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条件有限,等我们回到咸阳,一切都会好的。”抛开君臣从属关系,樊於期不禁觉得成蛟很多时候比他哥哥更招人疼。
小政啊,终究还是太要强了……
“你无须解释,我都明白”成蛟懂事地笑了笑,“军医大多擅长治疗伤病,且军营里本就缺医少药,有限的药草理应让那些伤员先用。我不过是夜里失眠,偶尔梦魇盗汗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等回了咸阳,喝几副安神汤就没事了。”
成蛟说完,见樊於期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得疑惑道:“怎么了?你有话不妨直说。”
樊於期只好拿出那份赵国的档案:“这是在嬴涯的军帐里找出来的,您应该看过吧?”
成蛟点了点头,这份档案公子涯早就给他看过了,还说了一大堆针对嬴政和太后的污蔑之词,不过他是一个字都不可能相信的。
“这不用想就知道是十一叔呃,我是说叛贼嬴涯,肯定是他伙同赵国捏造出来的,他还想拿这种东西糊弄我跟他们一起造反,我才不会上当呢!”成蛟目光清澈透亮,他的态度亦再明确不过——坚决不信,坚决不干。
拥有这样一双纯净且坚定眼神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谋逆这种事?
“实际上,目前的情况对您很不利……”樊於期微微叹息,决定将实情告之,“嬴涯死了……是自杀。”
“自杀?!”成蛟果然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看着樊於期。
十一叔的死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此次叛乱是他一手策划,一个为了达到目的都能用诈死这种无耻手段,甚至连自己的亲侄子都能算计,这样一个小人居然会自杀?
“他妄图用袖箭偷袭我,没有成功,便当场自行了断了。也怪我不留神,否则……”
“这不是你的错……”成蛟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跌坐在榻上,“十一叔是叛乱的幕后主使,亦是证明我无罪的最有力证人。现在他死了,便无人替我作证了。”
“原来您都知道……嬴涯选择以自杀这种方式了结自己的一生,无非就是自己活不成了,还要拉着无辜之人做垫背过,当真是可恶至极!不过,也无须太过忧虑,您和王上手足情深,王上会相信您的。”樊於期出言安慰道。
“王兄自然是相信我的。”只有想到嬴政,成蛟内心才会稍稍宽慰一些。
是啊,樊於期此次亲临战场救他于水火,不用想也知是王兄的授意,王兄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自己的安危,而自己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心灰意冷,轻言放弃?
想到这里,成蛟的眼前又重新亮堂了起来,恢复了几分信心。
安慰成蛟并不难,难的是找到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与此次屯留之乱没有任何干系。
樊於期心里清楚,嬴政交代他务必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应全部调查清楚,想来也是为了帮自己的弟弟彻底洗脱罪名。
现如今公子涯已死,其余叛军降俘都是些小鱼小虾,看来只有另寻线索了……
屯留,不仅是秦国边境军事重地,亦是太后娘家祖坟的所在地。
自先王遣人将妻儿从赵国迎回秦宫后,赵家的祖坟亦在不久便迁回了秦国境内妥善安置,就位于屯留一带,只因太后一家皆为赵人,而屯留离赵国亦不远,双亲九泉之下亦可眺望故土。
看着桌案上铺开的关于赵家的档案,樊於期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先是直接找到了王翦,言明想借个手脚麻利的和自己一同出门为王上办事,天亮之前必定赶回军营。
王翦倒也爽快,二话不说便让他自行去挑人。
王贲心里老大的不乐意,结果被他爹一瞪,只得把牢骚话憋回了肚子里。
樊於期挑选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夜跟随自己突袭敌营的小跟班杨端和。这孩子身手不错,人又机灵,反应力也很很快,若日后加以培养,必定大有出息。
杨端和被叫走时正值傍晚伙房开饭时间,一手捧着一碗粥,嘴里正啃着一张和他的脸差不多大的饼,扛着锄头铲子跟着樊於期懵懵懂懂走了一路,直到夜幕降临对方停下脚步时,才发现眼前是一处祖坟。
“咦咦咦?这不是太后家的……”
话音未落,樊於期抬了抬下巴:“锄头拿来,先把上面的土块锄开。”
杨端和愣住,樊於期喊了他两三声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樊副将您带我来这儿是……”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捂着嘴拼命压低嗓子:“挖坟?”
樊於期叉起腰,一副“你怎么才发现”的嫌弃表情。
杨端和顿时慌了:“您知不知道这么做是要掉脑袋的?!那可是太后家的祖坟!”
樊副将该不会吃错药了吧,亏自己还一直把他当作战神一般膜拜呢!
