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离宫后,她与荆轲仍在咸阳周边盘桓数日,确定赵高已被打入天牢、死罪难逃,他们俩才动身离开了咸阳城。
就算黄金台想打阿政外祖陵墓的点子,也需要里应外合,可那个时候赵高已经锒铛入狱……除非,他们早就将图纸拿到手了!
姬丹眉心拧了一下……赵高是个小人物,蕲年宫变后开始出现在朝野之中,担任的也并非高官要职,因此留给她的印象并不深。可正是这样一个极易被忽略的人却是黄金台潜藏最深的细作,亦是阿政身边最可怕最致命的隐患。
姬丹定了定神,勉强开口问道:“事发前,赵高可有什么动向?”
“小妹死后,我便自请前往新郑,之后又被调去看守陵墓,在此期间,朝中之事我一概不知。”樊於期说着,无意识地攥了攥手掌。
实际上,他收到过嬴政的亲笔书信,只不过最终还是赌气原封不动退了回去,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世态炎凉,官场上更是如此。他向来刚正耿直,不屑于趋炎附势,虽身居高位,却始终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何况远调后人人皆揣测他失了君恩,更是与之恨不得离八丈远。
现实早已容不得姬丹思考太多,赵高究竟是死是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樊於期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无疑证明黄金台的魔爪已对阿政下手,将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拔除……
想到这里,姬丹忽然扣住樊於期的手腕,冷不防的动作令对方一僵:“听我一言,你身体痊愈后,马上回秦国,向阿政澄情一切。”
樊於期一听,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回秦国?呵,回去送死么!”
“不回去才是死路一条!还是说,你真打算这样窝窝囊囊、躲躲藏藏过一辈子?!”纵然姬丹一贯温和的性情,对于对方如此不知好歹又冥顽不灵的态度,也着实气得不轻,“樊於期,你不是小孩儿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耍什么性子!是,阿政在这件事上的确过分了,可他也是受到了蒙蔽。现在不是追究你们两个谁对谁错、谁欠了谁的时候,你既知黄金台牵涉其中,就应当知晓此事并不简单。你最需要的不是仇恨,不是颓废,而是尽可能去掌握主动,你明白了吗!”
樊於期怔了怔,片刻后,扯了一下嘴角:“你说的主动,就是让我回去自投罗网?澄清……说得好听,现如今我和他之间早已隔着深仇大恨,就算我回去,你觉得他还会愿意听我解释?”
“会!”姬丹点了点头,笃定而坚决,“只要你说,阿政便会听。”
半晌,樊於期偏过头,漠然望着窗台:“你倒是对他挺有信心……”
“我算计、欺骗他那么多次,把他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他却仍愿意原谅我,接纳我……你和阿政从小到大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在他眼里,你是唯一一个值得他以身家性命交付之人,你们之间的情义是无可替代的。你可知,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不够信任、不够坦诚,才让误会越来越深,最后不可挽回。只要你将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原原本本说清楚,他会相信你的。”姬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好似脱了力一般。
樊於期是青莞深爱之人,于情于理,她都无法袖手旁观。
除此之外,姬丹还存有一份私心——保下樊於期,也就等于让阿政身边多一重保障。
樊於期垂目良久,看得出他在犹豫、在挣扎,然而最终却摇摇头道:“不去。”
“为何?!如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回咸阳。”
姬丹话音刚落,门一开,荆轲不知何时正站在门边,面如冷铁:“不行!”
姬丹当即怔住,眼睁睁看着荆轲略重地关上房门,接着旁若无人、大步流星地来到面前,二话不说扳住自己的双肩。
“荆轲,你……”姬丹吃痛地皱眉,一抬头对上迎面而来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荆轲生气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
说什么呢?
这一路上都是荆轲在保护她、照顾她,直到进了黑风寨,日子才算安定了一些……可现在她却要自作主张回去,荆轲能没有怨言吗?!
察觉出自己反应有些过激,荆轲连忙松开了手,语气依然冷硬:“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他去,你不能走。”
樊於期的眼神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未等姬丹表态,便开口道:“你们俩不必再争,我是不会去见嬴政的。”
“樊於期!”
