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勃然大怒:“孟轲不过一匹夫,自然觉得‘民为贵’,可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寡人的长子!你可知作为长子,在国事上与君王的想法背道而驰会有什么后果?你可知这前朝与后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多少支暗箭在瞄着你?!”
扶苏仍不死心:“《吕氏春秋》有云……”
“够了!”伴随着嬴政一声暴喝,一只茶盏砸在扶苏膝盖边的地上,四分五裂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亦溅到了扶苏的手上和腿上,霎时间那白嫩的手背被烫红,疼得扶苏身子一颤。
嬴政因愤怒而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上青筋暴跳,半晌后才慢慢收回心神,看向地上的狼藉,开口道:“抬起手。”
扶苏不明所以,怯生生地举起自己的双手,手背朝向嬴政。
此时嬴政这才注意到儿子的手被烫得不轻,皮肤都红扑扑的,右手背还沾着几片茶叶。
嬴政自责地撇开双眸,不着痕迹地说道:“手都烫成这样了,如何提笔写字?回你母妃宫里,那儿有烫伤膏,让她给你搽搽……这几日就不要去书房了,先歇着吧。”
扶苏行了个礼,然后退出了御书房。
嬴政神色复杂地坐了回去,已经有很多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政绩斐然的大秦相国、自己的授业恩师、可能也是自己的生父……刚刚也正是因为听到吕氏春秋这四个字才让他顿时失态,一时不慎弄伤了扶苏。
他很内疚,也很想走上前去查看孩子的伤势,可君王的天威不允许他这么做。
嬴政不禁想起自己所有的孩子,无论男女,好像都和他亲近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又或许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他都想不明白,想不透彻。
嬴政单手撑着自己微疼的额头,眉心微蹙,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第163章 不可理喻
姬丹疾步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纵然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也要保住他。
不仅如此,姬丹也并非毫无准备, 近几月来她亦想好了初步的应对之策。
螟蛉计划说白了不就是让她的孩子成为哥哥和父王的傀儡, 以此来控制秦国, 最终达到改旗易帜的目的吗?那么只要她能帮助阿政其他的儿子成为储君、继承大统, 这个计划不就无果而终了么?!
心中一旦有了底,之前那种沉重而压抑的感觉便减轻了不少, 步履也轻松了很多。
目前唯一让她困扰的,便是选择哪一位公子为扶持对象,而且一定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需细细打算才是。
“前面再转一个弯就是御书房了,贵人可以……”阿胡话还没说完, 只见从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对方低着头,步伐很快, 姬丹走在前头也没注意,两人避让不及,撞了个满怀。
扶苏“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阿胡定睛一看, 诧异地喊了声“扶苏公子”, 赶忙将其扶起:“公子没摔着吧?”
姬丹也上前帮忙将扶苏衣服上不小心沾的灰尘拍去,不经意间看到对方烫伤的手背,不禁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扶苏公子、端华夫人的儿子……你的手怎么回事?”
扶苏略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道:“不要紧, 只是喝茶时不小心弄翻了茶盏。”
说着,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只见对方神态温婉随和, 衣着素雅端方,看不出规制。
扶苏不由得心中起了疑惑,后宫上上下下的宫妃自己都见过,相当一部分还是母妃宫里的常客,然而眼前这女子压根看不出是什么身份,若说她不是宫妃,为何身边还有贴身伺候的宫女?
到底是童言无忌,小孩子心里藏不住话,怎么想便怎么问了:“请问你是父王的御妻吗?为何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你?”
姬丹一怔,一时还真不知该怎样回答,毕竟自己的身份确实尴尬了点:“我不是什么御妻,只不过有幸被王上看中,得以入宫陪侍君侧。”
扶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父王带回的那位民间女子!虽然你没有位分,但既然服侍过父王,便是扶苏的庶母,扶苏有礼了……”说着,他俯首向姬丹行了个拜礼。
此前姬丹便远远听过这孩子诵读《孟子》,因此对他印象不错,如今看来这孩子不光只是将儒家经典熟读背诵,而且将里面的精髓和道理皆铭记于心,否则也不会对自己这个无名无分的人行礼。
姬丹亦屈膝回以一礼,接着将地上散落的竹简捡起,准备还给扶苏,无意间看到上面的内容,顿时眼前一亮:“这是公子写的吗?”
