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心下冷笑,却面上不显:“我究竟是什么人,阁下不是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么?试问在这邯郸城内,还有哪个外邦质子会落得像秦王孙一样的境遇?”
平静淡漠的语气,自嘲意味的言辞,却宛如猫爪上细细柔软的小绒刺……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挠起人来却无法忽视。
这个秦国来的小公子真是……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吕不韦有些忍俊不禁,但到底并未真的笑出来。
二人各自陷入沉默,伴着一路清脆的铃声,马车很快到了驿馆门前,异人在小五小六的搀扶下从车上慢慢踱步而下。
尽管吕不韦此人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出于礼节,他依然转过身,打算向对方道个别,却见吕不韦从车厢内拿出一个小巧的暖炉,不由分说便塞进他手里。
异人蹙眉:“这是何意?”
“公子乃秦国王族,身份尊贵。听说驿馆条件简陋,很多方面难免无法顾及,如今天寒地冻的……”
异人冷声打断:“不需要。”
纵使再落魄潦倒,他也从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恩惠,尤其是一个商人施以的恩惠。
吕不韦似乎早知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立刻解释道:“在下绝无他意,公子亦无需多想。在下只是觉得公子的母国远在千里之外,即使您的家人再如何关切挂怀,此时也鞭长莫及。公子侨居在外无依无靠,当下唯有多多顾念自己,若是冻坏了身子,往小了说是自己受罪,往大了说…多少也会影响秦赵两国的邦交。”
吕不韦鲜少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这样长的一席话,而且字字句句皆站在对方角度上,可以说是真诚之至,耐心至极。
“公子,咱们屋子里已经没有炭火了,您的身体不能受寒,一个暖炉而已,就收下吧……”小五低声劝说了句。
正巧异人打了个喷嚏,之前在平原君府门口站了太久,刚才在马车的暖厢里一直待着不觉得,这会子从里头出来吹了一下冷风,鼻塞头疼的老毛病一股脑儿全窜了上来。
掌心里的手炉温暖熨帖,放进被子里应该可以暖一整夜,就这么毅然推拒会不会太傻了?
可要让他大大方方接受对方不明动机的好意,也是决计不能的。
想到这儿,异人抬了抬眼皮,语带揶揄,眉眼间的冷意却消融了一些:“看来阁下也并非一介唯利是图、目光短浅的商贾,一只暖手炉都能扯上两国邦交,实在令人佩服!只是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无故接受一个人的馈赠,这样吧……”
他边说边伸手拔下挽发的簪子,往吕不韦手里一塞:“这个给你,就当作我们两个扯平了。”说完,叫上愣在一旁的小五小六抬脚进了驿馆,留给吕不韦和赵豪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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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驿馆大门“嘭——”地关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随即又相继回到了马车里。
回家的路上,赵豪四仰八叉地躺靠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揶揄:“哎呀,没想到这秦国来的小公子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啊!咱们吕郎君一片真心实意,又是将人送到家门口又是亲自送上暖手炉……他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绷着张脸,句句话离不了冷嘲热讽。”
“人家明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结果被你喊作了姑娘,还指望他有好脸色?!”吕不韦瞟一眼身旁,见赵豪那几乎半躺的坐姿越发不像话,忍不住轻踢了他一脚,“给我坐好。”
“我那是眼睛不好,再说了,他那背影瞧着也确实纤细了些,黑灯瞎火的看错很正常嘛……诶,你怎么帮他说话了?”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何况你不也承认你自己眼神不好么。”
“罢了罢了,不和你讨论这个了……”赵豪起身勉强伸了个懒腰,转眼见吕不韦手中的簪子成色甚好,欲抢来细瞧,结果刚伸手便被对方打了回去。
“喂,我就看一眼那簪子,估一下价格,至于这样吗?!”
“我已经初步验过,上好的秦国蓝田玉,底价至少两百金。”吕不韦说完,便将那支玉簪揣进袖子里。
赵豪一听,诧异地睁大眼:“这么值钱?那,那位小公子岂不是亏大了?你那暖手炉子再精致,也根本不值百金啊!”
“有种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想欠别人一分一毫,他大约就是那样的人吧。”
“心气儿真高!人也是真傻!”赵豪呆愣了半晌,只得由衷发出喟叹,“明明都窘迫到那般田地了,还固执地坚守着所谓的气节与风骨……对了,不韦贤弟,你说那些公子王孙是不是都这副傻乎乎的德性?”
