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语未毕,荆轲一反常态,忙不迭开口:“不是我!属下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少主出手,哪怕是做戏!”
“我知道不是你……”那杀手虽蒙着面,但身量体型皆与荆轲不符,姬丹与之交手数个回合不落下风,后来虽知对方故意放水,但那些招式莫名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下一刻,荆轲的话令她霎时抽回思绪:“属下已查明杀手身份。”
“是谁?”
荆轲抿了抿唇:“秦舞阳。”
原来,就在姬丹偷偷溜出宫暗查鼍胶来源的当天,秦舞阳几乎同时潜进了樊少使的宫殿,轻而易举就将一干人等统统杀害,然后藏身于柜中,等待着姬丹主动送上门。
他时间掐算得极准,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因此随后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秦舞阳还没逃出宫便被属下抓住,之后招认樊少使及其宫里人,还有三宝堂的掌柜都是他杀的……”荆轲垂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是属下无用,没能及时察觉,才引来这么多麻烦。”
“不关你的事。那,秦舞阳……你打算如何处理?”姬丹强撑着想坐起,荆轲立即心领神会地在她背后垫了块软枕。
“秦舞阳栽赃陷害少主,属下本不想轻饶了他,可他说自己是奉命行事,并且交出身上的密信……”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筒,筒底插着一片黑色的羽毛。
姬丹看完信,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将那字条揉成一团,下唇几乎咬出血。
不出她所料,这一切果然又是哥哥的阴谋!
“少主接下来作何打算?秦王会不会认为樊少使之死是少主所为?”这是荆轲目前最担忧的,嬴政若真的这样怀疑,少主今后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倘若阿政认定是我干的,阿房宫里里外外恐怕早就围满了眼睛,可他并没有那么做。”姬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被面上绣的那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唇色苍白、秀眉微蹙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荆轲松了口气,若嬴政派出守卫或暗哨,必定逃不过他的双眼……而现在阿房宫一切如常,想来应是没他想的那样严重。
“我自己任人宰割也就罢了,如今连我的孩子也要搭进去,甚至牵连到樊少使,害得这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姬丹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冷色,自己已经一忍再忍、步步退让,可现在,她不想再忍,也不能再忍了。
荆轲微微低头:“少主尽管吩咐。”
“找个机会,带我去一趟咸阳阁。”
·
三日后的傍晚,咸阳城郊一处隐蔽雅居内间内。
一位身穿锦袍、年过不惑的男子亲自为对面的年轻人斟了一杯酒,然后毕恭毕敬地举起自己的杯盏:“此番归国,路途迢迢,白某先敬秦暗卫一杯。”
此人正是白阁主,而此刻与他对坐的年轻人则是秦舞阳。
本来按照级别,一阁之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对一个暗卫奴颜卑恭,只因秦舞阳是太子丹的暗卫兼亲信,只有先讨好了这条狗,日后才有机会让其在主子跟前美言几句。
秦舞阳淡淡地瞥了眼杯盏,似笑非笑道:“用白玉盏盛酒,白阁主当真是大手笔,这排场跟王公贵族有的一拼了。”
白阁主拿着杯子举了半天,没想到秦舞阳都无动于衷,一向好面子的他难免有点尴尬,却碍于对方的身份,又唯恐其回国后在主上面前打小报告,只好忍气吞声,强作笑言:“秦暗卫说笑了,白某这里也就这套酒具勉强拿得上台面,秦暗卫劳苦功高,若是不嫌弃……”
“不必。在下滴酒不沾,也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何况白阁主在咸阳经营多年,诸多不易,主上自是知晓。此次鼍胶一事,在下亦是奉了主上之命与咸阳阁配合,不敢居功。”秦舞阳对白阁主的巴结之意一清二楚,心里更是鄙夷了几分,面上倒依旧一如既往那样冷淡。
秦舞阳此人表面上端的是一贯淡漠,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和荆轲性格相近。
然而实则两人的性子大相径庭,荆轲是真的清冷寡言,而秦舞阳端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架子,骨子里却张狂放肆到了极点,因其与荆轲几乎同一时间进入黄金台受训,又同为鞠武门下高徒,故而从小就被拿来处处和荆轲作对比。
荆轲毕竟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他自是处处比不过。
本来这也正常,然秦舞阳为人狂傲,心胸狭窄,从不甘心屈居人下,正因如此,他对自己那位堪称天才的师哥越发嫉妒怨恨,却无论怎么努力也终究不是其对手……过去不是,现在依然不是。
白阁主看他神思游离,杯子里的佳酿一滴未碰,内心不免有些不快,兴致亦随之少了一大半。
不过对方虽不给他面子,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纡尊降贵请秦舞阳吃饭的初衷,遂用半是探询半是奉承的语气问道:“此次任务凶险异常,秦宫中虽然有我们的内应,但若没有秦暗卫,哪里能完成得如此漂亮,回去之后想必少不了主上的嘉奖!”