扶苏点点头,姬丹赞叹道:“公子小小年纪,竟能写出如此好文章,实在难得!”
听到赞扬,扶苏非但没有显得多高兴,反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委屈又困惑:“你说好有什么用,夫子也说我写的好……可是父王不喜欢,还把我骂了一顿。”
姬丹大概猜到其中缘由,便说道:“其实公子想让自己的文章受到王上的认同也不难,只要多引用《商君书》和《韩非子》的内容,并加以褒赞就可以了。”
“母妃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我不想这样做。那是父王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觉得父王说的不全对。”
姬丹对他摇了摇头:“公子慎言。这些话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再添油加醋一番,到时即使你父王想保你也很难了。”
讲到这,姬丹顿了顿,又问道:“公子是否想受到王上的称赞,又不愿说些违心的话?”
扶苏可劲儿点头。
姬丹微微一笑:“既如此,若公子信得过我,下次写文章前可否找一僻静之地与我相约,我来教公子可好?”
扶苏想了想,很快答应:“一言为定!”
“还有,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你母妃也不行。民女身份低微,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扶苏拍着胸口道:“放心!君子一言九鼎,我绝不透露给别人一个字!”
两人遂击掌为盟,各自道别。
“贵人,恕奴婢直言……”
面对阿胡欲言又止的神情,姬丹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阿胡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认为贵人要想在后宫长久立足,须以藏拙为先,韬光养晦才是上策。奴婢大胆揣测,贵人这么做应是为了结交端华夫人,可是恕奴婢直言,端华夫人出身高贵,宫里与之交好者不在少数,她也未必领您这份情。”
“我从未有过攀龙附凤的想法……”姬丹叹息一声。
她之所以帮扶苏,是觉得这孩子若能继承大统,必将是一位仁义爱民的好国君,而现在阿政这种,虽能做出一番功绩,但因其行为处事太过偏激,很容易招致非议。因此,倘若扶苏能够继位,也算是天下万民之福。
想到这里,姬丹禁不住喃喃:“我这么做,不过是希望他们父子二人和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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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值守宫人已被嬴政屏退,因此姬丹进来时并没有人通传。
地上那些碎片和一摊水渍尚未打扫,嬴政双手伏案,抬眼便看到面前之人,不由得诧异:“你怎么来了?”
不论从前质秦的时候亦或是如今待在深宫,姬丹为了避嫌以及少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向来都极少主动去找嬴政,之所以今天破天荒了一回,而且一反常态地进入处理政务的御书房,自然是为了将自己有孕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对方,想和阿政一同分享这份喜悦,却不料自己会在走廊上好巧不巧遇见了扶苏。
余光瞥过地上摔碎的茶盏和未干的水迹,姬丹情不自禁忆起扶苏那垂头丧气的表情,以及孩子明显被烫红的小手,不用多想她大概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面色也随之冷了几分:“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此时嬴政心中的火气倒是消了七七八八,再加上看到心心念念的爱人,便以为对方只是在闹别扭,眉目亦柔和了几分,起身一把将对方捞进怀里:“丹儿来得正好,我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你可要好好安慰安慰我!”
不料姬丹冷着脸推开他,正色道:“你把扶苏都弄伤了,怎么不去安慰一下?那可是你的亲儿子,而且还那么小,你怎么下得了手!”
嬴政一听这话,就知道姬丹肯定是在外面见过扶苏了,而且定然以为是自己故意用茶盏砸了扶苏,然而他明知对方误会却并未解释,或者说,他一贯最不屑的就是解释,相信他的人自会一如既往地选择相信,对于不信他的人解释再多也没用。可嬴政压根没想到的是,他的丹儿居然也不相信他……
想到这,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索性将错就错:“正如你所言,扶苏是我的儿子。儿子做错了事,我作为父亲,自然有权力进行管教和训诫。”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哪里做得不对,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你可知刚沏的茶水有多烫?哪有你这样管教孩子的!”
面对姬丹毫不留情的指责,嬴政原本已基本上平息了的火气又噌噌往上窜,当即冷笑一声:“是,我不会管教孩子!但我起码知道小孩子挨了骂,最会在大人面前撒娇装委屈。你倒是会管教,却不问事情的缘由便一味说我的不是!扶苏若是犯了别的错,我也不至于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你可知刚才他说了什么?他在我面前提到《吕氏春秋》,认为我应该学习吕不韦的治国之道,这难道不是公然忤逆我吗?”
