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今日奔波久了些,姬丹进门的时候便觉得身子越发虚软无力,以至于稍稍费神思考问题便引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好一阵不消停。
“妹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杜心兰何其敏锐,眼尖的她立马注意到对方蹙眉的小动作。
只是寻常胎动,姬丹也没打算瞒她,便轻轻拍了拍肚子:“无妨。这小东西哪天不闹我几次?我早就习惯了……”
望着那无奈又充满着宠溺与幸福的眼神,杜心兰瞳仁微动,继而严肃了神色:“虽说三个月后胎象趋于稳固,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妹妹应该知道我学过几年医术,虽说技艺不精,诊脉什么的倒也略通一二。妹妹若信得过我,可否让我为你把把脉?”
“这……”杜心兰关切的眼神不似作伪,姬丹不忍拒绝,又担心被诊出脉象异常,毕竟她的弱症不可随便让人知晓,尽管杜心兰平常对她颇为照顾,也不能例外。
见自家主子欲言又止,阿胡适时地插话:“多谢良人!虽说良人从前乃是宫中的女医,论技艺想必不逊于其他医丞,只是晚膳后太医令刚为我们贵人诊过脉,所以就不劳烦……”
不料话音未落,杜心兰忽然身子前倾,不由分说便将姬丹的右手一把捉住,同时两指搭上脉门。
阿胡目瞪口呆,心想都明说了不必,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姬丹亦心中大骇,顾不上解释便慌忙抽回自己的手,然而杜心兰自小在医术方面天资极高,切脉这种基本功更是不在话下,只略微触一下手腕便摸了个大概。
“恭喜妹妹呀,这一胎是个公子!母凭子贵,妹妹以后有的福享了!”杜心兰展眉笑语,像是真心为姬丹高兴一般。
阿胡不知所措地看向姬丹,一般来说即使是医丞诊出了胎儿的性别,此事亦是不可外泄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暗害王嗣。可现在……
似是察觉到主仆二人面色不对劲,杜心兰“哎哟”一拍桌案:“瞧我这事儿做的……妹妹你可千万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技痒。自从侍奉王上之后,我就再也没给人把过脉,每天闲得只能把医书来来回回翻了又翻,刚才实在没忍住,妹妹别介意呀!”
虽然解释的话说了不少,然而姬丹脸色仍不好看,打量对方的神情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既然姐姐知道宫中的规矩,那是再好不过。我自小孤苦无依,幸得王上垂怜才有了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他……若心兰姐真把我当作姐妹看待,还请守口如瓶。”
虽是请求的言辞,但姬丹的口气却相当生硬了,脸也紧绷着。
她原不是这样的人,只因事关孩子,她无法再像平常那样淡定。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是姐妹,于情于理自然不论什么事都应当以你为重。其实啊,要我说,世上男人都一个样,无非都是些喜新厌旧之徒。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恩宠,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就从不与人相争,因为我知道,海誓山盟终究也有海枯石烂的那一天,就算争到了手也只是暂时的赢家,迟早会被他人取代。为了那飘忽不定的圣宠和轻薄如纸的真情而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真的是没有必要。”
杜心兰一席话如一锤击中姬丹的心扉,她不由得抬头望向面前这位眉目温婉、浅笑柔和的女子,迟疑了片刻,问道:“姐姐这话……”
“时候不早了,不打扰你休息。刚刚那些话皆为我肺腑之言,妹妹若信得过,便回去好好想想。若信不过,那便全当耳旁风也无不可……”杜心兰偏偏话只说一半便起身离开,走到门槛处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一脸费解的姬丹,正色道,“对了,妹妹的脉象比常人偏弱。虽暂无大碍,但生产之时难保不会有影响。为早做防范,妹妹往后还需多加调养,凡事想开些,切忌孕期忧思过度。”
姬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遂向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提醒。”
杜心兰走后,阿胡一边收拾桌案茶几一边犯愁:“现在该如何是好?杜良人会不会把贵人您的脉象说出去?”
姬丹脱下外衫,听见阿胡的嘀咕后,她摇了摇头,语气肯定:“不会。”
阿胡动作一停,忍不住抬眸:“贵人就这么相信杜良人么?虽说她也常来走动,不似其他宫妃那般孤立您,可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杜良人一直颇受端华夫人的器重,未必可信。”
“将心比心,我和她在这宫中都是无依无靠之人,我相信她不会害我。就算她要对我不利,理由呢?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阿胡并不认同她的话:“谁说贵人无依无靠?王上便是您最大的依靠啊!”