“你只管刨土,回去的时候若有人问起,你只说一概不知。所有的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樊於期一语即毕,拿起工具淡定地走向坟头。
“真的要挖吗?”
“少啰嗦!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回营地,我绝不勉强。”
杨端和眨巴眨巴眼睛,最终心一横,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抡起锄头就干。
两人搭配协作,很快便将表面的土层悉数挖开,里头的两具棺木露了出来,太后的双亲便安葬在里面。
樊於期起身,命令小跟班去对面不远处的坡上等候。
“樊副将,让我来吧!我胆子最大,啥都不怕。”杨端和笑得憨厚朴实,露出一嘴白牙。
不就是尸骨吗,有什么好怕的……他都敢在太后家的祖坟上动土了,小命都不在乎了,还有啥可忌讳的?
“你给我乖乖一边待着去,这是命令。”樊於期脸色一沉,指了指土坡的方向。
他这么做当然不是怕对方吓着,而是出于保护这孩子的心思,毕竟待会一开棺,谁也无法保证会看到什么。
眼看杨端和讪讪地转身而去,樊於期用铁锹紧紧扣住棺材板的空隙,稍稍用力撬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他蹲下-身,气沉丹田一个运气,臂弯猛然使力,一阵沉闷的响声传来,两个棺材盖被他先后徒手推开……
一股难闻的霉腐气息扑面而至,樊於期捂住口鼻退后几步。
等气味稍稍散去一些,他方才靠近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安沫冷”的营养液!
【大秦の小剧场】
阿语:大秦最忙的人是谁?
吕不韦:自然是本相,天天日理万机。
嬴政:自然是寡人,天天明争暗斗。
姬丹:自然是我,天天算计别人。
嫪毐:自然是本候,天天被别人算计利用。
樊於期:自然是我,拒绝反驳!谁刚下了战场就去挖坟?谁又是将军又是密探又是保姆又是保镖?如此身兼数职却只拿一份微不足道的薪水……王上,是时候给属下涨工资了~~
第58章 处决降俘
这一看, 樊於期的眉头立刻深深皱起。
两副棺木里分别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骸骨,便是赵豪夫妇了。
其中那具男尸身高目测还不到七尺,旁边的女尸身量更显得娇小。
联想到赵太后修长婀娜的身姿, 按道理, 一对矮个子的夫妇基本不太可能生的出一个高挑的女儿……
樊於期慢慢合上棺木, 面色更加凝重。
将赵氏夫妇的坟冢填埋妥当, 然后樊於期又在坟前拜了拜,不管怎么说他今日的举动也算是对死者在天之灵的侵扰。
做好这一切后, 樊於期抬头望天。
夜空中,月如钩,星斗南。
小政将叛乱诸事交于他全权调查,毫无疑问是对他的深信不疑……然而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他该如何对小政说呢?该怎样开这个口呢?
思忖良久, 樊於期仍旧无法做出一个决断,只好先让杨端和一个人回军营, 顺便带话给王翦,说自己要务在身,需即刻返回咸阳。
王翦得知消息时,樊於期已骑马出营大半天了, 估摸着早就出了屯留。
对此, 上将军并未多作表态,倒是他儿子见人已走远,便将这几日来积压的各种不爽不满不痛快统统发-泄了出来,一只脚踩在桌案上把樊於期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 却不料骂人的声音恰巧被经过营帐的王翦听到。
上将军示意士卒们不要通传, 掀开帐子二话不说走了进去。
看到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军帐里,王贲吓得立马将那只不安分的脚放下来。
王翦眉毛一扬, 对他抬了抬下巴:“放下来作甚?继续把蹄子架着,接着骂!”
王贲挠挠自己的后脑勺,终究没敢那么做,但依旧嘴硬道:“我就是看不惯姓樊的那副做派!王上身边的红人怎么了?红人就了不起啊!走就走吧,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还派人捎口信……他以为他是谁啊!他把您这个上将军放在眼里了吗?!”
王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忍不住指着自己儿子:“我说你小子能不能招子放亮一点?谁都知道此次叛乱八成跟长安君无关,如若樊於期能帮长安君洗脱嫌疑,对我而言是最好的结果,毕竟人是我推荐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父亲呢!若长安君未能脱罪,纵然我这个举荐者已经将功折罪,可真的一点责任都不担吗?罚俸削爵倒是小事,万一被降职甚至革职怎么办?别忘了,现在朝堂上依然是吕不韦说了算!”
