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张了张嘴,果然无论如何用力,喉咙里就像哽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无奈之下只能尝试着调动内力将银针逼出体内。
此时她已明白杜心兰为何会说无所谓了,原来对方早就有了杀人灭口的打算,而对方之所以并未立刻除掉自己,是为了将自己用作挡箭牌来挟制阿政。
“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冲寡人来,从始至终丹儿都是无辜的。”嬴政稳住心神,打破了沉默。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能乱,毕竟丹儿的性命还握在对方手中。
“她是无辜的,那我呢?”杜心兰一手扣着姬丹的肩膀,另一只手一抖袖子拿出一根遍体乌黑、雕刻着怪异纹路的长笛,紧接着将笛身横在姬丹的颈前。
诡笛“密境”?
蜀国的镇国之宝,传说可驭蛇千万、力抗三军,秦灭蜀后遍寻而不得,没想到竟然在她的手里!
嬴政心头一紧,觉得此时不宜硬拼,只得暂与之周旋,静待时机救下丹儿。
“寡人只问你,当日宠幸你之前寡人曾问过你是否有心上人,因为横刀夺爱也为寡人所不齿。可你却说有,但你的心上人未曾将你放在心上,之后寡人才宠幸了你,是也不是?”
杜心兰冷笑:“笑话!别人不要我,我就得跟了你吗?!嬴政……”她无所顾忌地喊出了君王的名讳:“你知道你这个人哪一点最可恨么?”
杜心兰直勾勾盯着嬴政那一双狭长凤眸,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自…以…为…是。”
荆轲趴伏在凉亭周边的一处宫苑的墙顶,借着树荫的掩护探出了小半个头。
这里已经是离亭子最近的地方了,但要想在这不声不响地救下少主,距离还是远了些……倘若他再靠近,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思绪转了几遭,荆轲决定先静观其变,毕竟目前看来就算有什么变故,首当其冲的是嬴政,只要少主没有性命之虞,他便心安了。
嬴政暗暗作了个深呼吸,望着杜心兰说道:“你放过丹儿,寡人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这是他的真心话,在听到对方字字句句的控诉,尤其是那句自以为是后,他的确反思了过往的种种……杜心兰固然罪无可恕,但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他并非没有责任。
所以,他决定这一次不把事情做绝,只要杜心兰悬崖勒马,自己也就会信守承诺,放她一马。
而这,已经是他作为君王做出的最大让步。
“王上真是会说笑,把我当三岁小孩么!”杜心兰冷嘲道,“我若这一刻放了她,恐怕下一刻臣妾的血就要溅上您的佩剑了。”
“君无戏言。”嬴政的呼吸渐渐变粗,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在这逐渐拉长的对峙中消磨殆尽。
时间拖得越久,局面就越不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丹儿救出。
“臣妾最不信的就是‘君无戏言’这四个字。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妾以为,君王最擅长的便是逢场作戏了……”
“放肆!”嬴政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放不放?!”
杜心兰拽着姬丹后退一步,眉梢高高扬起,顾盼神飞:“王上难道还搞不清楚状况?您现在可没有资格跟臣妾谈条件。其实归根结底还得怪您,要不是您那么多事,什么都要弄个清楚查个明白,臣妾是打算就这么跟您凑合过一辈子的。”
姬丹喉咙里咯咯作响,由于努力想要喊出声而导致嗓子疼得要命……她想劝两人赶快停手,不为过往那些恩怨,为了孩子也应就此罢手,可运功半天,也未把那根银针逼出。
现下受制于人又无能为力,真真急煞人也!
嬴政却趁杜心兰有些激动分神之际,忽而踢起一颗石子击中对方的右手。
杜心兰只感觉手腕一痛,笛子已然脱了手,与此同时耳畔剑鸣铮铮,眼睛一晃,但见嬴政已手持“定秦”,飞身朝她直刺而来!
杜心兰见势不妙,猛地将姬丹往前一推!
嬴政生怕误伤,急忙收剑,姬丹浑身绵软无力,直接一头栽在他怀里。
嬴政抱着人一个原地旋转,长剑再次劈向杜心兰!
此刻杜心兰已捡回笛子,抬手用笛身一挡,剑锋与长笛相互碰擦,伴着尖利的声响,一道耀目火花在眼前闪过……杜心兰自知不是嬴政对手,借势回撤,转而将长笛横在唇边缓缓渡出气流。
嬴政顾不上其它,抱着姬丹也后退了几步,然后将她背上的银针拔了出来。
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但麻药的药效还没过,姬丹这时候仍有些站不稳。刚要开口说话,蓦然笛声响起——与那日在冷宫听见的清越悠扬不同,这次的笛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呜呜咽咽起伏不定,宛若万千亡魂的哭泣,甚是诡异渗人……
“阿政,快走!”姬丹勉强抬起胳膊推了一下嬴政。
然而,周遭忽然水花声阵阵,一条条青色小蛇接连从水中游上岸,眨眼间已向他们二人聚拢过来!
