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攻略——梓不语
时间:2020-11-05 10:25:00

“得了吧,那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姬丹嘟囔着,把头偏向一边,心想着阿政怎么净说傻话,明明知道自己最怕他为难……倘若真的那样做了,不光是后宫,整个秦国朝堂都要天翻地覆!
“当寡人的王后有什么不好?全天下恐怕也就丹儿你会这么说……不过你既不愿意,那就罢了。”嬴政说完,唤了声“赵高”。
“奴才在。”赵高一直躬身候在轿辇旁边,闻言立即上前听令。
“这附近除了水榭,可还有什么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回王上,阿房宫周围能够纳凉观景的也就只有水榭前的湖心亭了,只是亭子目前尚在修葺中,暂未完工。若是再往前走一截,便是星河潭,此处树木成荫、假山林立,最是凉爽怡人。”谈及宫中的概况,赵高可谓是了若指掌。
嬴政点点头:“寡人倒是差点忘了,星河潭的夜景也是宫里数一数二的。不过……”
思及星河潭距离端华宫较近,嬴政有一瞬间的迟疑,后面的话也未接着说下去。
“怎么了?”看到他突然出神,姬丹忍不住问了句。
“没什么……”嬴政掩去思虑,抬手下令,“去星河潭。”
姬丹并非第一次与嬴政同乘一车,想当初她刚来咸阳不久便和阿政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骊山,但像这样同乘一辇、前呼后拥的还是头一回。
虽说已是晚间,天色渐暗,各宫四处早已不像白天那般人来人往,但总有几个往来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他们见到君王的步辇,纷纷下跪行礼。姬丹此刻就坐在嬴政的腿上,格外不自在,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手也不知往哪儿摆,心里叫苦不迭,并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轻易被套路了。
眼看内侍们抬着步辇走远,远处刚刚那几个宫人开始交头接耳,然而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仍然被姬丹听得清清楚楚,无外乎是诸如“狐媚惑主”“祸乱宫闱”之类的闲言碎语。
虽说并不在意,但被人私下里冠以这样的恶名,姬丹心里多少有些不快,遂拍开嬴政正在她腰间揩油的爪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还说不是火坑?我都被你坑惨了!你没听到刚才那些宫人们在嘀咕什么,说我是祸国的妖女——大秦的妺喜、妲己和褒姒!”
那些话嬴政其实也听见了,却装模作样地微微点头:“嗯,说得不错……这几个奴才还挺有眼力见的,那三人皆是绝世美人,又做了王后,与你相提并论倒也说得过去。”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姬丹面露嗔怪之色,“你光说她们是美女是王后,你怎么不说她们三人跟了亡国之君?难不成你也想成为像夏桀、商纣、周幽那样的昏君?!”
嬴政笑着摇了摇头:“丹儿此言差矣。旁的暂且不论,就单说这纣王,在位期间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虽亡国,但亦有为;而姬宜臼这等国君,不过是靠着犬戎才身居共主之位,依仗外族坐稳王位,自己却碌碌无为,这样的人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古往今来的史官们也并未对他口诛笔伐。我平日读史书每每读到此处,便觉大大的不公。”
“可是商末战乱频发,民不聊生,难道不是纣王之过?”姬丹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的儒家教义,可谓是头一次听到如此颠覆认知又惊世骇俗的言论,“那在阿政的眼里,纣王是一个怎样的君主?”
“君王有暴君、仁君之别,亦有明君、昏君之分。三代以来,那些所谓的明君其实大多数政绩与战功皆平平无奇,不过是执政期间国泰民安,没有发生太大的内忧外患而已。他们或许称得上是‘仁君’,却未必担得起‘明君’二字。就比如那风评极佳的宋襄公,确实算是一位仁慈爱民的国君,甚至对敌人都宽仁包容,不忍半渡而击……而正是因为他的仁慈,致使宋军丧师辱国,也害得自己含恨而终。这样的君王,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呢?”嬴政的这番话无疑表明了他的态度、他的国策、他的立场——他宁愿成为一个残酷暴虐、被后世唾骂的暴君,也不愿做一个看上去仁义爱民,实则庸庸碌碌的昏君。
姬丹缓缓摇了摇头:“阿政,你打的这个比方太极端了。宋襄公的做法其实是以他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的名声,这并非真正的仁义,而是假仁假义,我也为其所不耻。可是,仁义与做明君并不冲突。”
“的确不冲突,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很多事情无法两全。就拿战争而言,双方都免不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从古到今,战火从未停息。明知会死很多人,明知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何还要不断兴兵征伐?说白了,不过人性本利,真正做到了开疆拓土又广施仁义的又有几人?”