对于其他那些后妃来说,君王的宠爱可以说是一时之兴,确实没有必要把这“一时之兴”当真;可王上对待贵人绝对是一颗真心奉上,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杜良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是,杜良人又为何说那样的话?挑拨贵人和王上之间的感情吗?
总之,贵人可绝不能听她的!
看着阿胡着急的小模样,姬丹无可奈何地一笑,阿政的真心相待她当然不会不知,然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不禁忆起刚才杜心兰那番话的后半段,姬丹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对方想提醒自己莫要沉溺于君王之爱,这一点可以理解,但又怎的突然提到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想到对方当时那严肃认真的神情,直觉告诉自己,那番话并非什么感慨而发,而是意有所指。
杜心兰之言虽然含蓄,可是姬丹也听得出对方在提醒自己——有人欲图谋不轨。
可那个人是谁呢?
杜心兰既是这后宫中的二号人物,又有心向着她,为何不阻止这一切?
难道说,以她的身份都无力阻止?
所以,意图对自己不利的那个人是……
宛如拨云见日,姬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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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巫山云雨
杜心兰离开阿房宫后, 紧接着便踏入了端华宫。
苦夏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看到人进来也没给好脸色:“怎么这么晚才来?”
杜心兰跪地俯身,不温不火道:“夫人恕罪。阿房宫那位留臣妾用了宵夜, 故而耽误了些时间。”
“她倒是会做人, 知道你现在的位分仅次于本宫, 又有协理六宫之权, 才反应过来要巴结。以前你还是七子的时候,怎么没听说她讨好过你?!”苦夏冷笑, 面色颇为不忿。
杜心兰无故受气,心里难免不痛快……她本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如今为了孩子日后在宫里好过些只好忍气吞声,面上依旧平静如常:“夫人息怒。臣妾现在拥有的都是夫人给的,若非夫人多年庇护, 以臣妾的出身和家世,怎会有今天的地位?阿房宫那位不过小门小户, 孤陋寡闻、目光短浅,夫人何须与她一般见识?”
听了杜心兰的话,苦夏哼笑了一声:“小门小户?你莫不是真以为她是你老乡?!”
杜心兰故作惊讶:“难道她不是巴蜀人么?”
苦夏早已知晓姬丹的身份,正因如此, 她亦开始怀疑杜心兰对自己有所隐瞒, 不过这都不重要。公子高还在她手上,纵然杜心兰生了二心,也得想想自己的儿子,掂量掂量代价是否能付得起。
想到这里, 苦夏朝着跪于面前之人抬了抬下巴:“起来吧。你既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 那便说与本宫听听——她食欲如何?身体如何?胎象如何?”
杜心兰心中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起身, 面朝苦夏端坐的位置:“夫人所忧虑的,无非是觉得王上对那位动了真心,若再产下一名男婴,扶苏公子的地位恐受到威胁……其实夫人大可不必如此。”
苦夏的心思被说中,看向对面之人的眸光亦深沉了几分:“此话怎讲?”
杜心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这个孩子,怕是生不出来。”
苦夏双眼睁得大大的,很明显被这个回答惊到了:“生不出来?”
“她的脉息比常人要弱许多,摆明了是有先天不足之症,随着月份的增大,身体会亏空得越发厉害,只怕撑不到胎儿足月,母体就承受不住了。”
“可毕竟有夏无且在,一切都未可知。你何以这般肯定?”
杜心兰微微一笑:“臣妾那位师兄确实医术精湛,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可那又如何?就算能把孩子保到足月,然而生产那一关终究是天险,夫人觉得到了那时,她那样的身子还能撑得过去么?”
苦夏这次倒信了八-九分,俗话说“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她自己也经历过这一遭,当然知道杜心兰所言非虚:“你的意思是……本宫什么都不用做,静待她生产时一命呜呼即可?”
