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杀她。”
那人随意地道,“我做事只论成败,是非由别人评说,对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这听上去不像什么正道人士的言论,苏旭听在耳中,心里却颇为赞赏。
但她还记得对方偷袭自己,让她险些摔成落水狗,因此没好气地道:“若真的没关系,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天天看灯玩儿了。”
“守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那人微微一笑,“否则‘师妹’你大费周章施术进来,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
苏旭下意识忽略对方的讽刺,心道这里是命缘池,就算不是你,也必然有其他人看守。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不过对方既然要在这里思过百年,看上去一时半会也不能离开,她也懒得装模作样了。
――数十载光阴,到头来一个魔族都能更加取信于师尊!
苏旭破罐子破摔道:“是,没错,我不但是故意传送进来,我还是从静心殿里来的呢,宗主亲自设的禁制都奈何我不得,想来也当得起绝世高手的名号。”
“嗯?”
对方忍俊不禁,“原来如此,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敢问师妹贵姓?”
“这位师兄――”
苏旭本是借机泻火,见他如此姿态,背后却莫名生出几分凉意,“――我是沧浪仙尊门下首徒,免贵姓苏名旭。”
“可是‘tt鸣雁,旭日始旦’的旭字?”
苏旭点头,“正是,敢问师兄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对方并不犹豫地答道:“复姓百里,单名一个葳字,早年拜在宗主门下。”
所以是凌霄仙尊罚他来看守命缘池?
“……”
苏旭顿时抛下先前的怪异感觉,对他刮目相看,“你是杀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吗?”
百里葳奇道:“为何这么说?”
“宗主,你知道宗主算是我二师伯吧。”
她小声道:“我师尊曾言,宗主他,嗯,心无外物,对世事没什么兴趣,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惹出了很大的麻烦,否则他也懒得罚你。”
百里葳摇了摇头,听到谢无涯的说辞时神情也并无变化,“并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你也无妨,”他沉吟一声,“那人是我师妹,发现我与妖族交友,就要杀我友人,我就顺手将她宰了。”
苏旭:“…………你杀了你师妹?”
若是有人与妖族交好,被揭发后必定会视情况和对象而进行惩戒,轻则罚闭关,重则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她的七师弟和八师弟情况就有些类似。
不过那两人出事时并不在宗门里,所以也不给人废去他们修为的机会,早早逃掉了。
纵观这些年宗门里的情况,与妖族交友这事都极为罕见,更别说为了妖族亲手杀死自己的同门!
她入门数十年,不敢说知道宗门里所有的辛秘,但此等大事不可能一无所知!
“别误会。”
苏旭注意到他看了过来,“我惊讶的不是你这么做了,而是你做过这等事,我竟然不知道。”
这该是个秘密,被费尽心思遮掩起来才无人知晓。
可是对方又随口讲了出来。
“你为何要说给我听?”
苏旭心情复杂地警告道:“若是你想将我灭口,我奉劝你打消这念头,否则我管你是什么修为,纵然是你师尊亲至,我也有本事与他两败俱伤。”
这是胡说的,凌霄仙尊何等人物,她根本做不到。
空气中骤然弥漫起热意。
百里葳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半晌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怎么疑心如此之重。”
苏旭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钻上脊椎。
周遭的空间仿佛瞬间扭曲了,四面八方传来巨大的压力,生生将她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上充沛强悍的灵力并不曾消失,只是流动都变得滞缓。
她暗自一咬牙,灵力勉强向身侧汇聚,迎着恐怖的压力,愣是抽出了自己的右臂。
紧接着,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眼前一花,就被对方捏住手腕,按在了冰凉的玉石栏杆上。
流云水袖一直滑落至手肘,露出冰肌玉骨的小臂,火焰似的金色妖纹瑰丽燃烧。
“偏偏又生了一副猖狂性子。”
男人轻声叹道,手上不曾松开钳制,“……你这小乌鸦也是奇怪。”
第19章
苏旭拜入万仙宗已有数十年, 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情景。
她在修炼中也经过不少磨砺,并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觉。
――那只是增长灵力的方式,但有灵力并不代表一切。
谢无涯曾对她悉心教导, 他本是以战出名的剑修, 能以渡劫境对抗离火王而生还, 要知道另外两个渡劫境的大能都陨落在同一个妖王手中。
他的教学向来是实践第一,因此数次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复力比人族强了数倍,有时甚至能一边打一边愈伤――这点师弟师妹们也能做到,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许。
更别提苏旭几乎每次离开宗门, 都要出点莫名的状况。
好在拜师尊所赐, 以一打十、以一敌百、一个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盘之类的战局,她全都不在话下。
不过, 苏旭还记得, 谢无涯曾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族, 还告诫她, 这宗门里有些高手,也能分辨出她的灵压甚至招式,因此让她低调行事,还不允许她参加内门会试。
苏旭本来就对那些没兴趣,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参与者强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师弟师妹们都能参与。
“因为他们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绽,就不可能打进前二十, 也不会被那些能看穿他们身份的高手观看比赛。”
那时谢无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几场就退出也可以。”
“……”
苏旭早就被警告过, 但被除了师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 如今头回遇到。
此刻, 她被钳制的右腕压在冰冷的栏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 雪臂上融金妖纹诡谲艳丽。
随着心情激荡,本已黯淡的光泽竟越发明亮,如同火焰燃烧。
这姿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被抓住一只手罢了。
她能想出无数种反击之法,但苏旭就是觉得那些都没用,可能只会害得自己更加狼狈。
“现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苏旭有些纠结地说道:“两种选择。”
“一,我杀了你,二,我放了你,是这样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过度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摆脱。
苏旭白了他一眼,“一,我们同归于尽,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在这里看守命缘池,我出宗门做任务,我们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但若是准备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师尊定然知道。”
苏旭简直无语,“照你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为我师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从未说那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是你先提的。”
他颇为无奈地一叹,不紧不慢地放开了禁锢,任由旁边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状似无意地问道:“静心殿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连规矩都忘了?”