“白阁主何须拐弯抹角,你这般变着法儿夸在下,不就是想知道内应是何人吗?”
“还请秦暗卫不吝赐教。”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被直截了当地指出来,白阁主倒也坦然。
关于这个内应,他确实兴趣不浅。
毕竟嘛,主上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那人,还让其长期在秦宫卧底,想来对方也是深受主上青眼。若他能与之搭上关系,何须还要看秦舞阳这狗腿子的脸色?!
“他并非我们的人,他的身份也很是敏感……”秦舞阳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菜,没好气地看向面前的咸阳阁阁主,“奉劝白阁主一句,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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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秦舞阳,白阁主一个人回了会客厅。
一桌的菜肴酒水几乎没动,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白阁主面色不愉。
堂堂一阁之主,好歹也是黄金台有头有脸的人物,论资历他甚至是主上和少主的老前辈,不曾想今天居然被区区一个暗卫狗仗人势教训了一顿……他也是有脾气的!
白阁主越想越窝火,拿起酒盏一口闷下,然后将玉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撂:“人都死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收拾!”
“哟,好大的火气……不知谁惹阁主大人不高兴了?”雕花木门蓦然被人往两边拉开,姬丹款款踱步进了客厅,身后跟着荆轲。
看到来人,白阁主顿时傻了,嘴里不由自主喃喃:“少,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
老白你完了,谁是你的顶头上司都搞不清楚,自求多福吧。
第186章 软硬兼施
“这么晚了, 白阁主还没用饭?”姬丹瞥了一眼酒桌,佯装一副意外的样子,“这是你们的晚饭?这么丰盛啊!”
白阁主站在一旁, 内心惴惴不安, 面上却强颜欢笑:“还好, 还好……”
“听闻咸阳阁近几年经费甚是紧张, 几位阁中骨干不得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我身为少主,心中着实不安。诸位在秦国境遇如此艰难, 却时刻不忘为国效力,当真是令人钦佩。不过嘛……”说着,她端起酒壶闻了一下,又瞧了几眼菜色,遂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这些饭菜,我总算放心了。看来是我杞人忧天, 白阁主聪明能干、生财有道,咸阳阁有你坐镇,下面的人想来也不愁吃喝。”
姬丹所言毫不夸张,这一桌酒菜皆出自“鹿鸣笙”, 必然价格不菲。
白阁主怎会不知姬丹在冷嘲热讽, 可也别无他法,毕竟对方不是秦舞阳,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像秦舞阳这种鹰犬爪牙, 他若不是有求于对方, 希望对方在主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才不屑于去理睬;可姬丹不同, 人家是少主,他这个阁主要是有半分怠慢,以后就别想继续混了。
“少主谬赞了,属下身为阁主,辛苦点也是应该的。再说了,也就是做点小生意贴补一下经费,好让弟兄们养家糊口,算不得什么功劳……哎呀,少主别站着了,快坐快坐!您如今身子不便,有什么指示让下属们传达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来人呐,为少主沏一盏上好的红参茶来。”白阁主为人圆滑世故,别的不行,一张嘴皮子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姬丹对其两面三刀也是领教过的——质秦时,她假冒兄长进入咸阳阁,白阁主用来招待她的是楚国名茶朝露;等到她以自己的身份驾临咸阳阁时,摆在面前的却成了一杯经年陈茶。
“不必了……”姬丹对他摆了摆手,也不就坐,“我不过是有几句话想亲口告诉白阁主,说完我就走。”
白阁主不知对方何意,只好毕恭毕敬地一拱手:“少主尽管吩咐。”
姬丹挑眉道:“光是一餐饭便如此大手笔,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咸阳阁日进斗金的传闻果然不假。哥哥若是知道了,定会重重的嘉奖于你。我打算修书一封发往蓟城,替白阁主请赏,如何?”
白阁主一听,当即心道不妙……这哪里是替他请赏,分明是在告诉他——你这点事我已经了如指掌,我若想动你,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当然,区区三言两语倒不至于让他乱了方寸,能从底层一路爬到阁主位置上的人都不是善茬,白阁主也一样。若太子丹在场,他当然有所忌惮,然而此时在面前的是姬丹,他可未必将一个女人的威胁放在眼里。
白阁主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继续打太极:“请赏就不必了,都是为国尽忠,应该的。”
“白阁主觉悟之高,着实令人钦佩!”姬丹微微颔首,唇边笑意不减,“也对。反正哥哥身边有秦舞阳替你美言,就不用我这个少主出马了。”
此话一出,他便立时反应过来,定是刚才送秦舞阳出门被对方看了个正着!