杜心兰心想敢情你还真的打算出手害人呐,真是为了儿子够拼的,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天意如此,人力岂能改变?她命中注定福薄命浅,夫人根本无须为此烦恼。”
“好,那本宫就听你的!若到时如你所料,上天收了这心腹大患,本宫便亲自向王上提请,择公子高为扶苏的伴读,让其与扶苏进同一间书房修习,拜同一位夫子为师。不过,若到时候并未像你说的那样……”苦夏说着,起身款款走近杜心兰身前,幽幽地注视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女子,“本宫,定不会轻饶。”
不论前朝还是后宫,恩威并施永远是驭人最有效的方式。尤其对于杜心兰这种没有丝毫根基和背景的,拿捏起来最不费劲,使用起来也得心应手。
“谢夫人美意。只是高儿年纪还小,又资质平庸,拜师为时尚早,过两年也不迟。”杜心兰神色不变,像是习惯了对方居高临下的语气。
让自己的孩子和最受重视的长公子待在一起修习课业,在一般人的眼里已是莫大的殊荣,这样一个机会可谓是求之不得。可杜心兰并不这么想,她只盼孩子能平安长大,一生顺遂喜乐,奈何生在帝王家,她这个母亲又无所依傍,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孩子远离纷争。
嬴政的孩子那么多,一个平淡无奇的公子高,自然不会吸引什么注意。因此,杜心兰对自己的儿子从没有什么要求,不愿练字就不练,想玩就让他玩个够,别人想出头便由着他们去争去斗。在这宫中,平庸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
苦夏没想到杜心兰对她抛出的“好处”会是这种态度,不过她并未想那么多,毕竟她也并非真心让公子高和扶苏一同学习,既然对方推辞,那她也懒得计较这婉拒是真是假:“既然你认为还没到时候,那就以后再说……时辰不早了,本宫去看看扶苏睡了没有,你也回宫吧。”
耐着性子虚与委蛇了那么久,杜心兰此时亦是烦得一刻也待不下去,正好苦夏赶人,心中总算松了口气,道了声“告退”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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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似水。
姬丹躺在榻上,衾被裹在身上如同一只毛毛虫似的,翻来覆去却仍无法入眠。
大概是白天去了咸阳阁,又探出什么秦宫的内应,再加上晚间杜心兰突如其来的造访,这种情况下要是还能呼呼大睡,心眼儿也太大了!
没有睡意,姬丹便索性坐了起来,又一次将左手搭上右手腕,闭目凝神,仔细感受着脉息的波动。
这是她今夜不知道第多少次为自己把脉了,好在反反复复把了多次,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她的脉象虽比不上常人,但也不过是稍稍显弱,一时半会诊不出弱症……思及此,姬丹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幸亏前几日荆轲为她输了内力,使得脉息比往常强了不少,否则今晚对上杜心兰怕是难以蒙混过关。
然而,放心也只是暂时的。
后宫的暗潮汹涌、咸阳阁的蝇营狗苟、哥哥的“螟蛉计划”,以及那个潜藏颇深的内应……这些千头万绪,让姬丹无从下手,而她日后的处境,必定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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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这一夜也没睡好。
确切地说,自从樊少使出事后,他便很难入眠。
每每一合眼,脑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死去的人。
他看到母后哭着控诉他为何对心儿和念儿如此绝情;看到吕不韦冷眼旁观如今这看似太平实则暗藏危机的局面;看到成蛟失望地质问他为何不为自己平反,让自己死了都背负着谋逆的骂名……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烦意乱、头疼不止。
嬴政的头风又发作了,夏无且郑重其事告诫他——若是再不把自个儿的身体当回事,即便是他倾尽所能,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嬴政应得很干脆,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真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不过按照夏无且对他的了解,自己的话多半又被当作了耳旁风。
年轻的太医令表示心累,像他这般年纪便坐到了医丞之首,按理说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但是反过来想想,承受的压力也是难以想象的。
唉,好怀念曾几何时当游医的日子!
夏无且前脚刚走,赵高后脚就踏进了甘泉宫,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扁盒子,看上去像是装首饰的。
“王上命工匠们打造的头饰已完工。”赵高边说边双手托着盒子呈上,让嬴政过目。
嬴政看了两眼,觉得还算合心意,便差了赵高将其送到阿房宫去。
一向惟命是从的赵高却推脱:“奴才以为,还是王上亲自送过去最好,奴才去怕是不太合适。”
嬴政斜睨着他,嘴角微动:“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寡人使唤不动你了么?”
“不敢。”话都到了这个份上,赵高只得领命去了阿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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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给我的?”姬丹收到礼物的时候刚好午睡起来,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古朴的桃木盒子里静静地摆放着一支赤金打造的步摇,步摇的一头是云朵的形状,惟妙惟肖,坠子则别出心裁地以珍珠作串,设计成雨滴的样式,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驻足观赏。
“王上可是雇了十几名能工巧匠,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制成这支步摇,并取名为‘云雨’。首饰虽小,王上对姑娘的心意却是六宫上下都不能与之相比!”赵高也是实话实说,跟在嬴政身边这么多年,他确实没见过对方对哪位宫妃如此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