苏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懒得再隐瞒,“师尊将灵犀传给我师弟了。”
灵犀换主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万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至于后面那句,她这话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顿时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剑修。”
“我那师弟也并非剑修!我气的是师尊骗我还不信我,说什么本性难改――”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位‘师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虽然被师父宠坏了,但总归还算个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为徒就不会害你,你既不是剑修,就无需取信讨好他。”
苏旭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对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剑修,学不得那些高深的剑诀,又已修炼到这份上,其实早不需要师尊的指点,那么谢无涯如何想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该骗我!”
她叹道,“当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带入宗门,我修行时没有师姐师兄指导,都是师尊手把手教我……虽然说那也是他承诺过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来惫懒,竟向你许诺亲自指点你修行?”
苏旭点了点头。
那时她失去了父亲,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已经变成了孤儿。
想到远在大荒的母亲,又觉得那些情深义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么是幻想,要么就是谎言,否则,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来为何从不相见?
彼时月色凄凉,黑鸦在半空盘旋,墓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啼叫,四处阴风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觉得了无生趣。
“修仙?”
她已经哭了许久,泪水干涸,双眼酸痛。
“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这位仙长可有妻室儿女?双亲尚且安好?可曾失去过至亲好友?那感觉怎样?是不是自己有万般能耐却奈何不得命运?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谢无涯立在墓园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华,投落了长长的黑影。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样……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着,本来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大道理,闻言嗤笑一声,“要不仙长与我一同走吧,黄泉路上还有个照应。”
……
苏旭回忆着这段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缅怀,“这情景竟是与我当年有些相似。”
苏旭大感意外。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讲述过往的意思,她也没有缠问。
苏旭继续道:“后来,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说了些混账话,什么如何忍心带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晕了。”
当然,谢无涯那时就看出她是个妖怪,甚至看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远在大荒,还说若是就这么死了,竟是连生母也未曾得见了。
苏旭没有将这段讲出来。
她和眼前这人已经是交浅言深,用不着说更多了。
不过她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辕灵山桃源峰内,得知了谢无涯的身份。
那位沧浪仙尊告诉她,她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火系天灵根。
有这般天赋,纵然是个废物也必然能筑基,修士一旦筑基则寿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剑飞行,也可使用诸般法术上天入地变化万千。
彼时苏旭却无甚兴趣,她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千顷桃林,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当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当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出身,背后无权无势无人,空有天赋,拜在这地方,见了谁都要行礼,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势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门,说不定过得就无比艰难……哼,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无涯奇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灵根筑基无望罢了。”
“……”
“再后来,”苏旭回忆道:“师尊告诉我,我拜在他门下并不会有任何委屈之处,宗门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经长辈,其他人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是师侄师侄孙,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实力,就没人再去议论那些,所以最初那两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筑基,将能学的法术学了个遍。”
当然,所谓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阁里,并非都挤在一间屋子。
“我们每每争执,我就会说是他当年死皮赖脸求着我当他徒弟,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边听故事的男人一脸莫名,“他既然开口,就要言出必行,对你好本就是应该的,否则就不要许诺。”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样狼心狗肺,换成别人非要指责我大逆不道。”
苏旭难得在这事上获得赞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么。”
“传道受业本是师父的职责,弟子则要勤于修炼将所学发扬光大――”
他微微一顿,“无论少了师父还是徒弟,我仙门道法都将失去传承,是以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也从没有谁欠了谁的说法,所以咱们两个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事上却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苏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有从这角度考虑过,虽然听着和尊师重道一类的言论相悖,但仔细品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