或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他都是爱着她的。
他只是暂时没办法承认而已。没关系,她可以等他,哪怕等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会等他。
——
这部剧并不是一直聚焦于女主角,第一幕结束后,第二幕开头,舞台被布置成歌剧院后台的样子:灯光昏黄,梳妆台上摆放着凌乱的脂粉盒,衬裤、束腰、酒瓶随处可见。一些女孩站在阴影里,手指间夹着烟卷,正在和穿着绅士三件套的男人讨价还价。
欢快、跳脱的音乐响起,一个女子穿着鲜红色的舞裙,一手拽着裙摆,另一手抚着耳边的鲜花,走到舞台的中央,轻佻地唱道:“他们都以为这是艺术的诞生地,实际上这只是上等的销金窟。”
又一个女孩登场,她的相貌稚嫩,打扮却陈腐而世故,吸了一口烟,对着观众席吐出烟圈,嗓音沙哑地唱道:“只要你有钱,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各种各样的女孩。”
黑管手吹出几个滑稽的音符。女孩走到舞台的阴影里,扯出一个神情羞涩的女孩,挑起她的下巴:“羞涩的玛丽,看上去是如此贞洁,然而她的双眼却盯着你的钱包放光。”唱完,又把她推回了阴影里。
然后,是一个衣着暴露、神色放浪的女孩:“热情的安妮,仿佛身经百战,其实她还是个瑟瑟发抖的雏儿。”不用女孩推,安妮脸色一变,自己跑回了阴影里。
与此同时,合唱开始:“问我们为什么出卖自己——”
“先生,高贵的先生,都是为了生活!”
“不过要论上等货色,还得瞧子爵的情人,毕竟她是我们这儿唯一可以拒绝贵客的女人。”
最开始登场的女子一掀裙摆,捂着嘴,轻笑一声:“谁知道她有没有偷偷接客!”
唱到这里,台上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
两秒钟后,一束金黄色的灯光亮起。
安娜站在舞台的最中央,打扮得像橱窗里造型可笑的人偶:金黄与墨绿相间的长裙,深紫色的开司米长披肩,耳垂坠着两枚圆润、硕大的珍珠耳环。她的面孔比纸浆还要苍白,双颊两块盖章似的腮红,烟熏一般的眼影模糊了眉毛和眼皮的界线,两片嘴唇又大又红。
一个女孩旋转到她的身边,一把扯下她的长披肩:“我讨厌她这副故作贞烈的模样,有好肌肤为什么不让大家欣赏!”
接着,又一个女孩从她的身后冒出来,双手环住她的腰,摘下了她的裙摆:“她的腿犹如新鲜出炉的蜜糖。”
安娜配合地伸长了腿。她的下半身只剩下一条又短又紧的短裤,两条纤长匀称的腿,泛着油亮诱人的光泽——化妆师在她的腿上刷了一层糖浆色的油膏。
谢菲尔德看着舞台上的安娜,尽管明知道这都是表演,神情还是冷漠了下来,尤其是听见身边的男孩倒吸一口气后,他更是丢过去一个冰冷到极点的眼神,吓得对方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几句唱词之后,安娜的身上只剩下两块短而小的布料,这个打扮称不上出格,也称不上暴露,西海岸的沙滩上有比这更出格更暴露的打扮。不过,以她那烟熏似的野猫眼睛,苍白的脸孔,鲜红色的嘴唇,即使穿着最厚重和最繁琐的衣服,也能融化整个观众席的男性。
她就像法国作家埃米尔·左拉笔下的交际花娜娜,用炽热的欲望筑起王座与神坛,站在上面,被整个巴黎的男人膜拜。
谢菲尔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理智上知道这是在演戏,却无法控制在胸中肆虐的妒火,一只手越攥越紧,攥成了一个坚硬的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玩了个音乐剧的窑子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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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因为缺乏艺术修养, 安娜其实一直不懂这一幕想表达什么。
老师跟她分析过这一段的戏,他告诉安娜,女主角尽管出身贫民窟, 是子爵包养的情妇, 却一直在追求和坚守爱情。但无论是子爵还是她身边的人, 都不看重她的追求。子爵把她送给了老伯爵,换取光明的前途;她身边的人则偷偷讽刺她是“上等货色”,“私底下偷偷接客”。
在他们的眼中,她滑稽、可笑如同橱窗里的人偶, 追求爱情的行为犹如浮华、繁琐却能轻易脱下的衣物。这一幕看上去是在用女主角的胴体吸引眼球, 实际上却是剧中唯一侧面刻画女主角人格的一幕。
安娜能共情女主角的感情, 却没办法理解这种塑造人物的手法。在她看来,观众只会注意到她脱下来的衣物, 而不会去思考那些衣服为什么会被脱下来。
老师听了她的想法,笑着说道:“安娜,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不管是表演还是创作, 或是布置舞台,编排舞蹈动作,都是一种艺术。艺术的使命是表达,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你的表达,但作为艺术的创作者, 你必须得保证你表达的完整性。”
安娜完全没听懂老师在说什么。然而这一刻,她却突然懂了女主角为什么要打扮得如此可笑。
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布朗女士。从小到大,她对母亲的印象,似乎都是从别人口中拼凑出来的。她的大名叫玛丽·布朗, 职业是应召女郎,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粗俗、下流的称谓,比如“bitch”、“hooker”、“ho”①等等。这些词汇如同鲜亮俗气的补丁,盖章似的打在她的母亲身上、脸上,几乎掩盖了她本来的面目。
其实,撇开这些不检点、不道德的标签,她只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单身母亲而已。
她想起七岁那年,布朗女士第一次私奔失败后,回到家,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一边打她一边道歉,说自己也不容易。十多年来,她从未想过那个女人到底哪里不容易。她和周围的人一样,都只看见她身上的标签,从未想过要去那些标签下,探究一下她的灵魂。
现在,她忽然很想问问她,你究竟不容易在哪里?
