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剑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们妖族肉身强横,我所见过的大妖和妖王们,没有哪个依仗神兵利器,再过些年,待你修为大成,纵然仙剑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罢了。”
苏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韩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剑也不过这几年有用罢了,然而师尊明明也清楚这些,却还是要将灵犀给他!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她又气愤不已。
“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因我实在忍不得了。”
苏旭深吸一口气,双眼冒火地道:“师尊曾向我许诺,待我晋入灵虚境,若无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灵犀传给我……还曾说我已收敛了本性,刚才又说我本性难改,摆出一副失望的嘴脸,不知装给谁看的。”
“嗯?他认为你的本性是什么?”
“暴躁易怒,嗜血好杀?”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边的男人闻言微怔,接着就笑出声来,“当真?”
苏旭下意识想说当真你个头,若她真是这样,早就在静心殿和韩二狗打个你死我活。
“只是传闻中好多厉害的大妖都是这样。”
苏旭想了想,“反正呢,他还是希望我继续装模作样,当个温和端庄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许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实我脾气并怎么不好,那些谦和忍让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若不曾毁诺,兴许我可以一直装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我不干了。
这样一来师尊可能也会对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嘲讽,这和当日入门时所担忧的境况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葳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并不赞许也不反对,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会如何发展。
苏旭沉默片刻,“师兄还要在这里思过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经过几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对手,这里还束手束脚的。”
“我随时都能出去。”
对方满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翘,“反正师尊不会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过太多违背门规的事了。”
这萧疏轩举、又仿佛久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笑起来却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苏旭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转念一想,“不过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会在意倒是真的。”
“宗主那般神人?”
百里葳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离山,就等你下次回来吧,指点你几招也无妨。”
苏旭心想虽说两人是平辈,然而对方修为显然胜过自己,对敌经验亦是丰富,说是指点并无问题。
“你是否也是剑修呢?”
“我师尊和诸位同门都是剑修,所以我也学了些剑诀,但我如今已经舍去了剑,一定要说的话,什么都略通一些吧。”
对方不置可否地道。
苏旭眼睛一亮。
眼前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高手,而且恐怕灵虚境都不止,昔日她对阵秦家家主的时候,可没有方才那样被压制得狠厉。
甚至,斩龙峰也有几位化神境长老――说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门的弟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大都在忙着修炼准备晋入渡劫境。
她的师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苏旭倒也没为这猜测过于兴奋。
让她激动的是,在这遍地都是剑修、或是高手们都是剑修的宗门里,难得碰到一个不完全是剑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点头:“好,师兄答应指点我,可千万别忘了!”
百里葳从善如流地点头,“待你回到宗门,我去桃源峰找你。”
苏旭讶然道:“你真要违背宗主的意愿?你若出去不会受罚?”
“总不能真教你等我几十载。”
百里葳从容不迫地摇头道:“不必担心,师尊早就不会罚我了,兴许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苏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他们刚刚探讨过这话题,“宗主他、我师尊说宗主其实是挺好说话的,他从未见过宗主发怒的样子。”
甚至杀人的时候都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没什么事会被他放在心上。
苏旭默默吞下了这句话,“反正无论如何,肯定不会食言而肥,不会今天对慕容遥承诺将仙剑给他,过几年又送给哪个鼠雀之辈。”
她又忍不住愤慨起来。
“放心,就算不与你相约,我也不会一直守在这里,所以你回来后等我就好。”
百里葳闻言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再说,我师尊确实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样的,有你这句话,我更不会骗你。”
苏旭听着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但她确实很想和对方干架,哪怕被打断全身骨头也无所谓――反正这种经历早就有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不再矫情了。
“一言为定,待我回来,必定向师兄讨教!”
苏旭刚准备捏诀走人,手又被隔着衣袖扣住了。
对方不轻不重地捏着少女略显纤细的手指,破坏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诀,“怎么又忘了规矩,这样直接施术,莫不是想将脑袋留在这里。”
丝质水袖轻滑单薄,掩不住肌肤上蒸腾的滚烫热意。
苏旭:“……”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气昏头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头看过来,黑眸中映着流离彩灯,他的眼神本来看似柔和却疏远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想去哪里呢?”