姬丹仍试图力劝,却被他生生打断:“我已决定,你也不用多费唇舌劝我。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姬丹和荆轲就这样被“请”了出去,荆轲自然没什么,这是樊於期自己做出的选择,之后的路也是他自己走,与旁人无关。
可姬丹却不这样想,之后几次上门,也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没能说服樊於期,她的心就一直不上不下吊着,很不舒服。
高渐离看出了异样,便追问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两人却都是含糊其辞,弄得他十分不爽,连呼不把他当兄弟。
眼看着又过了三日,樊於期身体痊愈,遂提出辞行。
高渐离倒也颇为大气,命人为其准备了银钱干粮衣物等足足两大包,又牵了匹好马打算送给他,然而被樊於期谢绝,只带了些干粮便上路了。
对不起,青莞……我终究还是太没用了,保不住你,也护不好他。
姬丹伫立在山门外,望着那孑然而去的高大背影,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他认定的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是听不进去的。此番能够放下对你无端的指责与仇恨,已属不易。至于他和嬴政之间的恩恩怨怨,恐怕也并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一旁的荆轲蓦然开口,见姬丹似是郁郁寡欢,轻轻叹息了一声,“这里风大,回去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过柔则靡、过刚易折,樊於期此人性情太过倔强刚烈,君臣间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
随着樊於期的离开,黑风寨恢复了寻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殊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国即墨,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第242章 内讧暗生
“丹儿, 你待在这别乱跑,祖母去抓药,一会就回来。”一位老太太提着篮子, 临走前不忘嘱咐了身旁的丫头几句, 让她务必看好自家店面。
小丫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头的画册和布偶, 头也不抬一下。
老太太寻思着药房就在附近,且街坊邻居都认识, 想来不会有啥事,便放心出了门。
这一老一小正是辽东郡守李达的母亲和闺女,祖孙二人自离开黑风寨来到齐国之后,便在即墨安家落户。
黑风寨虽打劫了她们,但好歹也给她们留了不少财物, 于是老太太便用这些钱开了一家干果铺子,没想到生意还挺兴隆, 祖孙俩靠着这间店铺倒也丰衣足食。除此之外,李老太太每隔七日便会去东街新开的药铺抓一些补药。
之前姬丹曾告知,孩子的弱症虽然医好了,但身体尚需调养个一两年, 便又给了一副自己在燕宫时日常调理的方子。老太太年纪大了是不假, 可只要是关于小孙女的事,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得很,平常按方抓药、按时服药可是一点都不马虎。
这不,昨儿个她还特意叫那药房的医师为小丫头瞧了瞧, 说脉象稍显虚了些, 其它与常人并无不同,还说再吃一副药便能大好了, 可把老太太乐的,于是跟那位年轻医师渐渐熟络起来,将自家孩子如何不幸患病如何四处求医这些辛酸往事向对方絮絮叨叨扯了许久。
当然,老太太话是多了点,人却不糊涂,关于黑风寨那段经历自是全部隐去不提。
一晃两年过去,小丫头个子窜了不少,面容也长开了,显露出几分女孩子的清秀,不过贪玩的天性仍然没有变,在山寨的时候就十分喜欢那些玩具耍货,此刻堆在面前的布偶兔子和布偶猫便是狗屠媳妇为她亲手缝制的。狗屠媳妇虽习的是医术,却生了双巧手,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比街上买的还要精致好看。
玩了一会儿布偶,又翻了会画册,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小丫头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祖母怎么还没回来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瞧瞧,岂料突然从外面闯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二话不说将她口鼻一捂,灌进麻布袋往肩上一扛,眨眼间便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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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内,几人鬼鬼祟祟不知低声商量着什么。
秦舞阳低头轻咳了一声,那几人才堪堪停止交谈,其中一人转身换上谄媚的嘴脸,正是如今临淄阁的副阁主宋意:“秦大人怎么不留在花厅喝茶赏画?”
吴阁主一行人身死,当年苏秦呕心沥血创建的基业自此毁于一旦,虽说此后在黄金台总部的支持下得以重建,但重建之后的临淄阁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临淄阁,不是当初的旧人,亦不复曾经的辉煌。
“宋副阁主的茶再好我都喝完三壶了,怎么,诸位还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么?”秦舞阳双手环于胸前,一句话将宋意噎了个够呛。
宋意讪笑道:“那老太婆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前言不搭后语,我们暂时也拿她没辙。”
原来,那家药铺正是临淄阁安插在即墨的一处联络点,早在老太太拿着姬丹给的调理秘方抓药时便被黄金台的人暗中布控,之后医师为小孙女诊脉、与老太太闲聊,更是确定了这祖孙俩大有问题,于是今日便趁着老太太过来抓药时将人一举拿下。
可怜一年过花甲的老人家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当场就被吓懵了,审讯时一时半会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说出。
秦舞阳可没心思听他东拉西扯,脸色一沉:“一个老婆子就让你们束手无策了?宋副阁主好歹也是黄金台的老人了,刑讯逼供这种事难不成还需要我来教?”