她想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成为应召女郎,为什么要生下她,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她。
或许,这些问题得到解答的那一天,就是她和那个女人和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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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剧情的深入,因安娜胴体而引起的骚动,终于渐渐平复了下去。
一般来说,女演员的长相越美丽,越容易被忽视本身的演技。安娜却不一样,或许因为她本身是一个情绪化、表情多变的女孩,她不像那些漂亮矜持的女演员般,怕破坏美感而不敢大哭大笑。
当她被送到老伯爵的府邸时,她跪坐在舞台上,几乎哭得像个孩子。即使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也能看见她涨得通红的面色,一抽一抽的肩膀。后排的观众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泪痕,但光是听着她难受、嘶哑的呜咽声,一颗心也碎成了两半。
谢菲尔德眉头微皱,看着她的表演,怀疑她是否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到了第三幕,普法战争打响,法兰西第二帝国落幕,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建立。子爵用女人换来的光明仕途垮塌了,他看着混乱的巴黎,在共和国人民激进的呼喊声中惊慌失措。
他本来想回到自己的府邸,收拾行李,离开巴黎躲一躲风头,但人群实在是太混乱了,他们是黑夜中暴怒的群狼,嗥叫着口号,浩浩荡荡地前进。曾经的帝国子民都在躲避他们,子爵本来也想绕开他们,但想到自己尊贵的身份,又挺胸抬头,勇敢地迎了上去。
没有人发现他子爵的身份,也没有人因为他的勇敢,而高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他却在推搡和拥挤之中跌倒在地,死在了共和国人民的脚掌下。
次日,安娜在报纸上看见了子爵的讣告。她没有呜咽,也没有流泪,这时候哭泣已经无法表达悲伤了。她站起来,搂着报纸,闭上双眼,孤独而悲伤地走了一段舞步——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只需要特写她神情的转变就行,但这是音乐剧,她必须将自己的情绪转化为歌声或舞步。
排演这一段的时候,老师曾感叹她是属于银幕的演员,舞台太限制她的天赋了。安娜却不这么想,自从发现在表演上的天分后,她就有了小小的骄傲,对自己严格极了,各方面都想要做到最好。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不仅能用表情和眼神传递情绪,也能用歌声和舞步表达情感。
一曲结束,掌声雷动。
帷幕落下以后,安娜就退场了——最后一个情节,并不是以舞台剧的形式演出,而是以影片的形式。
她脱下戏服,穿上自己的短袖上衣和短裤,连妆容都来不及卸掉,就急匆匆跑到了观众席,她要和L先生一起观看最后一个情节!
因为即将放映影片,整个剧厅都陷入了浓稠的黑暗。安娜仿佛一只灵巧、活泼的小动物,在黑暗中精准地锁定了谢菲尔德的位置。
她弯着腰,走过去,对坐在谢菲尔德旁边的男孩,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只要是男性,几乎没有能拒绝她号令的。男孩点点头,弓着身坐到后排去了。
谢菲尔德听见了安娜的声音,正要低声询问她为什么来到这里,下一秒钟,一只骨节纤细、热烘烘的小手塞进了他的大手里。
他微怔一下,转过头,对上了她亮闪闪的大眼睛。她的双颊上还留着两道细细的泪痕,那是泪水滑过粉底液时留下的凹痕。
安娜仰起脸,小声问道:“我演得好吗?”
“很好。”他低沉地答道。
“等会儿还要更好的!”她笑嘻嘻地说道,仿佛被海水冲上岸的小鱼般,一直摇来摆去,脑袋一会儿搁在他的肩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
谢菲尔德握着她温暖、没有重量似的小手,心“砰砰”乱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近他——相比之下,查尔斯那次简直就像演习般轻描淡写。尽管四周除了放映机射出的白光,几乎没有任何光亮,他的心跳速度还是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