一席话说完,也不知王贲这兔崽子领悟了没有,此时账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吕相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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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留平叛刚结束,王翦大军尚未来得及班师回朝,吕不韦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莅临大营,着实出人意料。
上将军父子俩只得先压下所有疑虑,各自整了整衣装仪容,赶紧出去迎接。
屯留一带地势高低起伏不定,到了晚间时常山风呼啸,一吹就是一整夜。
吕不韦下了马车,大风鼓起他的宽袖和衣摆,看上去更显风尘仆仆,像是星夜兼程赶过来的。
此时全军将士皆已列阵,王翦带着儿子匆匆而至。
父子两人正准备抱拳行礼,不料吕不韦从袖中拿出一份诏书:“上将军听诏。”
王翦顿时预感大事不妙,吕不韦竟当众宣读诏书,无疑是断了他所有的回旋余地,然而此时此刻已别无他法,只能乖乖跪下任凭发落,听天由命了。
王翦这一跪,其余大小将官只好也跟着单膝下跪,紧接着是军中所有士卒。
“逆贼嬴成蛟,辜负王恩,纠集宗室,污蔑君王,诽谤大臣。不顾江山社稷,不负宗庙之责,于屯留叛秦降赵。寡人念及血脉亲情,不忍施以极刑。特命相国文信侯吕不韦前往,赐鸩酒于贼首。其余叛众,即刻处死。”
吕不韦读完诏书,王贲便忍不住抬头。
王翦太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向来做事不过脑子,不成想还没来得及去拦,王贲张嘴就来了句:“这到底是王上的诏书,还是你吕相的诏书?”
吕不韦轻描淡写地将诏令放回袖内,都没给王贲一个正眼:“并无不同。”
一句话,四个字,足足将少将军怼的是哑口无言。
王翦依旧跪着,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松了又紧,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那些降俘皆是依令行事,对谋逆之事可以说是毫不知情,如今吕不韦却要对这些无辜兵士斩草除根……
不光如此,他更想不通吕不韦为何如此急于要取成蛟的性命。
他只知这份诏书绝不是出于嬴政的授意,只知成蛟这一次注定难逃一死,无论樊於期、自己亦或是嬴政都无能为力……
这一次,吕不韦俨然是铁了心要将事情做绝!
其实何止是成蛟和这些降俘,连他自己此刻又何尝不是对方案板上的鱼肉?!
宣读完对成蛟以及叛军俘虏们的处置决定,吕不韦接着又拿出了另一份诏书。
王翦太阳穴微微颤动,心知对自己的审判已然来临。
“太后懿旨——上将军武成侯王翦,功勋卓著,事必躬亲。破敌于帐中,决胜于阵前。此番虽识人不清,然哀家念尔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决意小惩大诫。命有司依律罚俸一年。”
与之前的那份诏令相比,太后的懿旨三言两语,对王翦的处理结果可谓是不能再温和了,以至于吕不韦念完旨意离开多时,王贲依旧傻傻地跪在地上,被王翦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
“父亲,这个吕不韦究竟要干嘛?”
面对儿子的疑问,王翦苦笑着摇了摇头。
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吕不韦倒把为君者御下的这一套玩转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父亲,您还没告诉我呢!那些降卒真的要统统杀光吗?他们根本罪不至死啊!”跟王翦相比,王贲虽说傻气了些,且各方面的能力都显得平平,但毕竟受其父的影响,也不是一个滥杀嗜血之人。
“否则呢?诏令已下,你想抗旨?”
“可那分明就是吕不韦自己的……”王贲话讲了一半便不吭声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年轻气盛的他还是不死心,也不甘心:“那可是三万多条人命啊!且不论降卒何辜,他吕不韦要杀人,凭什么借父亲您的手?有本事他自己动手啊!”
“够了!”王翦冷不防大吼一声,显然心里也憋了很久,“身为军人,当以服从为天职。让你杀你就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可那些屯留的降卒不也是服从命令的么,不也是一个个守卫大秦河山的铁骨硬汉么?
他们又何其无辜?!
王翦一向反感滥杀,而今却不得不由他亲自下令动手……
一想到这些,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便恍若一身力气抽干,颓然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王贲吓了一跳,从未见过他父亲这般模样,立马闭上嘴巴大气不敢出。
半晌,见儿子一副瘪瘪缩缩的神态,王翦不禁叹了口气,神色稍缓:“小子,你要明白……你父亲我此时能够有命站在这里,对你发脾气,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讲到这,他微作停顿,也不知王贲领悟与否,又接着说道:“从此刻开始,你我二人什么都不要多说,什么都不要多问,上头让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记住,富贵荣华如同剑的双刃,保护好自己即是保护好家人,只有懂得惜命,才能日后享福。”
“父亲,我……”
“罢了!”王翦边说边起身,“你找几个人,下去安排吧。”