吕不韦轻蔑一笑:“怎么可能,今晚莅临醉仙馆的太子殿下就和咱们遇见的这位完全不一样。而且,我认为这秦国小公子个性鲜明,同时又不乏进退有度,并非如你说的那般迂腐傻气。”
赵豪翻了个大白眼:“瞧瞧,这都夸上了……说真的,若对方是个女的,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若他是个女子,相信我,今晚也不会成为你的艳遇。”
“为何?”
吕不韦眯了眼,讳莫至深地敲了敲车窗:“赵府到了,先想好向尊夫人解释的说辞吧。”
不出所料,不多时,院墙内响起妇人堪比河东狮吼的怒骂与赵豪惨兮兮的哀嚎……
第268章 番外 奇货居4
赵豪被自己的夫人禁足在家不得出, 接下来的几日吕不韦正好一门心思处理生意上的事,待手头上的要务处理得差不多,他便抽身独自去了一趟城北别苑。
琉烟的伤已经痊愈, 吕府里的吃穿一应俱是上等, 连外敷药膏都是邯郸城最好的, 额头上连一点痕迹都没留。
小丫头看起来很是懂事乖巧, 吕不韦甫一进门,便主动上前欲替其脱鞋宽衣。
“不必, 你去那儿坐好,我有话要对你说。”吕不韦略微皱了皱眉,让对方先去案几前坐着,自个儿踱至屏风后换了件更加宽松舒适的居家服。
换好衣服出来时,小丫头已安安静静在对面端坐着了。
吕不韦拿出一份按了指印的文书, 连同那份文书一起摆放在案上的还有一兜鼓囊囊的钱袋:“这是你的卖身契,那天晚上我便差人从老鸨那里拿了来, 现在全部交给你自己,你已经自由了。”
琉烟并未对那卖身契瞧一眼,只愣愣地看着吕不韦,似乎不太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如今你的伤也养好了, 袋子里有足够的银钱, 往后做点小买卖或是买块薄田,吃喝总是不愁的。”
“您…是要赶我走吗?”琉烟咬了咬唇,大而透亮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像是要哭出来……话已至此, 她若再听不明白, 那便是脑子有问题了。
“家里可还有别的亲戚?”吕不韦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显然对此不为所动。
可怜人他见得多了, 若是几滴眼泪就能打动他,倒不如散尽家财改行做慈善,也就大可不必去苦心钻营那些为商之道了。
琉烟垂眸道:“我双亲早亡,孤身一人,早就没有什么亲戚了。”
吕不韦忽然冷笑:“没想到啊,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说谎。”
琉烟诧异地抬起头,但见面前的男子冷了眸光,一手稳稳端着茶盏,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绕在掌心里的一串龙眼大小的珍珠链子:“我派的人去向醉仙馆的老鸨打听过,你虽幼年失怙,可老家却分明有不止一个亲戚。”
讲到这儿,吕不韦将那串精美贵重的手链往案几上一撂,从坐席上站起,居高临下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我花费重金替你赎身,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孩子,谁知就为了贪图这富贵安逸的生活,你便能面不改色地欺骗于我。”
“我没有……”琉烟的眼圈儿迅速红了,眸子里水光点点,几欲垂泪。
吕不韦依然无动于衷,也无意与之多话:“实说了吧,醉仙馆那些才貌双全的姑娘尚且入不了我吕不韦的眼,何况是你。趁早绝了不该有的心思,拿着钱回去踏踏实实过日子……待会我便让管事的帮你收拾行囊,明天送你出府。”
说完,吕不韦毫不留情地背过身去,与那晚挺身而出、保护弱小的他判若两人。岂料刚要迈开步子出去,衣角忽然被人抓住,回头便对上一双红通通如兔子一般的双眸。
琉烟红着眼睛,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断断续续道:“我没有……没有骗你……”
吕不韦暗自深吸一口气……这孩子,是要抵赖到底么?
“没错,我老家还有舅舅和舅母,可把我卖进勾栏院的人正是他们夫妇二人……尤其是舅母,自从爹娘亡故,我不得不去投奔舅舅,她便看我百般不顺眼,觉得我是个吃白食的,即使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也逃不过她的辱骂。”
“后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在我舅舅面前说我的不是,舅舅听信了她的话,便将我卖给了醉仙馆……老鸨看我年纪太小,就把我分到了幽兰姑娘的房里,让我先当一名伺候茶水的侍婢。谁知那个幽兰根本不把婢女当人,三天两头不是拿鞭子抽打就是不给饭吃……如果不是您那晚仗义相救,只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确实对您有所隐瞒,可若不是舅舅和舅母将我卖到醉仙馆,我也不会遭受那么多非人的折磨,像他们那种禽兽不如的亲戚还不如没有!若要让我再回去投奔他们俩,我宁可一死了之!”