被嬴政出其不意地一问,姬丹一时间还真答不上来,虽然心知阿政的见解过于偏激,却也反驳不了。愣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着开口道:“三皇五帝?”
“太过久远之事,史不可考,焉能作数?”
此时,远处的八角凉亭里依稀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隐约传来孩童的朗朗诵读声。
嬴政示意宫人们停辇驻足,望着凉亭的方向问道:“天色已暗,是谁在这里读书?”
赵高立刻答道:“是扶苏公子。公子一向勤勉,无论寒来暑往,功课上也从不懈怠。如今这大热天的,许是宫里闷得很,所以在亭子里读书。”
嬴政点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许。
尽管姬丹对后宫诸人诸事不甚了解,不过这位扶苏公子她还是略有耳闻的。
以前在燕国时,咸阳阁发来的奏报时有提及,扶苏乃端华夫人苦夏之子,亦是阿政最看重的孩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王上是否要传公子前来见驾?”赵高最会揣摩上意,见机又问了句。
嬴政一挥袖:“不必。他既在发奋苦读,就不要再去打扰。走近点,让寡人听一听他在读些什么。”
于是赵高让宫人们抬着轿辇又往前走了一点,细听之下,可以听出扶苏正在读的是《孟子》,嬴政原本挂在唇边的微笑慢慢敛去。
直到听见那句“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他的面色骤然一冷:“赵高,你去告诉教导扶苏的夫子,让他以后少教这些没用的东西。”
赵高微微低头:“是。”
包括姬丹在你的众人都察觉到了君王的不悦,王辇也就此掉头回阿房宫。
一路上,嬴政都一言不发,回了宫还摆着副臭脸。
姬丹忍俊不禁:“还在生气呐?你这副样子好像谁欠了你很多钱似的,真想找个画师画下来……”说着一手托着自己下巴,一手在对方面前指指点点:“连画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秦王讨债图》。”
嬴政被这句话逗乐了,内心的不快或多或少消散了些:“子不类父,能不气么?丹儿惯会取笑我……”
“不类就不类,像你就一定好?我倒是觉得扶苏这孩子不错,这么小就如此刻苦用功,已经很了不起啦!”
“哪里了不起?五岁进书房,如今七八岁才熟读了《论语》,《商君书》和《秦律》才开始修习,到现在连《韩非子》都不得要义,整天只知道学那些个没用的……我怎么生出这么个笨孩子?”
“五岁就开始学《论语》?!”姬丹吃了一惊,“那在同龄人中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了!五岁的孩子很多连字都识不全呢!阿政,你的要求也太高了……你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恐怕也才识得几个字吧!”
嬴政对此相当不以为然:“他跟我有的比吗?我虽然启蒙晚,可我学得快呀!当初我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掌握了《商君书》和《秦律》的要义和精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天才。”
姬丹翻了翻眼皮:“你这话怎么这么欠揍呢?”
嬴政亦回怼一句:“你怎么老是向着扶苏呢?”
“我只是就事论事。我将来的孩子若像扶苏那样聪明懂事,恐怕我睡着了都会笑醒……”姬丹话音未落,身子一轻,反应过来时已被嬴政抱上了床榻。
“你又干什么?”问归问,这么长时间的亲密相处,如胶似漆,往往嬴政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然是办正事!”嬴政边说边娴熟地解两人的衣裳,气息不乱,“丹儿所言甚是有理,我们也该为自己的孩子刻苦用功了。”
 
 
第162章 龙子降临
湿热难熬的三伏天过去, 凉风渐起,转眼间已是暮夏秋初。
不知为何,天气明明变得清凉舒爽了, 姬丹仍感到身子不舒坦, 近两日晨起时甚至觉得反胃。
阿胡忧心不已, 好几次劝说她请个医丞来看看, 却都被拒绝了。不光如此,姬丹还不让她将自己不舒服的事告诉嬴政。
对此, 阿胡左右为难:“贵人这是何必?身子是自己的,就算不为王上,您也要保重自己啊。奴婢知道您不想让王上徒增担忧,可万一您真的病倒了,王上还不得劳神忧心么?”