“我要回桃源峰,劳烦师兄送我一程。”
苏旭侧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艳,这一展颜如同千万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结魂灯的光芒仿佛都随之黯淡。
“我还未曾被谁如此玩弄过,无论他有何居心,是单纯耍我还是有什么‘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还回去。”
百里葳也流露出几分好奇,“那是什么呢?”
红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脚凑近过来,温热的吐息在耳畔晕染。
“……”
苏旭后退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传音。
再说,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语!
好在对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甚至还微笑起来,似乎颇为赞许的样子。
“其实我也并非没考虑过离开宗门,只是暂时没有头绪,若他火了,我就不回来了,再想办法和师兄你换个地方相约。”
苏旭压下心里泛起的异样情绪,得意地道:“不过他九成只会吃这哑巴亏,这样一来,定教他知道,乌鸦的本性未必嗜血残忍,睚眦必报却一定是有的。”
……
另一边,韩曜离开了静心殿。
他刚一踏出殿门,发现几位同门前辈都在外面等着。
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大殿里,转了一圈后,才回到他脸上。
“大师姐呢?”
白晓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韩曜实话实说:“她传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里就不清楚了。
他本来也不知道苏旭是直接传到山下还是什么地方,更别说这法术九成九还失败了。
另外几人顿时愕然,他们本来有些不信,可是静心殿里已经空空荡荡,也没人能再感受到苏旭的灵压。
“放心,她没有在静心殿里留下半截身体。”
韩曜不太确定地道,“师尊说所谓惩罚大概只是移错了地方,无论如何,以她的本事,都无大碍。”
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他都并无善意,缘故多半与苏旭有关。
当然,上回他将其中三个人都打伤了――虽然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但总归是他硬要掺和进去的。
“五师姐。”
他看向当时伤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晴温婉地颔首,“九师弟可要与我同行?”
见对方似乎没懂,她又解释了一句,“师弟的御剑之术可修成了?”
韩曜这才懂了,他随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劳烦师姐带我飞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谓御剑之术,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学会的。
穆晴却不多言,“九师弟先请。”
少年手指一动,蓝色剑芒横空浮现,转瞬间带着他冲天而起。
“……”
另外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当真契合了灵犀。”
“而且御剑之术,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师兄弟们投去一个眼神,手背上剑纹倏然闪耀。
一道纤巧的银光在空中乍现。
那是一柄纤长凛冽的细剑,握柄处雕纹细腻,剑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华。
紧接着,剑身暴涨数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腾空而起。
韩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见她追上来,两人才一同飞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过苍翠竹海,身侧风声如浪。
“九师弟学得很快。”
穆晴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头回见到有人筑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剑。”
事实上,就连他们这些天灵根,也是筑基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美掌握御剑,不会飞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头栽下来。
因此受伤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旁边的少年却稳稳地伫立在剑上,灵犀对他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当真是所谓的有缘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
韩曜琢磨着她的话,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苏旭呢?”
“大师姐不是剑修,我从未见她御剑。”
韩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剑的人才是剑修么?”
穆晴温和地解释说,绝大部分剑修的法器都是剑,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种各样,但他们的修炼和战斗方式都和剑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剑诀――只是以其他兵刃来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称为剑修。
韩曜皱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这只是一种修炼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内,却为什么非要称为剑修呢?因为用剑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剑被称为百兵之君,两边开刃,中正笔直,除却戳刺等动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谓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剑之内在,更符合我道门所求境界。”
韩曜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在静心殿中的对话。
谢无涯提及多年前苏旭曾说她不喜欢剑,只因为这兵器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两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后,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细雨连绵不绝,四处泛着潮湿冷意,道路两侧的桃林逐渐淹没在蒙蒙雾气里,像是被水晕开的粉白色块。
“可惜,”少年有些讽刺地道:“所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要我说,大部分剑修都没有德行与剑相配。”
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