强忍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糊了一脸,琉烟却只用手掌胡乱一抹。
“哭什么哭,难看死了。”吕不韦依旧蹙着眉,却从袖里扯出一条绢帕丢给面前轻声啜泣的小丫头。
他特意找医师了解过琉烟的身体,医师坦言这孩子长期吃不好穿不暖,身子骨比同龄人瘦弱了不少,是以十二三的年纪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除了额头上的皮外伤之外,身上还有很多处陈年旧伤疤,得好好养着。
用绢帕擦了眼泪,琉烟依然垂着眼,神情低落:“您一定要……赶我走吗?”
吕不韦叹了口气,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对方说清楚:“你要明白,我是个商人,商人的眼里只看得到利益。即便我对于你的遭遇再如何同情,可我身边终究只留有用的人。”
说此话时吕不韦虽放软了口气,然而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但是琉烟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生怕自己一放松便错失了唯一的希望与救赎:“我有用!我会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打扫房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我来做……真的,这回我没有骗你,我很能干的!”
吕不韦依旧未曾松口:“我的府里也不缺下人。”
况且,自己再冷血无情,也不能真让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天天干那么多活,否则自己岂非与那混蛋舅母和幽兰成了一丘之貉?!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留下来的机会,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里让我看见你的价值,那么从此以后,你便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间别苑里。”良久之后,吕不韦终是不忍看到那小兔子一样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遂打破了沉默。
话音刚落,琉烟立刻重重地点头,小人儿的语气格外郑重而认真:“我会好好表现的!我会倍加努力,一定不让老爷失望!”
吕不韦的眉心跳了跳:“老爷?”
自己有那么老么?明明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
“少,少爷?”琉烟赶紧改口。
吕不韦不禁扶额……他倒是想做一个无忧无虑,成天只管吃喝玩乐的富家少爷,可惜自己那位不省心的老爹早就驾鹤西去了,一大摊子家业全指望着自己呢。
琉烟低了头,耳根子悄悄红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像馆阁里的姑娘一样叫他“吕郎君”吧……不不,想什么呢,这也太不像话了!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吕不韦出言打断了她的心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罢了,我一向不在意这些,即便你对我直呼其名,也不是不可以。”
“那怎么行?您是我的大恩人,我怎可对您不敬?”
吕不韦轻轻摇头,唇角微微上扬:“尊敬是放在心里的,而非挂在嘴上。譬如一个人恭维话说得十分动听,嘴巴如同抹了蜜,可谁也不知他私底下是怎样一副嘴脸,会在背后如何编排你。”
琉烟似有所悟:“馆里的老鸨和姑娘们好像就是这样的人,接客时一口一个‘贵客’‘大人’,一张嘴便是柔情蜜意,拍马屁都不带重样的,但是背地里骂得可难听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会请夫子教你读书习字,有空时我也过来教给你一些必备的能力。如若你愿意,也可以喊我一声‘先生’。”吕不韦淡淡地说完,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准备回吕府本宅,临走时仍不忘嘱咐别苑的管事婆子们好生照看着。
厅堂里只剩下了琉烟一人,伸手轻轻抚过对方特意为自己预备的笔墨,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喜与满足。
先生……先生……
真好,她喜欢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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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难得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小六起了个大早,提着一只菜篮子打算去街上转转,看看能不能买到便宜一点的菜蔬。
左右也是无事,异人便跟着一同去了,不过他对逛菜市可没什么兴趣,趁着小六讨价还价的工夫长腿往右一拐,转头进了一家典当行。
奇货居?名字倒是挺特别的……
望了一眼牌匾,异人抬脚跨入门槛,然而屋内的陈设瞬间闪瞎了他的眼。
架子上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金银玉器,角落里错落摆放着说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连里面招呼的伙计都衣着考究……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是一家当铺!
“这位客官,在下姓林,是这里的掌柜,请问您准备典当何物?”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走来,腰间一挂别致的双鱼佩饰随着步伐小幅度地摆动。
异人此行的确是打算典当一些随身物件,驿馆的炭火已经断供了,而寒冬腊月尚未过半,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然而看到店内的陈设,他不禁又望而却步了。
倘若店家看不上自己那些东西,岂非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