糟了,来不及了……
嬴政将姬丹护在身后,“定秦”的剑锋对准蛇群。
荆轲趴在墙上心急如焚,他想下去救人,但这样做定会暴露自己和少主;可若不去,以嬴政的武功,怕是难以护得了少主。
蛇群在笛声的指引下开始进攻,嬴政护着姬丹且战且退。
“阿政,麻药的效力还没过,你带着我走不远的……你先走……”姬丹的本意是让嬴政先行脱身,再去找人前来援救,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再不济还有荆轲。
岂料嬴政一口回绝:“说什么呢!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啊!”
姬丹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忆起小时候的阿政也曾像此刻这样将她护在身后,说同样的话……一时间,时光回溯,恍若隔世。
“先去凉亭里,能避一刻是一刻。你轻功比我好,等你恢复了些就出去喊人,这里交给我。”嬴政手起剑落,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青蛇被剑气斩成几截,蛇血的腥味霎时间飘散开来。
亭子地势较高,下面还有台阶,可以迟滞蛇群的移动速度。
姬丹点点头,微不可查地一笑:“听你的。”
二人遂退至凉亭内,蛇群也紧跟不舍,然而在上台阶时果然如预料一般速度慢了下来。与之相反,嬴政居高临下加上长剑在手,纵然蛇群数量庞大,一剑下去也能砍杀一片。
杜心兰见状,即刻亦跟着蛇群上前,笛声依旧不绝,隐隐中却开始变调……
姬丹听出笛音起了变化,赶紧提醒嬴政小心防范:“笛声有变,不知她又要使什么妖法……”
话音未落,她不由得惊呼一声,但见一条鳞片幽绿如鬼火、体型与长度皆大上一号的蛇从树丛中“嗖——”地窜出来,扭动着细长的身子,转瞬间便上了台阶!
难道是蛇王?!
嬴政记得古书中有过类似记载,虽不知蜀山小青龙有没有蛇王,但观其体型和外观,十有八-九是了。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凛,一剑直劈向那长蛇的七寸……
作者有话要说:
【大秦の小剧场】
政哥:蛋儿,我们要死一起死!
兰姐:反正你俩都得死。
鸡蛋:我……说不定真的死不了……
荆轲:你俩菜鸡互啄一边去,别嚯嚯我们少主。
第212章 生离死别
手中的“定秦”“砰——”地发出一声轻响, 蛇鳞竟坚硬无比,震得嬴政虎口微微发麻,而锋利的剑刃却并未伤那蛇王分毫!
嬴政一击不成, 正欲抽剑回防, 没想到蛇王不退反进, 前半截身子径直往前一窜, 眨眼的工夫便缠住了剑身!
嬴政顿感手中一沉,下意识地想将蛇王甩开, 然而蛇身却越缠越紧,甩脱不得,铁甲似的鳞片与剑锋相互摩擦,发出“咯咯”的古怪声响……更要命的是,就在他与蛇王僵持不下之际, 其它大大小小的毒蛇蜂拥着爬上了台阶!
眼前这一切都快令姬丹急疯了,若在平常, 她完全可以和阿政相互协作、共同退敌,可现在自己连站着都费劲,更不用说别的了。
倘若恢复得再快一些,自己便能施展轻功, 也就不用像此刻这样拖累阿政。
眼看已经有好几条蛇游到了他们俩的脚边, 嬴政情急之下福至心灵,心生一计。
“高儿,别过来!”
猛然间听见嬴政急切的呼喊,正专注于驭蛇术的杜心兰心神一荡, 双眼倏地睁大。
高儿?
高儿怎么会来这里?!
笛声停止, 蛇群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杜心兰慌乱转身,身后树影婆娑, 却空无一人……
姬丹乍一听嬴政在喊公子高,也跟着懵了。
要是公子高被毒蛇误伤,那可如何是好?!
回头再一看嬴政,却见他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弯腰抓起一条小蛇,出其不意地向杜心兰扔了过去……
“阿政!”姬丹忽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不禁心下大震,刚想说“不要”,话未出口却为时已晚。
杜心兰刚回身,却见一物迎面朝自己飞来,紧接着脖子感到湿漉漉黏糊糊的凉意……那小蛇被重重地扔到了杜心兰身上,吃痛之下出于本能一下子张开嘴,细长的毒牙瞬间刺穿了她的皮肤!