那人无疑是扎在嬴政心中,久久无法消除的刺,只要一提起与那人相关的东西,嬴政便忍不住恼怒,神情亦变得激动。
然而,扶苏毕竟不知晓内情,那些过去的恩怨情仇,他一无所知。
姬丹摇摇头:“阿政,你太敏感了!扶苏只是无意间提起吕不韦,连无心之过都算不上!还有,他根本没有在我面前提到你一个字,分明是你自己不讲道理,还迁怒于人……”
“我不讲理?!”嬴政瞪着双眼,气息因发怒而变粗。
若在平时,这儿恐怕早就跪了一地的宫人,个个胆战心惊,然而此时此刻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姬丹又不会因为对方震怒而退缩,于是两人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杠上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扶苏明明对你敬爱有加,即使你们俩意见相左,他也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从不蝇营狗苟、曲意逢迎。”
“敬爱?说得好听!我且问你,身为王族子弟,所谓的‘敬爱’究竟有几分是对君王的敬?又有几分是对父亲的爱?!”嬴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越生气,就越是故意把一切说得很不堪,从前对他的母后赵姬是如此,现在对姬丹亦是如此,“我就不明白了,扶苏只不过是我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又不是和你生的。这一切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何总护着他?”
姬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为何嬴政会说出这种话:“扶苏确非我亲生,可他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
这句话把嬴政彻底惹毛了,言语丝毫没有了顾忌:“嬴子楚和吕不韦,他们哪个不比我狠?!”
“原来你还在计较这些……”姬丹不禁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等于白说了,又想起青莞死前对阿政说的那些话,可谓字字句句皆一针见血。
青莞为保护他们俩连性命都不顾,她原本以为阿政或多或少能听进去一些,怎料对方竟置若罔闻,仍然守着那偏执的恨意自我折磨。
姬丹叹了口气,觉得心累无比:“你父母待你不好是他们的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一声叹息却都被嬴政生生曲解了含义,讥讽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就是了?”
姬丹本就无意于和人争吵,更没想到自己深爱之人居然如此恶意地揣测自己,失望透顶之下,她甩下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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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の小剧场】
嬴政:你给我回来,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姬丹:无事,就是揣了个包子,想和你一起分享。
嬴政:包子有什么好吃的?不用分享了,你爱吃就自个儿留着吧。
第164章 何必强求
姬丹快步走在回宫的路上, 阿胡看她面色不快,估摸着很可能是和王上闹了些不愉快,暗暗思考着该如何劝主子消消气, 毕竟在这宫里, 恩宠就代表了一切。
和王上偶尔怄气不要紧, 若长此以往下去, 最终吃亏还是自己。
路上不方便问,回到阿房宫后, 阿胡便旁敲侧击道:“贵人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王上,不知贵人说了吗?”
姬丹叹息着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呢。”
“那就等晚膳后再说吧,反正到时候王上会过来。”阿胡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安慰了一句。
“不会了……”姬丹咬了咬下唇,面色沉重道, “他今晚,应该不会来了。”
阿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久居深宫的她早已看尽人情冷暖,对于后宫的生存法则亦是了解甚多,目前贵人无名无分,能依傍的只有王上的宠爱, 倘若有朝一日连这唯一的依傍都没有了, 后果可想而知。
那些失宠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宫里人人有目共睹,她们尚且还有个位分,可是贵人呢?
这时, 姬丹打破了沉默, 苦笑道:“我知你在担忧什么……我不会与王上置气,我只是觉得很累。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 始终都无法完全走进他的心里。”
阿胡为她端来一碗清淡养人的冰糖莲子羹:“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不然。要说这世上最难懂的,莫过于帝王的心思。天威浩荡、天意难测,怎可轻易揣度?贵人又何必一味强求、自寻烦恼呢?”
姬丹接过碗,望着里面白玉似的羹汤,嘴里不禁喃喃自语:“何必强求……”
所以,终究还是自己太执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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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的阿房宫陷入冷清,另一头的端华宫里却来了位稀客——樊少使。
说是稀客一点也不为过,只因平日里每隔数日苦夏便会召集六宫众妃来自己这里共同协商处理一些后宫内务,名为“例会”。而樊少使自从入宫以来,只在“例会”上露过两次面便以各种理由请假缺席,最后干脆连理由都懒得扯,直接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