“既然少主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属下也就不卖关子了。您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在秦宫里好好养胎,牢牢抓住秦王政的心,而不是过问这些琐碎杂事。”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白阁主的目光愈加阴冷。
“白阁主莫不是忘了上下尊卑?”见对方胆敢对姬丹言辞不敬,一旁的荆轲持剑的指关节收紧,目露戾色。
抬袖示意荆轲莫要轻举妄动,姬丹面色不变:“一阁之主私下宴请主上的贴身暗卫,这可不是什么杂事……若是让哥哥知道了,你觉得他会作何反应?”
白阁主强作镇定:“区区一顿饭而已,就算少主告诉主上又如何?少主以为单凭这一点就能治属下的罪?”
“一顿饭当然说明不了什么,秦舞阳是哥哥的人,白阁主对他以礼相待也无不可。只不过哥哥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疑心比天大,心眼却比针尖还小。若是让哥哥知道白阁主请秦舞阳吃顿饭的花销至少百金,你说…他会不会不高兴?”
众所周知,燕国近况是一年不如一年,国库空虚,举步维艰,一百金大约可以支撑黄金台各分阁小半年的经费了。钱还不是最要紧的,姬丹有一点说得对,太子丹多疑,定会怀疑他宴请秦舞阳的动机。
姬丹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遂趁热打铁:“堂堂一阁之主为何花如此大的价钱请一个暗卫吃饭?若秦舞阳不是哥哥的暗卫,白阁主还会这样待他吗?”
“恕属下愚钝,听不懂少主的话。”
姬丹将酒壶放了回去,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怀疑你勾结秦舞阳,妄图监视哥哥。”
“胡说!我…我怎么会监视主上?!”白阁主的老脸顿时变得煞白,“我想拉拢秦暗卫是不假,但绝非是为了监视主上……我,我活腻了也干不出这种事啊!”
“你干不干得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信不信。好在这一桌的酒菜秦舞阳是一口没动,足见其赤胆忠心。白阁主如有什么异议,待我修书一封,你就等着在黄金台的地牢里向哥哥解释吧……荆轲,准备得如何?”
姬丹说完,荆轲上前一步,目光淡漠地扫过面色已相当难看的咸阳阁阁主,开口道:“属下已将‘鹿鸣笙’的账单拿到手,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属下立刻带上书信和账单动身前往蓟城。”
姬丹暗中观察,对方神情的细微变化皆被她尽收眼底,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她便转身让荆轲伺候笔墨。
“且慢!”白阁主慌忙开口,汗如雨下。
他知道,一旦这信送出去了,自己就真的完了!即使到时候主上让他和秦舞阳对质,可有些事情终究说不清楚……而他最怕的,就是说不清。
“少主恕罪!属下刚刚所言实属无心之语,属下对少主绝无大不敬之心,更是万万不敢在主上面前玩花样啊!”白阁主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那张老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滑稽。
姬丹与荆轲暗暗对视一眼,心知这招连吓带蒙终于奏效了。
“我相信你的忠心没用啊,问题是哥哥只相信证据和自己的判断。你也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若是他认定的事,别说是我,鞠武先生都未必劝得了。”姬丹不为所动,继续添柴加火,大有不把对方逼崩溃誓不罢休的架势。
白阁主真要疯了,竟糊涂到扯着姬丹的袖子讨饶:“少主救我!”
姬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假意俯身安慰道:“白阁主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嘛……你要我帮你也行,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就安然无恙了么。”
“多谢少主!多谢少主!”白阁主自知有救了,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此大恩大德,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为少主效犬马之劳!”
“犬马之劳就不必了,我且问你,鼍胶一事你知道多少?”绕了那么多弯子,姬丹这才问到了重点。
白阁主的把柄被她拿捏在手,倒不怕对方耍心眼儿。
而白阁主这回确实也没想耍心眼,他本以为姬丹傍晚突然造访咸阳阁定是有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弄了半天竟是为了这个……不过转念一想,依照少主的脾气,这种事肯定不能忍。
白阁主心里七上八下,却只得照实答道:“少主,这事儿实在怪不了属下呀!那鼍胶是咸阳阁提供的没错,可我们毕竟是奉了主上的命令,而且我们也是事后才知晓一切……”
白阁主看看姬丹的神色,又偷偷瞅了眼荆轲,小心翼翼地接着赔笑道:“少主您看,人也不是我们杀的,您肚子里的小公子也好好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属下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