“秦大人息怒,这老太婆乃是李达的老母亲,实在是动不得啊!”宋意实在有苦难言。
秦舞阳眼皮一抬:“就是那个辽东郡守李达?”
“正是!正是!”宋意连连点头,“所以我们目前也只是把人抓到这儿关起来,最多吓唬一下,大刑伺候那是万万不可的呀!”
“区区一个郡守,还能大过黄金台不成!”秦舞阳嗤笑。
“大人有所不知,辽东地处燕国边陲,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李达虽非高官显爵,却也是王上亲自委任的封疆大吏。何况此人在朝中人脉甚广,攀附结交王公贵族无数,谁也不知道其背后的靠山是哪位大人物。万一得罪了他,主上自是不会有任何影响,到时候背锅的可是咱们两个呀!”
宋意苦着脸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秦舞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就是说,你们拿这位李老夫人没办法,只能放人?”
副阁主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大人且放心,没找到少主和叛贼荆轲之前,我们岂敢放人?!”
“少主?她早已背叛了主上,背叛了燕国,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少主?宋副阁主,注意你的言辞……”秦舞阳说着,用剑柄轻轻戳了戳宋意的胸口,然后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受了好一通鸟气的宋意面色铁青,却也无处发泄怒火,毕竟迟迟审不出结果,他自己首当其冲没法交差。
好在没过多久,手下将李达的女儿掳了来,这才有了一丝转机。
老太太一看孙女在对方手上,立马不打自招,将自己半途遭遇山匪,钱财被洗劫一空之事全抖落出来。然而,她交代了那么多,却都没说到点子上。
“我再重申一遍,药方怎么回事?”宋意审得口干舌燥,耐着性子坐下来喝了口茶。
“这方子,是一个女人给我的……”
一听对方提到女人,宋意和几名手下顿觉有戏:“接着说!那女人长什么样?是不是这个人?”边说边拿出姬丹的画像放在她面前。
老太太睁大那双昏花的老眼,费劲地端详了良久,先是迟疑着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到底是不是这个人?!给老子一句准话!”
对方突如其来一声吼,老太太吓得直哆嗦,瘪瘪缩缩道:“大人饶命!那女土匪一直蒙着面,她长什么模样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合着您老根本就是在耍我们,对吧?既然不知道,还对着画像瞎看个什么劲!”失了耐心的宋意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翻了火炉,顿时火花四处飞溅。
下属赶紧上前收拾,却发现那老太太两眼一翻,竟当场晕厥过去,于是立刻察看,幸而人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
“副阁主,还要接着审吗?”“先带下去,等醒了再给点饭食……其它的,明天再说。”宋意吩咐完,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太难了……他真的太难了……这个不能动那个碰不得,一个个就知道在他头上撒泼。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次日的审讯依然毫无进展,老太太一口咬定自己没见过画像上的人,也说不出黑风寨的具体位置,弄得宋意他们十分挫败,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向蓟城请示。
很快,蓟城来信了,太子丹表示待处理完手头事务便会动身,让临淄阁的人手先押送这老太婆前往燕赵边境,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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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命令的当天,宋意带上了阁内所有得力下属自即墨启程,当然,秦舞阳也跟着去了。
那一老一小肯定是骑不了马的,临淄阁的人只好为她们单独安排了一辆马车,其余阁众则依旧轻装骑行,又唯恐老太太体弱多病,耽误行程,故而不得已在野外过夜的时候,精细的吃食和厚实的被褥也是尽祖孙俩先吃先用。即便如此,一行人亦是经过半个多月的跋山涉水才到达了燕赵两国的交界处。
一到目的地,秦舞阳便一面指挥宋意将老太太拖出来指路,一面吩咐剩下的人去周边沿途打探。
然而老太太只依稀记得当时遭遇山匪袭击的地点,其它的一概不知。
秦舞阳坚持认为对方在耍花腔,几次三番要对其小孙女下狠手,老太太的哭喊声震天响。宋意忙着两边灭火,焦头烂额。
在他的软硬兼施下,老人家好不容易愿意配合他们试着找找,谁知她一会儿指这边,一会儿又指那边,一连几日,临淄阁众人疲于奔走,苦不堪言。
秦舞阳却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势,在一旁站着指手画脚,对宋意的手下更是动辄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