姬丹捂住嘴,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杜心兰惊叫一声,脸色迅速变得乌紫可怖,颤颤巍巍地站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嬴政面前,长笛亦随之从手里滚落。
没有了笛音的指引,蛇王开始撕咬攻击同类,蛇群很快陷入了混乱……
蜀山小青龙本就堪称世间奇毒之首,更何况是蛇王的毒性。
杜心兰毫无内功护体,蛇毒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双眼依旧深深凝望着他们二人……确切地说,是望着嬴政的方向,右手费力地缓缓移向衣襟……
“心兰姐!”姬丹正欲上前,胳膊却被嬴政往回一拽。
“当心!此女心机太深……”嬴政握着她的手,摇摇头,“不可不防。”
刚刚那一下亦是冒险,赌的是杜心兰以孩子为重,然而他无法断定杜心兰还有没有后招,或是会不会使什么暗器,他不能再赌了。
杜心兰慢慢从自己怀中取出一物,却并非暗器,也不是匕首之类的任何一种武器,而是一只布偶,一只尚未织好的老虎布偶。
毒入心脉,已是气息奄奄的杜心兰却拼命睁大眼睛,艰难地将手举起,那是她上个月答应为高儿做的玩偶,高儿最喜欢小老虎,虎头帽虎头鞋从小穿到大,连平常吃的点心都央求她做成老虎的模样。
点心……
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出门前做好的那一盘小动物形状的点心,只可惜她再也不能为高儿做这些了。
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泪珠顺着面颊大颗大颗滴落,姬丹完全不曾想到最后会演变成这样,不曾想到自己不过是找杜心兰对质,却间接令她走上绝路。
如果不是自己硬要寻求一个真相,她本可以在宫中安然度过余生……
嬴政轻轻放开姬丹的手,长剑收回鞘内,望向杜心兰颤颤巍巍的手,眼神暗了暗,继而抬步向前。
“寡人明白了,你安心地去吧。”他动了动唇,轻声说道。
嬴政很清楚杜心兰的秉性,这个看似柔婉实则刚烈的女子哪怕到了最后、到了绝境也不妥协,更不随波逐流,这世间唯一能牵绊住她的、让她不舍和留恋的也只有孩子了,而自己正是利用了对方这唯一的弱点才能绝地反击。
嬴政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可他只能那么做,正如当年只能那么做一样。
至于高儿,他自是会好好照顾、悉心教导,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眼中戾气尽然化去,杜心兰的眸光归于平静,最终缓缓闭上,身子朝后一仰,倒在了湿冷的地面上,举着布偶的右手终于无力地垂下,一滴泪水遗留在眼角,随着双目的闭合悄无声息地滑落,唇边一丝清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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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屡次遭受蛇群侵扰,此前便有宫妃和公子遭遇毒蛇攻击之事,直至君王遇险,杜良人为护驾而不幸殒命,驱蛇才成了秦宫的头等大事。
各宫各苑每天至少要撒三遍雄黄,此外医丞们还另配了药包分发给宫中的宦官和宫女们,一时间近乎人人自危,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细长的草绳都会吓一跳。
最可怜的当属公子高,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纵然其母被追封为美人又有何用,无上的哀荣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终究毫无意义。而眼下,公子高究竟该由谁继续抚养依然是个待解决的问题。
本来众人纷纷猜测极有可能是端华夫人,只因目前在后宫其身份最高,况且杜心兰生前与之关系最为密切。苦夏亦确实抱有这个想法,甚至还找了几个与自己交好的宫妃在嬴政面前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谁知却被对方以苦夏掌管六宫、事务繁忙,恐照顾不周为由一口回绝。
苦夏心里那点小九九嬴政是一清二楚,她已有了长公子扶苏,再将次子收归己养,那还了得!况且,嬴政也并不认为苦夏会对别人的孩子多好。
“奴婢觉得,让贵人来收养二公子再好不过了。贵人心细如尘,学问又多,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二公子在您这儿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教养。”阿胡坐在庭院门口,一边低头做着针线活一边与姬丹聊天。
提到杜心兰,姬丹的心难免阵阵抽痛:“我倒是也想……可我无名无分,怕是人家孩子也未必愿意。”
阿胡不假思索道:“这好办,贵人可以在王上面前提一下位分的事啊!您为王上诞育十八公子,王上又那么宠爱您,于情于理也该给您一个位分了。”
阿胡这话隐隐含了几分抱怨与不解,她想不通,就算是一名宫女被君王宠幸,只要能诞下王嗣,哪怕再不受待见,位分总会给的。
可为何贵人生下小公子两个多月了,王上却迟迟没有册封的意思?
姬丹穿针引线的手一停,眸光闪了闪,却只淡淡吐出一句“再说吧”。
现在她每日都闷得厉害,晚上睡觉时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杜心兰临死前的样子,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实在没有心情去考虑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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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杜心兰的丧礼如期举行。
兰舍内到处悬挂着白幡,后宫中大大小小的人物皆齐聚于此,包括无名无分的姬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