“你放心, 我无碍。我自个儿的身体当然自己最了解,你先退下吧, 我休息片刻就好。”姬丹说着放下手里的书卷,在榻上盘腿打坐。
阿胡看了一眼她那神思倦怠、苍白憔悴的面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带上了房门。
直到耳畔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确定阿胡已离开, 姬丹缓缓合眼,开始运功调息。
她并非不知自己很可能已经有了阿政的孩子,之所以迟迟不肯让医丞来诊脉,只因她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这个用阴谋得来的孩子, 更不敢面对诊出喜脉时阿政那翘首以盼、满心欢喜的眼神。
姬丹其实非常喜欢孩子,小时候只要宫中添了弟弟妹妹她便开心得不得了, 更何况自己和阿政的亲骨肉,怎能不爱?她甚至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可每每想起那天下午狂风骤雨时兄长那阴狠疯狂的神情,想起那可怕的螟蛉计划,想起他们的孩子将要背负着如此龌龊下作的阴谋来到这世间……她便极度惶恐和愤恨,害怕终有一日这个阴谋会大白于天下,这个孩子会像阿政一样,甚至比阿政更惨;憎恨自己为何这般无用,护不得青莞、保不得阿政,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百般煎熬而无法解脱。
气沉丹田之时,姬丹很明显地感觉到,比起在徐福那里养伤时运功自如、神清气爽,现如今的自己内息紊乱,经脉阻塞,稍稍运功快了些,便全身上下疼得厉害……
收回内力,她睁开眼睛,颓然地往旁边瘫倒——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右手缓缓抚上仍然平坦的小-腹,姬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深情。
孩子,你既然来了,娘亲就不会弃你于不顾……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
阿胡终归放心不下,推门进来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赶紧上前将人从榻上扶起来:“贵人您怎么了?为何脸色差成这样?”
姬丹摆摆手,突然问道:“王上呢?”
“这个时候王上应该在御书房……”
阿胡不清楚对方为什么突然问王上在哪儿,但她还是如实回答。姬丹起身,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我入宫不久,很多地方还不太认识,你能不能带我去御书房?”
“现在?”阿胡很是诧异,“贵人可知御书房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子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去那里的,免得落人口实,被扣上‘后宫干政’的帽子。”
“我有急事需要即刻告诉王上,况且王上也说过我可以在宫中各处畅行无阻,就算有什么事,大不了我替你担着。”阿胡倒并非担心这一点,即使真有什么麻烦,她也不会让姬丹一个人揽下所有责任……不过既然主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只好点头,遂了姬丹的意。
·
御书房内,扶苏正将自己最新写好的策论恭恭敬敬地递给自己的父王查阅。
以往每一次嬴政检查他的功课,他都会期盼又紧张,盼望自己写出一手好文章从而获得父王的夸奖,又唯恐自己写得不好惹父王生气。
扶苏站得笔直,眼神却游离不定,一会儿瞅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又偷偷瞥一眼嬴政的神情。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嬴政看了一会儿,忽然将那篇策论扔在了地上:“一派胡言!谁教你学的这些狂悖之论?!”
扶苏赶紧跪下:“儿臣愚钝,不知哪里写的不对,望父王明示。”
嬴政半眯起眼睛:“商鞅变法以来,秦收复河西,吞并巴蜀,驱楚于郢都,破赵于长平。此皆法家之功。你居然说‘论治世,法不及儒’,寡人倒想问问你,究竟怎么个不及?”
扶苏微顿,然后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法家所言却有可取之处,如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等儿臣也很是赞同。但诸如驭民五术,《五蠹》《八奸》这样的言论,儿臣实在不敢苟同!”
嬴政追问:“你且说说,有何不妥?”
扶苏回答道:“以《八奸》为例,若按韩非子所说同床、父兄皆不可信,那又有谁可以相信?防亲甚于防贼,岂非成了孤家寡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父王不会不明白!”
嬴政冷哼道:“你以为这王位这么好坐?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至高无上的王座,杀父杀兄杀子杀师杀友争得头破血流。你以为‘寡人’一词是什么意思?它不光是指君王德名浅寡的自谦,更是指君王孑然一身的自勉。这么浅显的道理,夫子没教过你吗?!”
嬴政见扶苏不吭声,接着说道:“至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何为道?不过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罢了。位高权重时锦上添花,人微言轻时落井下石,本就再寻常不过。只要权柄在握,何愁无人相助?”
扶苏摇了摇头:“父王此言与那李斯的厕鼠仓鼠之说有何不同?父王不是也说过那李斯是个小人吗?!”
嬴政道:“李斯虽是小人,但至少知道‘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不似孔孟,只知画饼充饥。若儒家真能治世,此二人早已高居庙堂,何故漂泊江湖?”
扶苏忍不住反驳:“桀纣初始,威势亦强。何以江山易主,宗庙倾覆?只因失了民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儿臣始终以为,君不恤则民不忠,民不忠则威势日益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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